岑旗心痛的是什麽呢?


    他心痛的是大玄戰神的英雄遲暮;心痛的是共創大玄的君臣相疑;更心痛地是自己不僅無能為力,還每天跟秦廣一樣對身居高位的如履薄冰愈發清晰。


    他深知,朱亟之所以讓他們這群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繼續留在朝堂裏,一是讓他們繼續為大玄發光發熱做貢獻,二是用他們來製衡朝堂上那些世家官員,來消耗世家的力量。


    但是當朱亟發現他們這些老臣沒用的時候,那可就危險了。


    岑旗雖不覺得朱亟會做出讓從龍老臣心寒的事情,但是誰能猜準皇帝的心呢?


    曆朝以來,皇帝都是個很矛盾的人。


    他們一方麵希望自己手底下的文臣們都是清正廉潔、秉公執法的能官幹吏,武將們都是橫戈躍馬、開疆擴土的虎賁驍將;但另一方麵又擔心這些文官太好了,武將太猛了,好到天下百姓隻知本地官,不知龍椅人,猛到天下甲士隻想擁護自己的將軍,而不想聽命於皇帝。


    所以越是有能力、能打仗的文臣武將,皇帝越會對其有疑心。


    會殺能臣好將的隻有兩種皇帝。


    第一種是昏君,這種皇帝基本上被貴妃吹個枕邊風、奸臣進個讒言,或者自己腦袋抽個風就會殺掉有功之臣。


    另一種是開國之君,這種皇帝要輔佐有能人,要打仗有時機,還知人善用,可以說是集天時地利人和於一身,說是真龍天子一點都不為過。


    但是壞處也顯而易見的,因為凡是開國之君,不光需要自己能力過人,並且還需要自己的手下也個個都得是能力不一般的人才。


    甚至這群人才若是看開國之君不爽,湊在一起推翻此朝另立新君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所以若是開國之君心狠手辣一點,在登基後便會找各種莫須有的罪名,來殺掉這些有功之臣;而若是像朱亟這樣在登基後需要老臣製衡著世家,好讓自己騰出手來收拾舊山河,且不得不暫時放棄收權,甚至還要放權的開國之君就沒有辦法了。


    他們隻能暫時先相信著自己的人格魅力和老臣的忠心,等到將舊山河收拾完後,再來處理這些曆史遺留問題。


    而現在經過十餘年的勵精圖治,朱亟已經將舊山河收拾的差不多了,這幾年也終於騰出手來開始收權了。


    但凡是會被皇帝收權的大臣,沒有一個會是傻子,他們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隻要不是認死理兒特別在意自己名節的,都會在皇帝最開始給他們放權的時候,就進行一種名為“自汙”的行為。


    所謂自汙,就是大臣故意在自己身上製造汙點、搞出些把柄來交到皇帝手中,以示自己的清白無私,這種混亂的邏輯和詭異的行為方式雖然讓人覺得匪夷所思,但是曆史經驗證明,凡是善於自汙的人,都是既擅謀國又擅謀身的人。


    反倒是那些不善於或者不屑於自汙的,要麽一事無成,要麽就是功成之後沒有及時身退,成為悲劇。


    這也是為什麽岑旗明明身為文官之首,卻在家中修樓蓋閣、妻妾成群,在外麵則是穿金帶銀、光車駿馬,渾身沾染著讀書人嗤之以鼻的銅臭胭脂氣。


    這是他自汙的手段,越是有禦史彈劾他行為作風不檢,他越是讓皇帝放心,越是安全。


    畢竟如果誰做官做到頭了,卻不往自己身上抹狗屎,那就等著命到頭吧,最後也說不定能青史留名,成為戲文裏的悲情英雄。


    “爹,您還是老樣子,一喝多了就喜歡說胡話。”


    秦風及雖然對自己父親的話略有感傷,但也知道這話不是能在外人麵前隨便說的,連忙起身拿走了秦廣的酒杯,將一盤蔥爆羊肉推到了秦廣麵前,微笑道:


