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爾伽美什手中的乖離劍依然旋轉著,低吼著,而那灼熱的風塵、漫山遍野的黃沙、高喊著衝鋒的數萬的軍隊,卻宛如夢境一般消逝在冬木市的夜晚中。


    伊斯坎達爾深深地歎了口氣。


    “rider?”


    韋伯看向自己的從者。


    從者的底牌,伊斯坎達爾最強的武器“王之軍勢”,被徹底破去,韋伯隻是半路出家的魔術師,一個完全不懂得戰鬥的禦主,麵對完全的劣勢,已經六神無主。


    “韋伯,說起來,有一個重要的問題我還沒有問過你。”


    伊斯坎達爾看向自己的禦主,


    “韋伯·維爾維特,你是否願意,以臣下的身份,與我同行?”


    韋伯幾乎不敢相信伊斯坎達爾所說的話。這是來自征服之王的肯定,千年前最偉大的王者之一親口承認,賦予自己同阿裏斯東諾斯、色雷斯總督萊西馬庫斯、米底亞總督培宋、赫勒斯滂-弗裏吉亞總督萊昂納圖斯、夥伴騎兵長官和執政帕迪卡斯、埃及利比亞和阿拉伯總督托勒密等人同等的榮耀。


    自己能夠做到嗎?自己能夠接受嗎?不,現在的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


    韋伯·維爾維特跳下名馬布塞法魯斯的馬背,以並不熟練的臣下之禮麵對伊斯坎達爾單膝跪地。


    “隻有您是我的王,我發誓為您而用,為您而終。請您指引我前行,恩準我與您一同聆聽無盡之海的濤聲。”


    “嗬。”


    伊斯坎達爾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如此,我於這個時空的戰鬥終究還是有了意義。”


    麵對首次向自己宣誓效忠的年輕臣子,伊斯坎達爾頒布了君臣之間第一道命令:


    “展示夢之所在是為王的任務。而見證夢的終焉,並將它永傳後世則是你為臣的任務。


    活下去,韋伯。見證這一切,把征服之王的生存方式,把伊斯坎達爾飛馳的英姿傳下去。”


    韋伯·維爾維特抬起頭顱,驚訝的神色布滿了他的臉龐。


    黑色的布塞法魯斯嘶鳴著,紅色的披風飄揚著,王的笑聲回蕩著,在這長長的冬木大橋上,筆直的八車道便是征服王這次旅程中最後的榮光之路。


    他是個戰略家,自然知道勝負早已分曉。但失敗與投降完全是兩碼事。


    永不言敗的征服王伊斯坎達爾向那個黃金的英靈縱馬突進。


    這不是什麽達觀,也並非絕望。充溢在他心中的,隻有那幾欲裂胸而出的興奮感。


    好強。那家夥太強了。那個英雄連整個世界都能一劈兩半,無疑是天上天下最強的敵手。


    也正因如此,那黃金的半神便是自己最好的敵手,沒有人會因為踩死螞蟻而沾沾自喜,敵人的氣量與自身的氣量永遠相等。


    那巴比倫的英雄王,正是比興都庫什峰更高,比馬克蘭熱沙更熱的世間最後一道難關。既然如此,征服王又有什麽理由不去挑戰呢?隻要突破這道最後的難關,前方就是世界的盡頭了。自己那個遙不可及的夢,正在眼前靜待實現。


    彼方始有榮光在,正因為無比遙遠,所以才有挑戰的價值。謳歌霸道,展示霸道,為了在身後犧牲著自身,支持著自己的臣下們,伊斯坎達爾絕不後退。


    傲然立於伊斯坎達爾前路的英雄王不慌不忙地看著挑戰者。


    巴比倫寶庫中的寶藏被英雄王解放。黃金的漣漪,寶具的群星在冬木市的夜幕中熠熠生輝,星羅棋布地在虛空中散布開來。那耀眼的光芒下,征服王回想起了往昔曾放眼遙望的東方星空。


    “啊哈哈哈哈哈哈!!”


