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蘭樓見眼前的田重雪不語,便又回憶道:


    “我記得當時一起玩的有金家的哥哥,舅舅家的表兄妹們,確實還有一位小了三四歲的田家妹妹,叫紅斛,害羞乖巧,深得三舅母疼愛。”


    半晌田重雪長歎一聲,轉換話題道:“林家哥哥今日前來是什麽事情吧?”


    林蘭樓卻不搭話,隻是盯著田重雪左看右看,半晌道:“你是紅斛的哥哥還是弟弟?”


    田重雪欲言又止,也半晌才道:“哥哥早年夭折了,我也並無弟弟。”


    兩人說話的速度就像斷了線一般斷斷續續。


    林蘭樓頓時有些歉疚道:“對不起,在下唐突了。”


    “林家哥哥不用這般小心。多年不見,今日一見真是高興到忘了分寸。林家姐姐就在舍下住下,本官,在下一定好好與哥哥敘敘舊。”


    田長官的稱呼一時有些混亂。


    “可我好像還並不知道大人是何人。”林蘭樓微笑道。


    他心中已經明白了大半,隻是不敢確定。


    田重雪苦笑了,半晌道:“我的身份早已成迷,今天遇到幼時牙牙姐姐,我才想起來,我原來是誰。”


    林蘭樓心中頓時明了。


    牙牙姐姐這個稱呼是如此親切,幼時別人都叫他狗牙,隻有田家的小女孩叫他牙牙姐姐。


    那時他已經八九歲,上了儒學。


    田家的小姑娘紅斛不過五六歲的樣子,每每他在學堂回來,這個小姑娘總是乖巧地等著他。


    那時他的小舅母因為新嫁不久。在田氏娘家的時候與哥哥的孩子長久作伴。


    他的嫂子怕她寂寞想家,便將小姑娘紅斛送至她身邊住一陣子。


    林蘭樓呆愣半晌沒有搭話。


    現在隻有一種可能,田重雪就是當年的小女孩田紅斛。


    剛才田重雪說他的哥哥不幸早夭,若是家中再無其他男丁的話,家族領地很有可能就被其他族人兼並。


    或許真正的田重雪,也就是田紅斛。她的哥哥早夭以後,她就冒充了他哥哥的身份。


    田紅斛冒充了田重雪。也就是說,眼前的鹿衝長官司的田重雪大人是田紅斛,是位女子。


    在黔地這樣的土司領地上,女土司是有的。


    田紅斛完全可以以自己的身份取而代之,不必冒充她哥哥的身份。


    林蘭樓道:“各家土司多有女子,你可以不必如此的。”


    他的意思很明顯,他已經知道眼前這個田長官就是當年的女孩田紅斛。


    “世人眼中女子始終不如男兒。做了女子很麻煩。女人天生就要被男人貪圖,就要依傍男人,就要像個女人,還要做男人的事情。不如爽當就做個男人吧。戲文中也說了,做戲就做全套。”田重雪淡淡道。


    林蘭樓點點頭。她即能有如此看法,看來也是個明白人。


    他也知道雖然土司治下的地方女人可堂堂正正做小土司。


    畢竟女人還要生兒育女,女土司也不例外。


    當年他的父親意外去世,他的母親完全可以承襲父親安撫司的位子,可是她的母親宋九娘拒絕了。


    也不願意讓年幼的他承襲他父親的封號,直接將他帶去中原,輾轉到了揚州。


    當年母親那麽做,肯定有很多苦衷。能走出黔地,她也一定有自己的向往吧。


    他竟從來沒有問過自己的母親何故如此。


    想來問了他母親也不會說出實情。


    女人遇到的事情,往往不可能盡向他人言。


    看到眼前田紅斛,林蘭樓突然內心有一絲對自己母親的愧疚。


    這些年他看上去似乎都隨著母親的性子,事實上他是隨著自己的性子,從來沒有認真回顧一下他們在黔地的家業。


    從來沒有想弄明白當年母親為何替他掛印而去。


    成年後,自己一味隻顧飄搖江湖,快意恩仇。


    卻沒有想過母親也一人獨自漂泊,她用父親留下的家產獨自在揚州經營。還為他培養了一眾管家。


    直到他的兒子千燁意外出生以後,他的母親似乎才真正開心起來。


    母親的經營頭腦在黔地經營家業一定不成問題,可是她還是帶著他離開了。


    林蘭樓不禁有些同情眼前的扮成田重雪的紅斛姑娘。道:“這樣的身份也好。省了不少麻煩。”


    田重雪突然黯然了些,道:“年少時也有做女子的心思,身邊曾有個相好的,奈何最後隻有舍斷。”


    “若是能相互陪伴,相互支持,能和你心心相印,共同瞞去身份卻也是美事。”


    “林家哥哥是如此心美之人。世上哪有這樣的人。若是真有,怕也隻有牙牙姐姐一人了。”


