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空氣清新,夏日的暑氣也去了一兩分。


    大羽才不耐煩坐在馬車車上像彈蛋一樣顛來顛去,他耐著性子把秦舒眉扶上馬車,自己則步行跟在車旁邊,長腿邁開,健步如飛。


    為了尋人更容易些,秦舒眉也不顧及什麽女眷不露麵的傳統,幹脆將兩側的車簾子都掛上了,她人在車中坐,便能清楚看清兩側的景象。


    他們出門出得早,穿了幾條街,正趕上文梁城早市,各類吃食玩意正是新鮮的時候,趕集的雖算不上人潮如織,但至少比剛進城時看見的景象要熱鬧許多。


    黃瓜根根翠綠,上麵的白刺密集分明,根部還綴著猶帶些嫩黃的黃瓜花。西紅柿顆顆鮮紅,飽滿水潤,光憑想象,便知裏麵是如何的酸甜爆汁。也不知是哪家剛烙出的餅好了,渾厚的麵香和酥脆的焦香交織,不斷勾引路人的轆轆饑腸。


    有大人馱著幼兒在菜攤旁挑選蔬果,旁邊站著的婦人一臉溫柔地挎著菜籃,看孩子短胖可愛的手指指著哪個,便拾起哪個往籃子放。


    也有買家賣家不住討價還價,越往後聲音越大,卻在聽起來像是要吵起來時戛然而止,買家心滿意足地提走了貨,賣家樂嗬嗬地坐在攤裏數銅板。


    半大的孩子手中拿著個果子跑來跑去,後麵追著一串饞嘴的小蘿卜頭,所經之處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這是最熟悉的人間氣息,是無論在哪個世界,都最讓人安心的畫麵和聲音。


    秦舒眉看著看著,嘴角便無意識向上彎起。


    反觀大羽,雙眉緊鎖、神色複雜,和這安居樂業的景象有些格格不入。


    “殷人真是好命。”


    他不自覺嘟囔的一句恰好被秦舒眉捕捉到。


    “這話怎麽說?”


    見她投來帶著疑問的眼神,大羽眼光瞥向別處。


    “生來便在富饒的平原之地,物產充沛,難道不是好命?”


    “再是廣闊平原,也許費力開墾,物產再充沛,那也要靠人辛苦耕種。這和命好不好無關。好日子都是靠人掙出來的。”


    糧食瓜果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地再好那也是要靠汗水澆灌。今年年景不錯,現在看著是吃喝不愁,啥啥都豐收,但要是老天一發怒,任他是啥繁華盛世,那也是說沒就沒。


    “靠人掙。哼,說得輕巧。”


    大羽從懷中掏出了一個麵餅,那是他臨走時從客棧拿的。


    “秦娘子可知,在北疆,這餅,價值幾何?”


    那是一個製作最普通的死麵餅,說是餅其實都有些高攀。


    麵粉加水和成麵團拍扁,不管你是用烙、用烤,還是用蒸,隻要任一法子做熟便可。有條件的富裕人家純用白麵,有的甚至還加些豬油鹽巴,吃起來和前世的燒餅有些相似。沒條件的人家加些雜麵,麩啊糠啊都可以往裏麵添。


    大羽手上那個比巴掌大一圈,雖是白麵居多,但也加了些高粱麵,更沒有豬油和鹽巴,放在市場上,最多最多也隻用花一文錢。


    在心中分析了一通,秦舒眉鬆開蜷起的拳頭,默默伸出一根食指。


    “一文錢?”


    大羽嘴角抽動,想扯出一個笑容來,但這笑容被遮蓋在他密密的髯須之下,落在秦舒眉眼裏,就隻是他濃密的胡子動了動。


    “錢豈可和吃食相提並論。遇上災年,便是十兩銀子也不一定能換來一張餅。畢竟,麵能果腹,錢可不行。”


    “這張餅,至少值一條人命。”大羽語氣沉重。


    “鄂溫克再往北,土地貧瘠,寸草不生。冬季寒風直要將人的皮刮下一層,夏季酷熱難當,地幹得裂開,我們管那邊的人叫‘魔羅’,意思是,惡鬼。”


    “可笑的是,他們人數眾多。沒吃食,獵不到動物,他們便南下去搶,再不成,便分他族之人而食。”


    秦舒眉身體微顫,後頸處一陣惡寒。


    “鄂溫克男人自能騎穩馬,便抵禦外侵。連婦人也可使得兵器自保。不僅如此,還要獵食耕種,活得何其辛苦!”


    “北疆各族,誰也不比誰好到哪裏。和大殷鼎盛繁華相比,我們的日子可算是水深火熱。你們皇帝把持著金山銀山,多少年也不肯讓出一分,現如今用到我們了,倒是笑臉相迎,許下開什麽互市…”


    大羽說到後來,倒不像是在對秦舒眉說話,反而更像自言自語。他肌肉收緊,全身透露出危險的意味。


    秦舒眉上下兩輩子也沒有經曆過那樣的悲慘遭遇,她幾次張口卻都閉上,不知如何勸說。


    在大羽眼中,她就是生在羅馬的人,未經他人苦,如何勸他人善。她再怎麽想扭過來殷國在大羽心中的印象,他抓著心結不放,那也是徒勞。隻有鄂溫克好起來,北疆好起來,方能緩解他心中的痛。


    兩人沉默間,馬車略一顛簸,隨後行駛得平穩異常。這樣好的路況,她也就隻有在京城坐囚車的時候才感受過。


    秦舒眉將頭探出去,馬車已經駛上了一條寬闊的石板路。車後是剛剛路過的街牌,上麵提著三個大字“仁正街”。


    秦舒眉撇了撇嘴,這富人區就是不一樣,特權階級啊,基礎設施做的就是好,連地鋪的也如此平整。


    路兩旁的房子質量也有了質的改觀,一水兒的青磚大宅中零星加幾座舊房,偶爾路過幾家,有的門前還掛了匾,大門氣派,頗有一番威風。


    “到了,如何尋?”


