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的聲音雖然很輕緩,但每一句話都如重錘一般敲擊在含涼殿的地麵上,說到收複失地這兒,他頓了頓,輕蔑一哂。


    “你錯了,朕比任何人都想中興大唐,讓大唐重現開元盛世時候的光景,朕還想像你一樣快意恩仇,報了當年回紇可汗牟羽杖殺我僚屬、隨從之仇,但朕不能……


    朕是天子,身負天下,不能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而今吐蕃國勢正盛,疆域與大唐不相上下,勝兵數十萬,兵力遠超我京西北八鎮,若是貿然出擊,萬一敗北,河朔三鎮必反,屆時,又是一場安史之亂啊。


    但是兩國通好就不一樣了,一來可以解除邊患,使邊疆、內地百姓休養生息,二來也可讓朕騰出手,廓清東方。


    這也是古人常說的攘外必先安內,大唐既安,則群夷自服,待河朔平定之後,國家再休養生息、積粟五年,然後集甲士三十萬,西出長安,何愁河隴不複?”


    說到這裏,李適停住了,神色漠然地盯著郭映,似乎在等著他表態。


    郭映當然不會被他一席冠冕堂皇的話就洗了腦,他承認李適的說法有一定道理,想法也很美好,但是略知曆史的他可是清楚眼前這位皇帝做起事來是有多麽離譜了。


    削藩削出來四個反王,兩個皇帝,完成了“國都一陷,天子一遷”的成就,而後為了平定內亂又以割讓安西、北庭為代價換得吐蕃出兵,結果後來在李泌的勸說下又背棄了當初的約定,引得吐蕃震怒,搞出了“平涼劫盟”這出鬧劇。


    當然了,眼下的李適倒也還稱得上英明神武。


    即位之後,麵對澤州刺史獻的祥瑞《慶雲圖》,他大加申飭,並頒布聖旨,通告天下,以後地方州郡不許獻上祥瑞,以免勞民傷財。


    並將內莊產出的皇糧分給軍隊,把周邊蠻夷獻上的珍獸、宮中豢養的鬥雞鬥狗全部放歸山林,甚至於放歸了數百適齡宮女出宮婚配,還罷免了梨園使及樂宮三百人。


    儼然是有一番革除積弊,振興大唐的心思。


    朝廷內外對於皇帝的如此表態,都是喜不自勝,消息傳到淄青,兵士們甚至扔掉兵器,奔走相告說“明君都出現了,咱們還要造反嗎?”


    不過郭映知道,李適的英明神武也就兩三年。


    就他後來那一連串的糟糕表現,和大宋三挫徽欽高,大明戰神瓦剌留學生朱祁鎮真沒兩樣。


    也就是此時的大唐尚有一堆裱糊匠,不然就憑李適的騷操作,大唐遲早變成南唐。


    郭映深思一陣,覺得自己還是要堅持一下主見。


    便道:“陛下與草民的初衷都是一樣的,皆是為了我大唐江山社稷長存,但草民猶記得太宗皇帝在世時說的一句話,夷狄,禽獸也,畏威而不懷德。


    草民怕陛下釋放吐蕃使臣及戰俘的善意,會被吐蕃當成我大唐軟弱可欺,助長了其國內主戰派的囂張氣焰,反之,大唐也不免人情沮喪。”


    “你說的這些朕也考慮過,但朕以為,一時的榮辱算不得什麽。”李適目光銳利,語調低沉。


    “夏有窮夷之難,太康失國,而少康中興之;秦有函穀之敗,割地求和,最終始皇帝一統六國;漢有白登之圍,和親之辱,高帝、惠帝、少帝、文帝、景帝六帝忍辱負重,休養生息數十年,才有了武帝一雪前恥,霍驃騎封狼居胥,橫掃漠北。


    時下吐蕃國勢正盛,正當避其鋒芒,厲兵秣馬,以待天時。”


    “古人雲,夷狄璧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草民以為,陛下與之和,無異於與虎謀皮。”郭映仍堅持己見。