    田重雪笑了,“年青時那位相好的人,竟以我的身份為要挾,想取代我。這樣的人我豈能容他,也就讓他落崖身亡了。為此我還傷心了很多年。”


    說著自己又笑了笑。


    這種笑在林蘭樓看來比慟哭還要難受。


    “今日說起往事又徒增感傷。不提也罷。”


    林蘭樓給田重雪倒了茶,言辭間露出當年大哥哥般的體貼。


    三十年都過去了,世間的事情見多了,便也就通透了。他眼前的這個人,豈能還是當年那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但是在此時此刻,似乎回到了當年在紅邊宋家上儒學的日子。


    可愛的紅斛小姑娘無憂無慮,天真無邪。


    “林哥哥這些年隨著九姑母在外一定也不容易吧。”


    “還好。想來當年我娘沒有留下來,也和你一樣,深知女子當家不容易。”


    田重雪笑了笑。


    此時門外有人來報:“大人,夫人問大人午膳可有安排。”


    “我今日有客,午飯就安排在衙署。”


    田重雪又回臉笑了笑,道:“我有位夫人。夫人還算貼心,是楊家的姑娘。”


    “那就好,有家人陪伴不覺得孤單。”


    田重雪既是男兒身份,自是要有夫人的。


    “今日見到林家哥哥,是本官,是在下這些年最開心的事情。哥哥可否留下來在府中多住幾日?”


    “在下隨友人路經此地,不日就將啟程,恐不能多留。”


    “那林家哥哥今日可否留住在府中敘舊?”


    “友人在鎮上等候,留下多有不便。大人見諒。”


    林蘭樓瞬間想到了李吹笛。


    此時就算田重雪不是女兒身,他也斷然不會留下來。


    一絲失望掠過田重雪的臉,轉瞬即逝。


    “林家哥哥此次前來,是有什麽事情吧?”


    “聽聞鹿衝關口有田家的勇士把守,可是真的?”


    田重雪歎了口氣,道:“鹿衝關的雖是我的屬地,但是田家王爺要在此布置關防,在下也不好說什麽。畢竟我們都是王爺的家臣。”


    林蘭樓點點頭,麵露難色,卻沒說什麽。


    “哥哥有為難之事盡管說來。”


    “我有朋友要途徑鹿衝關,怕是要遭到田家派出殺手的追殺,特來看看鹿衝長官司是否能幫忙出關。”


    田重雪笑了笑,道:“晌午將至,林家哥哥一起吃個飯吧。”


    林蘭樓見他沒有正麵回答自己,便也不想離去,便道:“好。”


    田重雪見他願意留下來吃飯,心中一熱,不禁眼睛有些紅了。


    忍了忍道:“不是哥哥的事情,哥哥何故如此上心?”


    “朋友之事便也如同自己之事,若是善事,不是朋友之事也理應搭把手的。”


    “鹿衝關不是設防,是設伏。”


    “鹿衝關是大人的轄地,若是真出什麽事情大人怕是也難做吧。”


    “此處在田家和楊家,還有湖廣彭家的交匯處,出了事情,多數互相推諉。”


    “土司之間有紛爭,土司與朝廷有紛爭,對你們來說大抵不是什麽好事。”


    “王爺們不滿朝廷幹預,有紛爭在所難免。”


    “幼時上過私學,老師講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貴州的王爺們該是都懂得。若是王爺們和朝廷有了紛爭,小土司們怎會好過?若是王爺們之間有了紛爭,更是小土司們吃虧。”


    “我們這樣的下屬若是不聽王爺們的話,肯定是沒有好日子過。”


    “王爺大人們在朝廷的威嚴之下,不敢亂動幹戈對付你們,也還算好些吧。”


    “林家哥哥已經掛印多年,不曾想對我等情況還很了解。”


    “不過是偶爾聽說。”


    林蘭樓從鹿衝長官司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到了傍晚。


    他遠遠就看到了在風裏等他的李吹笛。


    見到林蘭樓和宋恩佑騎馬回來,李吹笛不由得迎了上去。


    可能他自己也沒有發現自己的臉色如此燦爛。


    林蘭樓下了馬,秘雲深接過他的馬跟在身後。


    李吹笛問道:“如何?”


    “長官司的田長官說要明日商議後給答複。讓我明日再去。”


    “態度如何?”


    林蘭樓想了想,自己一臉驚訝道:“竟絲毫未表現出態度來。”


    “怪不得此人能在田楊夾縫中存活很好,往北還有湖廣的彭家,看來是練成了老狐狸了。”


    “那位田長官並不老,不過三十多歲,看上去年輕帥氣,還娶了楊家的女兒為妻。”


    “你能不能感覺到危險?若是感覺到危險明日就別去了。”


    林蘭樓又想了想,道:“經你這一問,怎麽突然感覺諱莫如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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