    大羽尋了個街角停下馬車,付了銅板讓幾個聊閑篇的少年守著,扶著秦舒眉下來。


    “郎君和娘子是要尋人還是尋地兒?”


    街邊領頭的少年很機靈,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像黑水銀般滴溜溜轉得歡快。


    “若是尋人尋地,何不問我們,咱幾個這片消息靈通。好多富戶沒搬來時,咱就在這兒住了,喏,我們家就在那邊。”


    他手指指向一片老房,在大宅的簇擁下顯得有些擁擠和突兀,有些掉了坯的牆體和爬上牆的植物,都彰顯著它們年代的久遠。


    本來這住宅說起來應該有些心酸,但從少年口中吐出,反而有一種“老住家”的自豪。不僅如此,這房子還為他的話增添了一份可信度。


    “就算不知道,我們幾個小的替您二位打聽,不比您自己找來得快?我們兄弟可不止這麽幾個,都在別處候著呢!”


    少年小小年紀,這幾句話倒是說得老氣橫秋,讓人聽了有些想笑。


    大羽覺得他們滑頭,還不太適應這種生意,幹脆扭頭不理。


    秦舒眉倒是覺得可以一試。以她現在身板,久站都是困難,挨家挨戶地敲門更是天方夜譚。這些小能豆堪稱古代攝像頭,他們一天到晚在外麵瘋跑,幾乎沒什麽逃得過他們的眼睛,若是多了這樣的幫手,那豈不是事半功倍。


    “說個數。”


    她背靠著車身,聲音略有些懶散,含笑瞅著少年,心裏也有點好奇他會要價幾何。


    幾個少年沒想到她真會問價,畢竟文梁城來的外人少,這單生意他們也少做。幾人眉眼來往了一陣,打頭的咽了咽口水,水銀珠似的眼睛定定地瞅著秦舒眉。


    “五十…五十文!”


    他生怕要多了,趕忙加緊添上一句。


    “若是尋不到,便不要娘子的錢。畢竟我們兄弟多,一人也隻能分到幾文。”


    少年一攤手。“不能再少了,再少咱們沒力氣跑。”


    眼前的小蘿卜頭有五六個,要是再來五六個,一個人也就不到五文,這個要價還算合理。


    秦舒眉下意識便要伸手掏錢,結果手是伸進錢袋裏了,卻摸了個空。她的錢都用來租馬車了,現在身上隻有不到十文。


    錢到用時方恨少!


    雖然珍珠還有幾顆,但少年不一定識貨。銀票雖然輕便,但苦於文梁城沒有錢莊,它的價值隻值一張質量稍好的廢紙。比流通,沒有什麽比現錢來的更方便。


    秦舒眉狠了狠心,幹脆拔了頭上一隻小銀釵。


    這支銀釵還是走之前陶佳佳硬插在她頭上的,這妮子分離的時候過於傷悲,可能是為了表示心中不舍,她插的時侯,用的力度奇大,這支銀釵緊緊卡在她的發間,簡直就像生了根。


    秦舒眉想起陶佳佳這個烏鴉嘴插釵時說的話。“這可是純銀打的,要是急用錢,還能抵上一時。”這回真讓她一語成讖。


    經曆了綁架、毆打,這支銀釵還堅強地插在她頭發上,是現今她頭上唯二的飾品。


    秦舒眉將釵子放在了少年手心。


    “整根釵子以純銀打造,可絕對值的了五十文了。我急著尋人,來不及進當鋪囉嗦,事成之後,你們可拿它多換些。”


    少年感受到手上的分量,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簡直要往外冒星星。


    聽過秦舒眉的外貌描述和提供的基本信息,少年們躍躍欲試、摩拳擦掌。


    “娘子且等著瞧好吧!”


    幾個少年似小鳥般一哄而散,分頭行動,瞬間消失在各個街口。大生意當前,他們也沒忘了先前的小生意,還盡職地留下了一個幫著看車。


    “冤大頭。”


    大羽啐了一口,很是看不上秦舒眉的做派。他看她幾乎要站立不住,伸開蒲扇大的手,把秦舒眉趕上馬車,自己閉著眼靠著車小憩。


    “我看娘子身上似是有疾,何不先去醫館看看?就離這裏不遠,走三條街便能到。”


    留下的那個小娃年紀更小,包子似的小臉上有幾塊髒汙,他卻混不在意,用袖口擦幾下鼻涕,就扒著車窗往裏看。


    “我身上就是些皮外傷,無礙的,養養就好了。”


    秦舒眉隔著車壁,都能聽見小孩的肚子響得像打鼓。她掰了一塊自己的餅遞給他。小孩笑得靦腆,不好意思地接過,支支吾吾拒絕了她邀他上車裏坐的好意,隔著車窗傻笑著,和秦舒眉相對吃餅。


    “哪有受桑無礙的。良子尋人,莫不是比自己治桑還重要?”


    小孩嘴裏塞滿了餅,吐字不甚清晰,一句話硬是說了幾遍,秦舒眉才聽懂。


    “是。”


    秦舒眉笑著輕輕戳了下這個小機靈鬼。


    “尋到他,比治我自己身上的傷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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