    征服王激動得渾身顫抖著,高吼著,與愛馬一道奔馳向前。


    寶具的星雨怒吼著,漸漸逼近,接連不斷、毫不留情地蹂躪著每一寸皮膚。但這點痛楚與疾馳的快感比起來,隻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


    世界的盡頭什麽的,不過是孩童的囈語,不可能到達的,放棄吧……


    曾幾何時,伊斯坎達爾內心中也曾如此懷疑過。


    但現在,世界的盡頭,那夢寐以求的“盡頭”正屹立在他的前方。跨越幾多山丘,橫渡幾多河川的終點,如今已近在眼前了。


    跨過去。


    從那個敵人上麵踏過去。


    一步,又一步。隻要不斷重複這一過程,自己的劍尖必能觸到那遙不可及的身姿。


    刀劍如星群般紛落而至,在那攝人心魄的淫威之下,征服王的身子突然一歪。


    待他發覺之時,他正在用自己的腳前進著。不知愛馬布塞法魯斯走到了哪裏,又倒在了何方。雖然很想駐足憑吊一下完成了最後使命的好友,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停下腳步。


    現在,他每向前邁出一步,都是獻給布塞法魯斯最好的祭奠。


    黃金的宿敵擺出一副什麽都懂的樣子說著些什麽。但他沒有聽見。就連從耳畔掠過的金刃破風之聲,都已經傳不進他的耳中了。


    他能聽到的,隻有聲聲海濤。


    遠在天地盡頭,拍打著空無一物的海岸,傳來這世界終結處海浪的聲音。


    啊,這樣啊。釋然的情緒滿溢心間。


    這胸中的悸動,正是無盡之海的波濤。


    “哈哈哈哈哈哈!”


    他在岸邊無我地奔跑著。飛濺的飛沫讓腳尖十分舒服。使腳底遍染鮮紅的,或許隻是從自己腹部流出的血。但那又怎麽樣呢?死於與強敵征戰的戰場,而不是憋屈地於病榻之上虛弱無力地迎接著死亡的降臨,這已經是足以為之雀躍的福音。


    現在,他在夢中看到了海。


    從容不迫的英雄王,已經就在眼前。


    再有一步,再向前一步,高舉的劍刃就能把那家夥的腦門一分為二!


    “喝!!”


    伴隨著直衝天際的呼喝,遍體鱗傷的伊斯坎達爾手中的亞曆山大之劍一揮而下。


    那確信勝利的絕頂瞬間,本應一閃而逝的刹那,不知為何卻像永遠定格一般持續著。就像時間本身靜止了一般。


    不,靜止的不是時間,而是他本身。


    就在劍鋒即將觸到敵人的瞬間,征服王的手腳、肩頭、腰間直至劍身都被堅固的鎖鏈束縛住了。


    天之鎖


    英雄王秘寶中的秘寶,連天之牡牛都無力掙脫的束縛之鏈,被吉爾伽美什冠以一生中唯一的摯友恩奇都之名的律神寶具,所束縛之物神性越高,其韌性便越是堅固。


    “你這家夥,總是拿出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伊斯坎達爾輕輕嘟噥著什麽,沒有悔恨,也沒有不解。有的隻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自嘲,和染滿鮮血的嘴角邊那一絲苦笑。


    亞曆山大之劍沒能觸到對方。有的隻是,吉爾伽美什的乖離劍貫穿伊斯坎達爾胸膛的這一事實,和劍身在肺腑間轉來轉去的感觸。


    “真是把怪劍。”


    征服王發出事不關己一般的感言。


    “從夢中醒來了嗎,征服王?”


    “啊?嗯。是啊。”


    這一次,又沒能成功。未盡的夢再次遺憾地結束了。但細細想來,這應該是值得為其賭上一生的,僅有一次的夢想才是。


    憶往昔,遠在小亞細亞時的夢想在這極東之地,再次湧上了心頭。伊斯坎達爾細細吟味著充滿坎坷的往昔種種,麵露微笑。


    既然同樣的夢能重複兩次,那再做一次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了。


    “本次遠征,也讓我心潮澎湃了一回。”


    伊斯坎達爾眯起血霧中愈發模糊的眼睛,滿足地低吟道。見他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吉爾伽美什鄭重地點了點頭。


    “征服王,我隨時接受你的挑戰。”


    對於這位全身遍受寶具之雨的穿刺,卻仍要靠天之鎖才能阻住前路的勁敵,英雄王賜予了他無上的褒獎與發自內心的溢美之情。


    “直至時之盡頭,這個世界的每一寸都是我的庭院。我敢保證,它決不會讓你感覺無聊。”


    “哦?那可……太好了”


    rider從容地附合著,化為金色的光之粒子靜靜地消失了。


    差不多,該去做下一場征服世界的千秋大夢了。


    若是以時間來論,這場戰鬥實在算不得長。固有結界破滅的速度之快與其展開的時間幾乎等同。騎馬的英靈縱馬飛馳,到橋對岸為止,僅僅數秒間,這場戰鬥便結束了。


    但對於目不轉睛地把這一切映入眼簾的韋伯而言,這段沉重而漫長的時間簡直可以匹敵他的一生。


    這將是永遠無法忘懷的一幕,無論怎樣自欺欺人,他也絕對忘不了。方才數秒間發生在眼前的光景,已經成為了他靈魂的一部分,永遠不可分離。


    韋伯孤身一人,留在自己下馬向征服之王宣誓效忠的位置,一動不動地呆立著。


    黃金的archer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殘忍的血色雙眸凝視著韋伯,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前。