    “來來來,您老快吃口羊肉壓壓酒勁。”


    “唉……人老了,這酒量也下去了。”


    秦廣自然知道自己兒子的用意,很配合地伸出筷子夾了一大塊羊肉填入口中,並對唐拾連聲誇讚道:


    “唐小子的手藝真是不錯,看來跟你合夥開這什麽連鎖酒樓定能賺不少錢。”


    “秦伯伯喜歡就好。”


    唐拾笑了笑,也不知道他是說秦廣喜歡錢,還是喜歡這份蔥爆羊肉,抑或是喜歡別的什麽東西。


    雖然話裏有話,但他也有心幫秦風及轉移話題,便向秦廣問道:


    “秦伯伯,我進門的時候還聽世兄說今天還有兩位世兄弟,怎麽不見他二人呢?”


    “對啊爹,風時跟風雨呢?”


    秦風及剛剛被美食誘惑住了,這時候被唐拾一提醒才注意到,自己兩個弟弟並不在酒桌前。


    秦廣冷哼一聲,破口大罵道:“那兩個小兔崽子在你倆做菜的時候,就草草吃了點東西跑了,估計又去了那狗屁明月樓裏鬼混去了。”


    “哎,秦大哥此言差矣。”


    岑旗倒是覺得秦風時和秦風雨這樣做,也能幫著秦廣自汙,便滿臉笑意地幫二人打著圓場:“正所謂虎父無犬子,英雄愛美女,誰家的少年郎不風流呢?”


    唐拾倒是有些不樂意了,出聲反駁道:“岑叔叔此言也差矣,我爹年輕的時候就不風流。”


    岑旗板起臉上的肥肉,冷笑一聲:“先不說你爹年輕的時候家道中落,到底有沒有錢天天風流,就你娘那脾氣,你爹敢風流嗎?”


    唐拾雖然覺得岑旗說的挺有道理,但卻看著岑旗的小眼睛,極為認真說道:


    “岑叔叔,我大概永遠沒機會得到您的那枚扳指了。”


    岑旗一皺眉。


    “為什麽?”


    “因為說話太實的人沒朋友。”


    岑旗的表情瞬間變得很難看,他突然明白為什麽唐戩這些年一直不想原諒他了。


    秦廣父子饒有興致地看著對麵的一老一少互相拌嘴,覺得能就著這個場景下三碗飯。


    隻可惜這對父子並沒有如願以償,岑唐兩人在短暫的沉默後,又將話題轉移到合夥開連鎖酒樓上了,並且兩人還越談越投機,越談越高興,最後甚至從秦府請出筆墨紙硯,開始勾畫未來的大玄餐飲藍圖。


    ……


    與此同時,乾坤宮永和殿裏,朱亟正躺在唐拾進獻的逍遙椅上搖搖晃晃,手裏拿著唐拾的那張紙左看右看,仔細研究著上麵的文字。


    雖然他是皇帝,但是該看不懂還是看不懂,研究了半天也沒研究出什麽名堂,不過這也引得他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應該開發一下的語言天賦。


    就在這時,黃裘突然從門外進來,對朱亟躬身一揖。


    “稟陛下,長公主求見,說有要事想與陛下相商。”


    朱亟一聽頓時啞然失笑,將紙折了折收入懷中。


    “要事?這丫頭能有什麽要事?估計是例錢又花完了來找朕要錢了吧?罷了罷了,讓她進來吧。”


    “是。”


    黃裘領命下去。


    不一會兒,身穿黑綢宮裙的朱艾端著一碗牛骨湯進了永和殿,雙手將湯碗向朱亟一遞,笑盈盈道:


    “父皇整日操勞政事,身子定有所虧欠,兒臣特意為父皇熬了這碗牛骨湯補補身子。”


    正所謂求人辦事禮需誠,找爹要錢心要孝。


    上午朱艾離開演武場後並沒有立即去乾坤宮,而是先回寢宮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又去了禦膳局的廚房裏親手熬了碗小火牛骨湯,以此來做找朱亟要錢的準備。


    朱亟笑嗬嗬接過湯碗,拿起湯匙淺嚐一口後便知朱艾定是熬了不少功夫,但卻並不吃這一套,而是笑罵道:


    “每次你這丫頭帶碗湯來找朕,十次有八次都是來要錢的,說吧,這次要多少?”