    畢竟吐蕃背盟不是一次兩次了。


    而且吐蕃國內諸道節度使掌控一道軍政大權,即便吐蕃如今的讚普赤鬆德讚有意和談,若是這些掌控兵馬的節度使不願罷兵修好,那麽兩國和談也多半會淪為一紙空談。


    還不如不談。


    李適挑眉:“哦?那麽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如果陛下非要放歸那些滯留在江漢、嶺南的吐蕃戰俘,草民建議在放歸之前對他們施以刖形、再斬其五指,這樣,他們就不能翻山越嶺、搭弓射箭了,即便回到吐蕃,也頂多是做些牧羊種地的夥計兒,不用擔心他們再跟著吐蕃大軍犯我疆界。”


    郭映邊答,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李適的神情變化。


    他的意思就是如果真要通好,那就把俘虜的吐蕃人變成殘疾人再送回去,免得真成了縱虎歸山。


    聞聽此言,李適的臉頰抽搐了兩下,最終還是忍住了震怒,皮笑肉不笑地問道:“你這是想將朕的和蕃之意變成惡蕃之意?”


    “草民絕無此意,隻是陛下既然問起,也隻能從心回答了。”郭映誠惶誠恐的答道。


    李適麵色微動,目光咄咄,道:“莽夫之見!


    朕懶得同你爭辯,不過朕知你本意也是為了國家,便不治你毆打朝廷命官之罪了,但是你“煽謠國是”“指斥乘輿”這一罪,朕無論如何也不會輕饒。”


    天知道郭映那首?夏日絕句?對他的心理衝擊有多大,毫不誇張的說,此詩若是流傳出去,他李適肯定落不下什麽好名。


    若是郭映知道李適此刻的想法,定是要悚然而驚。


    他當初寫這詩的時候隻是有感而發,哪知李適會另有一番解讀,不過李適的解讀也不能說全無道理。


    畢竟易安居士李清照寫這詩的背景正是在南宋建炎年間,彼時,金軍南下,大金臣藩宋國國主完顏構與一眾臣望風而逃,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也因為一場叛亂臨陣脫逃,讓她一介弱女子深為羞愧。


    不久,趙明誠又接命前往湖州上任,行至烏江,站在西楚霸王項羽兵敗自刎的地方,李清照不禁浮想聯翩,心潮激蕩。


    麵對浩浩江水,隨口就吟誦出了《夏日絕句》。


    歌頌了項羽的悲壯之舉,諷刺了趙九等一眾人不思進取、苟且偷生的無恥行徑……


    也難怪李適當初看到這詩的第一反應是怒從心頭起了。


    郭映當然不知道這些,見皇帝指責他“煽謠國是”“指斥乘輿”,還以為是他在風月場上鍵政傳到宮中了呢,忙伏身叩首:“草民領罪。”


    李適輕笑一聲,麵上不可置否,也不說怎麽處置,而是問起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郭卿年方幾何了?”


    不經意間,稱呼竟也是變了。


    郭映被他突如其來的家常話搞得一頭霧水,但還是老實答道:“草民是寶應元年生人,不覺已虛度十八載。”


    “是嗎?朕長子宣王也是寶應元年生人,不過他呀,去年就為人父了。


    你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紀,為何遲遲不成婚呢,是沒有找到門當戶對的適齡女子嗎?


    若是如此,朕便吩咐淑妃召命婦們入宮,為你討一門好親事。”


    李適一本正經地看著郭映,似乎很關心他的終身大事。


    郭映仍不解其意,愣了半晌,才訥訥地回道:“草民自幼好讀?史記??漢書?,每每讀到霍驃騎說出那句‘匈奴未滅,何以為家?’時,都不禁胸襟闊展,豪氣頓生。


    如今匈奴雖滅,但吐蕃尚存,草民每每想到遺民斷腸在涼州,連飯都吃不下,哪裏還有心思談什麽婚嫁。”


    李適聞言,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似讚許又似譏嘲:“朕怎麽聽說你平日裏經常出入煙花柳巷,頓頓酒不離口肉不離手?”


