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飯,黑衣少年又將自己的臉用黑帛遮了起來,離開了“月下居”。


    原本打算叫出店夥付賬,但長年來積累的警覺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將足夠的錢幣留在桌上是最好不過的選擇。


    從“月下居”出來時已經是月明星稀了,街道裏已沒了行人,兩旁住戶和商家大都已然熄燈。間或還依稀有婦人的抽泣聲從民宿中傳來,但比方才入城時已靜了許多。


    又不知走了多久,整個街道都是一片漆黑了。唯有月亮還算情義,施舍些光亮在地上,讓無家的人兒借著它前行。兩三間酒家門口印著“紅葉香”三個字旗子在夜風中飄擺不定。空蕩的街道,蕭索的孤影,孤獨的劍柄,落寞的腳步。


    黑衣少年感到了些許疲憊。


    不,他不可以疲憊,他是頭不知疲倦的豹子,怎麽可以疲憊?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


    心頭忽地一陣寒涼上湧,一絲困意襲來。他累了,他找到了一處恰能容下一人之驅的角落,席地坐了下來。


    背靠著不知誰家的側角門檻,坐著石板鋪成的冰冷路麵。黑衣少年深吸了一口氣,又仰麵呼了出來,由是已至深秋,天氣轉涼,呼出的氣凝成水霧飄散於孤月餘輝之下。


    街道淒冷,夜空少色。殘月孤影,星光暗淡。少年仰望殘缺的月,自語道:“好淒慘的月亮。”


    思緒不知不覺間回到了六年前,回到了一切的起點。那是一段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痕,直到此時此刻,仿佛靈魂深處的傷疤還未愈合,依然在滴血。


    他本是南界浮洲一小君國——青頗國的皇子,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榮寶。他本也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切都變了。


    那日,他正在書房中誦讀聖賢古訓。忽聞屋外人聲嘈雜。眼下無法繼續讀書,他便提袖起身放下書案出門一探究竟。門方推開,便見眾宮人圍作成群齊刷刷地仰起頭往天上看,那形狀像極了過年時看煙火的景象。


    人群中不知誰說了句“天上有個人”。榮寶遂仰起臉向天上看去。但他絕料不到,天上的畫麵竟會是他一輩子無法磨滅的夢魘。


    天空上竟真的立著一個黑影子,距離他足有千丈之遠。定睛細看,是一個高大魁梧的青衣男子。這人掛著深青色的長袍,一頂銀發在風中搖曳,仿佛一個斷了線的紙鳶。


    且不說青袍長發似紙鳶,而他的人則好似一隻邪魅的鬼靈飄在雲端,讓人即是驚奇,又是恐懼。


    從未涉世過的榮寶並不知這天上何端會站著一個人,他猜想定是王公們找來變戲法的,因為再過十幾日便是父王的壽辰。各路王公們變著法子在壽宴上討好王上早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隻是今日這戲法,看起來陰森森的。


    大約如此觀奇般得仰視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從太子宮外來了一隊禁軍。那領頭的榮寶認得,他是父王的心腹,禦前右護衛——風高懿。隻見他黑著臉,皺著額頭上當年擊退狄戎族勇猛護駕時落下的戟傷,略顯佝僂的帶著一眾部下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這風高懿可不是一般人,在青頗國也是數一數二的高手,當初青頗國皇帝廣納賢才,通過層層考核選拔了一批文武英才。皇帝愛才惜才,賜名“文武嬌子“。而這風高懿便是武嬌子中的頭魁!隨即被國君看中,入了宮。後來屢立奇功,深受皇帝賞識,成了禁軍統領。


    而今日的風護衛,卻沒了以往的雄風,滿目慌張。風護衛率人驅散了一眾奴仆,快步行到了王子榮寶麵前。滿麵凝重得道:“殿下,奉皇上的命令,末將前來帶您宮!還請殿下速速將動身!”


    “離宮?”


    榮寶一頭霧水,將信將疑。


    再向外殿眺去,隻見各部禁軍正紛紛披甲攜刀壓著沉重的步伐朝宮外方向趕去。以往昂首挺胸、霸氣淩雲的護衛統領們此刻卻都似霜打了的茄子,半低著頭帶著部下行進,默不作聲。那場景至今都讓這小王子無法忘記,壓抑至極。


    “風護衛,你如實告訴本王,到底發生了什麽?“


    寶榮焦急得問道。


    風高懿低歎一口氣,道:“天狼來了!”


    “天狼?!”


    榮寶瞪圓了眼睛,錯愕了片刻,抬頭再向天空望去。隻見天上陰雲滾滾,狂風大作,周遭也是咧風陣陣,寒氣逼人,讓人毛骨悚然。


    “風護衛說的,可是天上那個人……”


    風高懿默默點頭,這次第,怎一個無奈了得。


    天狼一現,滅地毀天!


    這幾年間常常有大臣和宮人在榮寶耳邊提起這八個字。


    有人說天狼是天狼星下凡塵,天生神力、又無惡不作,所到之處寸草不生;有人說天狼長著一張血盆大口,一張口就能吃掉十個人,且隻吃童男童女,連骨頭渣都不剩;也有人說天狼是從地獄來的判官,世人皆有罪,他便是來索——命的。。。


    若天上飄著的這人是傳說中的天狼,等待著青頗國的是什麽?


    榮寶不敢再往下想了。


    話說青頗國君一生勤政愛民、忙於社稷,身子骨也不硬朗。先後生下四個皇子全部夭折。直到不惑之年才有了榮寶,也算老來得子,於是便寵愛有加,視如珍寶。這榮寶自小養尊處優,也就成了個怕風怯雨的習性,平日裏甚至連秋蟬蟲蟻爬過腳底都是要打個冷顫的。有一次,一條毛蟲鑽進了袖擺,愣是驚得他臉色煞白,得了半月有餘才康複。


    錦緞繈褓中長大的娃娃哪見過這般陣勢,頓了片刻,便撐著不停打架的牙齒急道:“好好好,我們這就走!”


    轎攆、細軟已無暇顧及,在幾個貼身侍衛的互送下,榮寶乘著禦用快馬香車不到半刻便已到達了皇城外西五裏的驛站。


    本想稍作歇息,詢問父皇母後境況如何,可誰承想,榮寶在侍衛的攙扶下方離了馬車雙腳還未站穩,便被一股狂風掀翻在地,直在泥土坡上打了十幾個滾。一眾侍衛也被這股狂風吹的七零八落,丟盔棄甲。原本乖巧的禦馬也受了驚一樣仰身狂哮了幾聲,拔起蹄子跑了。


    臉在塵土中埋了半會,掙紮著抬起頭來的榮寶一時呆住了。


    隻見幾裏以外,黑雲壓城,漫天飄雪。原本瓊樓玉宇的皇城竟整個被大雪覆蓋,儼然成了一座雪城。那可決不是什麽銀裝素裹,而是讓人脊背發寒發顫的冷白。


    “父皇。。。父皇。。。母後。。。母後。。。”


    榮寶渾身顫抖,向皇城方向竭力嘶喊。。。天昏地暗,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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