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影浮花半世忙,一朝誤入紅樓鄉。


    木石遺恨終不怨,還看新釵皎月妝。


    ……


    穿越過來的時候,我正躺在襲人家熱烘烘的炕頭上——是襲人和蔣玉菡的家。


    迷迷糊糊地燒了兩日,又躺了幾日,像是大夢一場,又恍若隔世重生,夢中醒來,我終於知道了自己是誰,自己在哪兒,自己的境況如何。


    這些日子裏,我未開口說過話,除了在昏睡和迷茫中承接寶釵的記憶之外,就是閉眼側耳聽襲人與蔣玉菡的對話。


    襲人讓蔣玉菡出去打探賈府的消息,於是,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入我耳:賈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家產悉數被查抄,從此再無寧榮兩府。如今賈家除了在獄中的幾位爺們和哥兒們之外,剩下的男丁女眷們都擠進了鐵檻寺和饅頭庵1。


    隻說我家:哥哥薛蟠入獄尚不知死活;嫂子夏金桂惡有惡報終是作死了自己;香菱雖後來是跟著我的,但早被夏金桂磋磨得傷了根本,在獄神廟2終是沒挺過去,那時我正在昏迷中,也不知她被草草葬在了哪裏;我的堂妹薛寶琴算是好的,早早被薛蝌送去了她的婆家;我的母親被薛蝌護著暫居於京郊的一棟舊宅子裏。


    真是應了那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我將手探向小腹,在這樣的境遇下,我真的害怕這裏有個小生命。


    幾日來,我無數次地以女人的經驗去感知這具身體,似是發覺到:這個薛寶釵,沒的竟還是完璧之身!


    那個如“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女子,縱有雪白的酥臂和水杏一般的嫵媚風流,卻終是“紅粉佳人未破瓜”3。


    我佩服曹老先生,但他留給後世的故事隻有前八十回,後麵的續貂之狗尾竟有十多個版本。不知我自己身處哪一尾,所以連日來還是有些不安的!


    幸好寶玉出家了,因為我不喜歡他。


    幾日過去,沒了初來乍到時的惶恐不安和心浮氣躁,心內也曾自省道:枉你在那個光怪陸離的現代世界裏活了一世,縱有紅櫻桃綠芭蕉,又怎耐得了流光容易把人拋,萬事更需看穿了才是。若上天憐我,願今生不再為誰的妻,不再為誰的娘,隻做薛家女,在這紅塵中瀟瀟灑灑,不知可否?


    我歎息一聲:微言大義留給傷春悲秋的人去品鑒吧,我隻要低頭看路抬頭前行就好了。


    於是在這個霽雪微光的清晨,我剛一睜眼,便做了決定:該走了,去走自己該走的路罷。


    陽光一點點融化了那一小扇琉璃窗上的玉樹瓊花,有明亮且疏冷的光輝透射進來,臨窗的箱櫃上,我看到一支青白透骨的經瓶裏麵插著一枝紅梅。


    梅枝瘦挺雋逸,梅朵灩灩如暗夜裏的燈豆兒。花兒也開得正好,逆光中,花瓣兒暈著淡淡的紅光,給我古井的心中添了一絲盎然。


    從這個琉璃窗,我看出蔣玉菡是極寵襲人的,在大觀園裏浸(yin)淫了幾年,我也隻在李紈和寶玉的屋子裏見過琉璃窗子。可見,襲人應是幸福的。


    我定定地看著琉璃窗前的紅梅,想著前世今生的事兒。襲人挑簾子進來,見我竟坐起身來,喜得什麽似的,一邊直奔過來拉住我的手,一邊用帕子抹淚。


    “二奶奶,您可是動一動了,剛來的那晚,您燒成了個炭人兒,我給您換衣裳擦身子,您像沒了氣息了,可是嚇死我了。這幾日,您時或睜眼看我,時或昏睡,半個字兒也不言語,像是個木雕的人兒,我這心裏竟是要死了。二爺走了,您要是再有個好歹,可是讓我們怎麽辦?”


    我笑笑沒答她的話,我尚且不知自己如何,又怎知他們該怎麽辦?但我又覺得自己應該說句話了。


    “端一碗熱粥來吧!”


    “唉、唉……”襲人一邊應著,一邊叫小丫鬟去端粥,又叫人去拿兩樣好克化的點心來。


    我喝了一碗粥,又強吃了個餅子,身上便覺有了力氣。我告訴襲人,我要回家,回薛家。


    襲人見我執意,便滿麵淚痕地又勸我:“奶奶在我這裏多歇息幾日吧!您也看了,蔣家人是好的,我本是帶著必死的心出府的,可到了蔣家,又心軟起來,人家待我如真真的正配夫人,我也得好活著才是。且不說在這裏如何,就是現在,這大冷寒天的,那鐵檻寺裏盡是些爺們兒哥兒們,單是饅頭庵裏的夫人小姐們,如今都是戚戚苦苦的,是比不得這裏自在的。”


    鐵檻寺原是寧榮二公修造,乃賈府家廟,是停靈之所,內裏陰陽兩宅一應俱全,以備寄放靈柩和為送靈人寄居。


    隻因賈蓉尚在人世,金陵的祖墳還沒有點穴,故迄今為止,秦可卿的靈柩還停放在那裏。想來如今賈家的人還真的是和死人擠在一處了,又怎及襲人家的熱炕頭自在?


    但那饅頭庵卻不是賈府產業,隻是依傍賈府生活,如今賈府落敗,庵裏的老賊尼豈會好心容留賈府的女眷?這倒是讓我詫異。


    正思忖,襲人見我不做聲,以為我答應留下了,便喜得轉身要去告訴蔣玉菡。


    我連忙叫住了她,笑著說道:“你莫要替我打算了,我不去饅頭庵,自然是回我自己家。你們不是已經打探到我家二弟弟薛蝌和母親的居所了嗎?這居所我是知道的,在京郊,離鐵檻寺和饅頭庵不遠,其實也算不得是宅子了,隻是一個舊院子,現在想來那院子過於僻靜和破舊,才沒被賣去抵債,如今倒成了我們家在上京的歸宿之所了,可好賴也是個容身之處不是?且你也知,我家在金陵還是有些產業的,破船還有三斤釘,不妨的。”


    襲人一愣,遂又皺眉不解問道:“二奶奶是說要回娘家?”


    注:


    1鐵檻寺是賈府家廟,饅頭庵在鐵檻寺附近。


    2獄神廟為賈府抄家後被羈押之所。


    3紅粉佳人未破瓜,見富察明義《題紅樓夢》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是寶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沐書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沐書並收藏我是寶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