    “父皇真是神機妙算。”


    朱艾生澀地奉承一句,緩緩伸出兩根蔥指,聲若蚊蠅道:“兒臣要的不多。”


    “兩貫?”


    朱亟一皺眉,覺得堂堂長公主隻要這點也太寒磣了。


    朱艾一聽,頓時搖搖頭。


    朱亟這才滿意了許多,像小時候與女兒做遊戲一般,繼續笑著問道:


    “二十貫?”


    朱艾還是搖搖頭。


    “兩百貫!?”


    朱亟這次笑不出來了,將湯碗遞還給了朱艾。


    朱艾抬手將湯碗推回給朱亟,仍然搖搖頭。


    “兩千貫!?你今天是要來跟朕要兩千貫嗎!?”


    朱艾點點頭。


    她表麵冷靜,心底卻慌得要死。


    唐拾你個混蛋果然發了個假誓!


    還說什麽父皇雄才大略,若是知曉我們抗衡世家的想法,一定會給錢!


    都是騙本公主的!


    等等,我剛剛是不是還沒告訴父皇我們的想法……


    “啪!”


    就在這時,朱亟猛地一拍逍遙椅從中站起,將湯碗塞回到朱艾手中,怒聲喝斥道:


    “朱艾,朕是不是有些太放縱你了!居然讓你連這種要求都敢提!你要兩千貫究竟要做什麽!?啊!?”


    朱艾正要趁機解釋,但是朱亟卻並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而是繼續怒斥道:


    “你還有沒有點孝心啊!你知不知道你母後每個月給你們算例錢的時候,都恨不得一枚錢掰成兩半花!你知不知道她明明身為皇後,卻每夜隻點油燈,不點蠟燭!你知不知道……”


    朱亟說到一半突然停下了,眼眸中的怒火盡失。


    因為他突然覺得自己衝女兒發的這個脾氣真的很可笑。


    可笑就可笑在他明明是個坐擁四海的皇帝,現在卻在因為沒錢衝自己女兒發脾氣;


    可笑就可笑在明明是因為他沒本事,沒能徹底壓製住世家,才造成內帑錢少,皇後不得不節省開支的現狀,而剛剛卻在怪自己女兒不懂事,不懂得體諒父母的不易;


    可笑就可笑在他這些脾氣是應該撒在世家頭上的,而不是自己愛的人頭上。


    一個男人可以拿勤儉節約去斥責家人奢侈,但絕對不能拿沒錢,因為這真的是一個很蹩腳的理由。


    想到這兒,朱亟像他登基之前安慰女兒那樣,上前摸了摸朱艾的腦袋,略帶歉意地柔聲說道:


    “朕剛剛沒把你嚇到吧?”


    朱艾搖搖頭。


    一方麵是否認,另一方麵是試圖將朱亟的手甩下來。


    “兒臣已經不是孩子了,自然不會被嚇到。兒臣隻是在等父皇氣消後,允許兒臣開口解釋為什麽來找父皇要兩千貫錢。”


    “朕的氣已經消了,你解釋解釋吧。”


    朱亟微微一笑,將手從女兒腦袋上拿了下來。


    他現在冷靜下來才發覺,自己剛才確實沒給朱艾解釋的機會。


    “首先,兒臣要讓父皇知道……”


    朱艾突然抬起頭看向朱亟。


    “這一切都是唐拾的主意。”


    “哦?”


    朱亟眉頭一皺,將牛骨湯碗從朱艾手裏拿回來牛飲一口後,又躺回了逍遙椅上。


    “詳細說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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