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望著眼前的花襲人,決然點頭道:“大難臨頭,他們自家人都顧不得,哪裏還會顧及我一個寡媳,我又沒為寶二爺生下一男半女,還是回自家更好些。”


    襲人還想勸我多住幾日。我隻搖頭,也不多與她說什麽,兀自穿了衣裳和鞋子,下了炕開始活動自己的身體。我要讓自己盡快地恢複起來。


    我不理會襲人怪異的目光,慢慢地做著各種拉伸動作,心裏也越加歡喜起來,因為我感受到了這具年輕身體裏奔湧的熱血,有力量,有活力,還有菱花鏡中那如滿月一般明媚的皎皎芳顏。


    雖說上一世舊情難以割舍,但過了奈何橋後,不管那一碗孟婆湯是真是假,都是對前世的一種割舍,由不得人不舍,也由不得人不要。


    襲人見勸我不動,便一邊流淚一邊翻找箱籠,穿的用的都一樣樣翻找出來給我放到炕上。我又想起關於她的判詞: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1


    公子自是無緣,這個蔣家小子倒是有緣。


    可我呢?我的緣分在哪裏?


    可歎停機德,金簪雪裏埋。2


    金簪雪裏埋?那金簪,是曹老先生的金簪,定是雪裏埋了,但我不是,我是一個來自異世的、新的薛寶釵!


    襲人見我急著走,又開始抹眼淚,她撲通就跪在我跟前,扯了我的袖子哭道:“二奶奶,舊日裏沒能留住寶二爺,我知他是心性已決了,今兒個連二奶奶都留不住了,要不,您就帶了我去吧!我仍像以前一樣伺候二奶奶,鶯兒被賣走了,香菱歿了,您身邊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我卻在這裏錦衣玉食的,怎待得下去?不如您就帶我走吧,橫豎我也是無牽無礙的了!”


    我苦笑著拉起襲人道:“你哪裏是無牽無礙的?那蔣玉菡待你什麽樣我是看在眼裏的,莫說我帶你走他不肯,就是他肯,我身邊又多了張吃飯的嘴,現下我都不知如何養活自己,你跟著我倒是累贅,如今無牽無礙的人倒是我了!你就好好的待在這裏吧!”


    見我執意,襲人不知所言,隻是哭。這時已備好了馬車,襲人讓蔣玉菡送我,我說天冷路遠,莫要勞煩了,隻派個婆子和車夫跟著就行了。


    襲人取來大紅猩猩氈的鬥篷,我搖頭,隻讓她拿了台架上的鴉青色日常棉袍與我穿上,再配個羊毛氈子的帷帽便可。


    襲人幫我穿戴好後,越發的止不住淚。我知她意,不過是看我從那銷金窟裏的紅香軟玉落魄到今日的青衣素褸,心感難受罷了。


    我並無絲毫的不痛快,原以為古井無波的心一刻勝似一刻的歡喜起來,越發的不愁前路坎坷,反倒是揣著幾分期待了。


    我與襲人道別上了馬車,落下車簾子時,我聽到蔣玉菡悄聲問襲人:“你不是一直說你家二奶奶性子最好嗎?怎麽今日一看……倒是執拗的很呢?”


    襲人隻說了一句“許是遭逢變故變了心性吧?”說完又接著哭。


    我不理會他們說話的內容,隻好奇自己的耳力竟是如此之好,我覺得現在的自己耳聰目明,精力充沛。


    以年輕的身體重活一遍,真好!


    我坐在馬車上努力回憶著從前的那些下人,一個人一個人去想。


    那些丫鬟婆子和小廝自然是賣的賣逃的逃,像鴛鴦那樣的又有幾個,一直跟隨我的鶯兒也不知被賣到誰家去了。若是寶釵的前身,身邊沒有了丫鬟伺候著,定然是處處不便的,我就不同了,反倒是覺得自己一人行動起來處處方便。


    馬車出了城,越走越是偏僻,天上又飄起小雪來,入眼處隻一片皚皚雪原,幾棵枯樹衰草,滿目的荒涼與我亢奮的心情迥然兩樣。


    下了官道,路變得有些難行,馬車走的很慢,雪漸漸小了。我又撩開簾子,可見山川田野都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覆蓋,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上掛滿了毛茸茸的雪條,甚是可愛,一切都是潔白無瑕的,仿若一個優雅恬靜的世外仙界。


    正行走著,就見路邊雪地上竟立著個孩子,破衣爛衫地打著赤足,正吃吃地衝著我笑。


    我猜想這定是個小乞兒。這乞兒也是傻的,要乞討也該去那繁華之地,大雪天站在這荒郊野外豈不要凍死?


    我趕忙叫車夫停下,一邊摘下脖子上的羊毛巾,一邊吩咐坐在我旁邊的婆子把這毛巾送去給那小乞兒禦寒。


    婆子伸頭往那乞兒站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問車夫哪裏有乞兒,車夫也好奇在前麵喊道:“娘子看花眼了吧,後麵隻有幾從樹窠子,哪裏有半個人影?”說完就又揚鞭打馬趕路了。


    我心裏驚異,不敢多說話,又伸出頭往後看,那孩子仍在衝我吃吃地笑,我這才看出他麵如白紙,雙眼無白,肚子上一個黑洞洞的窟窿。


    那窟窿裏正汩汩地流出黑紫色的血……


    我心驚肉跳不敢再看。索性閉了眼睛,想著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馬車繼續前行,忽然一聲絲竹清音似從天外飛來。


    我頭腦中的某根神經似乎跳了一下,回身問坐在腳邊的婆子:“媽媽可聽到一聲絲竹響?”


    那婆子正抱著一個手爐縮著脖皺著眉,我猜她是怨我總撩開車窗簾子,有冷風灌進來,故而對我不滿。此刻聽我問,便不抬眉眼地回了一句“沒有。”


    我不知她是怨懟我還是真的沒有聽到,也不想與她計較,又轉頭看向車窗外麵。


    這一次,我真真的聽到了,是簫聲,如天籟之音。


    這大雪寒天,哪裏傳來簫聲?正疑惑間,我看到了前方白茫茫的雪地上,突兀地出現了一棵枯樹,樹下站著一人。


    注:


    1見原著襲人判詞


    2見原著薛寶釵判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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