    決不能移開雙眼,自己是征服王的臣下,絕不能對王的仇敵低頭。


    雖然身體因恐懼而動彈不得,但憑著內心的光明,韋伯鼓起殘存的勇氣,目視著輕易殺死霸王的金色半神。


    archer站在渾身瑟瑟發抖,但卻堅定地正視著自己的少年麵前,用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問道:


    “小子,你是rider的master嗎?”


    本以為被恐懼所攝的喉嚨是不可能出聲的,但被問到與“他”的關係時,僵硬的束縛卻瞬間解開了。韋伯搖了搖頭,用嘶啞的嗓音答道。


    “不。我是那個人的臣子。”


    “嗯?”


    archer眯起眼睛,從頭到腳把韋伯細細打量了一番。


    “這樣啊。但是小子,如果你是真正的忠臣,不是應當為死去的王報仇嗎?”


    對於第二個問題,韋伯也以平靜到不可思議的聲音吐露真心。


    “我不過是脆弱的凡人,向你挑戰,我會死。”


    “那是自然。”


    “我不能那樣做。王在出征前,曾對我頒下遺命,他要我‘活下去’。”


    是的,他不能死。隻要王最後的遺言仍在胸中回響,韋伯就要想盡一切辦法,從這走投無路的窘境中脫身。就算敵人的servant就在眼前,自己又沒有任何防身之術,情況絕望到萬事休矣的地步,他也決不能放棄。


    他已經對征服之王宣誓效忠,憑著這份榮光,他決不能踐踏當時的誓言。


    麵對著無可逃避的死亡,少年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但那倔強的眼神訴說著不屈的意誌,甚至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


    吉爾伽美什默默地俯視著他那贏弱的身軀,輕輕點了點頭。


    “忠道,乃大義所在。不要給他的努力蒙羞。”


    黃金的英靈扭轉腳跟,飄然而去。


    韋伯默默地目送他遠去。直至那身影從視野中完全消失,直到夜晚的寒風拂過河麵,將緊繃的氣氛一掃而空之後,少年才終於意識到自己被獨自留在了靜夜中。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能夠僥幸存活下來,這是自己的王用犧牲為自己贏來的奇跡,這讓他的心髒再次顫抖不已。


    那個archer在改變心意之前,確實是打算殺了韋伯的。


    如果韋伯移開視線,癱軟在地,


    如果他在回答時稍有猶豫,他現在,就將是一具屍體。


    雖說隻是保住了一條小命,但這也是英雄王對他的一種肯定。


    直麵恐懼,而保住性命,這是一場戰鬥,一場勝利。是韋伯·維爾維特首次獨力出戰所贏取的戰果。


    這是場難看而微不足道的戰鬥,與英勇壯烈扯不上任何關係。既沒能讓誰屈服,也沒能奪取到什麽。他從困境中活了下來,僅此而已。


    但韋伯還是很高興,並以此為榮。在那種時候,那種情況下能得到那種出乎意料的結果。個中的寶貴之處,隻有韋伯才能體會。不管在旁人看來怎樣失態,他也沒有為此羞愧的理由。


    他遵守了王的命令。見證了一切,並活了下來。


    他終於可以自豪地挺起胸膛,把自己的戰果向那個男人好好炫耀一番了。


    但是在這萬物俱寂的黑夜中,隻有韋伯自己形影相吊。他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了。就像以前的自己一樣,現在的韋伯,又被獨自留在了這麻木而了無生趣的世界一隅。


    這場戰鬥隻屬於他自己。雖然他獨自地闖過了難關,但卻沒有人發覺到這一點,也沒有人為之喝彩。


    但這一事實殘酷嗎不,決不。


    世間最偉大的王已經認可了他,擢用了他,把他列為了臣下中的一員。


    他已經獲得了至高的榮耀。接下來他隻要用盡餘生,取得與這份榮譽相稱的功勳就可以了。


    韋伯·維爾維特,在這場聖杯戰爭中,找到了值得以一生為之奮鬥的目標,他的俄刻阿諾斯。


    無盡之海的濤聲,依舊在少年心中回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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