    這時,郭映低垂的臉龐露出絲絲哀傷,卻見他語氣沉重說道:“確實如此,但草民也是見‘遺民腸斷在涼州,將卒相看無意收’,心中憤懣難平卻又無能為力,隻能以酒色麻痹自己,讓自己忘卻這份痛苦罷了。”


    他這番無限把自己形象拔高的說法李適自是不信,但他沒有急著反駁什麽,反倒是順勢追問了一句:“那如果朕讓你總領京西北七鎮,你能擊破吐蕃嗎?”


    “呃——”


    郭映傻眼了,他的初衷不過是想給自己加點戲,但皇帝似乎是有當真的意思了,這讓他瞬間騎虎難下了。


    “朕問你話呢,你怎麽啞巴了?”見郭映久久不答話,李適皺眉催促道。


    “不能。”


    郭映猶豫了一番答道。


    他可不願效仿袁嘟嘟,亂誇海口。


    開玩笑,穿越前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基層公務員,也就是相比古人見識廣博了些,真論行軍打仗他說不定還不如趙括、馬謖、李景隆這幫人呢。


    若是讓他當個前鋒什麽的,指不定還有得說法,畢竟原主武藝超群,弓馬兵器,樣樣嫻熟。


    “那朕讓你節製一鎮,你能光複一州嗎?”李適繼續循循善誘。


    “光複一州容易,隻怕得而複失。”


    話到此處,郭映哪還會不知道李適這是在給他挖坑,他自然不會信心滿滿的保證什麽。


    當然了,這也並非是他的謙辭,而是真的心有顧慮。


    要知道京西北七鎮並非一體,以一鎮兵力對上吐蕃無異於以卵擊石,即使能夠先發製人,奪回失地,若是其他幾鎮不出百姓、兵士協助築城戍守,多半是要得而複失。


    “那朕讓你守一堡,你能擊破來犯之敵,保全疆土嗎?”李適複又問。


    迎著李適的咄咄目光,郭映沉吟片刻,緩緩頷首:“能。”


    他估摸著再說不能就要被當成隻會誇誇其談的繡花枕頭了,搞不好有性命之憂,而且前麵樹立的光輝形象也要毀於一旦,隻好硬著頭皮接下這話。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見狀,李適滿意地笑了笑:“你不是整日嚷嚷著請伐吐蕃、收複失地麽,等晚些時候,朕就給你尋個與吐蕃接壤的軍堡讓你赴任。”


    “朕給三天的時間打點行裝,備弓馬,募護衛,三日之後,聖旨到了郭府,你就得啟程了。”


    這麽快?


    郭映愕然,但也不敢多說什麽,隻能是叩首謝恩然後失魂落魄的離開大明宮。


    畢竟聽皇帝的言辭,是鐵了心要將他貶謫到邊疆去戍邊了,這可比流放嶺南危險多了。


    ……


    “父皇,你真的要將郭郎發去邊疆嗎?”


    待郭映出了含涼殿,侍立在一旁的公主李蕙才怯怯的出聲。


    李適搖了搖頭,複又點了點頭:“朕不是將他發去邊疆,而是覺得他誌氣淩雲,有我少年時欲手刃安史二賊的那股子熱血,發配嶺南那等荒繳之地可惜了。


    去邊疆曆練曆練也好,省得浪費了他的一腔熱血,隻希望,他不要成為第二個狄山、第二個馬謖。”


    狄山和馬謖……


    李蕙自不陌生,一個是隻會誇誇其談的腐儒,一個是紙上談兵的典範。


    “郭郎才器過人,才不是狄山、馬謖這般人物,我料想他將來定會讓父皇大吃一驚。”


    反應過來,李蕙忙辯駁道。


    聽著女兒信心滿滿的話語,李適笑容漸深,目光落到遠處的天際,幽幽歎息道:“但願如此吧。若他真有個閃失,朕也無顏麵對老令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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