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冬應該是詔獄裏有史以來最小的囚犯了。一個很大的牢房裏,她蜷縮在角落裏,身邊躺著老道。


    老道被抬來的時候身下有一張席子,但並沒有褥子。能帶著席子來,已經是錦衣衛看在蕭風的份上格外用心了。


    若是普通犯人,管你昏迷不昏迷,直接扔車裏,到地方再扔進詔獄潮濕的地麵上。


    小冬在最初的驚慌後,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於是把牢房裏能找到的所有的幹稻草,都想辦法鋪在了老道的身子下麵。


    老道依舊很平靜,絲毫不知道自己已經從入世觀溫暖的火炕上被轉移到了猶如地獄的詔獄裏。


    大門發出讓人牙酸的吱嘎聲,小冬抬起頭,看見陸炳領著兩個錦衣衛走進來,其中一個低著頭,正是陸繹。


    另一個小冬不認識,但如果任何一個進過詔獄的人,看見這個滿臉微笑的中年人,都會嚇得體如篩糠。


    他就是詔獄的刑訊官,人稱“笑麵無常”,真實姓名反而無人知曉,連同事們都習慣叫他老常。


    當初王推官在詔獄裏,就和老常學習了不少刑訊的手段,也將自己的經驗傾囊相授,算是半個朋友。


    老常給陸炳拿了把椅子,陸炳坐在牢房的鐵柵欄外麵,借著油燈的光亮,看著小冬和老道。


    “小冬,你年紀幼小,我不願意對你動刑,所以,我問的話,你最好如實回答。”


    小冬冷冷的看著陸炳,目光中竟然絲毫沒有懼怕之意。陸炳心中一動,這目光,和夏言太他媽的像了!


    “你是夏言的孫女嗎?”


    小冬毫不猶豫地搖搖頭:“不是。”


    “你被老道收養時幾歲?”


    “兩歲。”


    “你家是哪裏的?”


    “不知道。”


    “為什麽不知道?”


    “兩歲能知道什麽?”


    這是小冬和老道平時對過多少次的台詞,幾乎連說夢話都不會說錯的,熟極而流。這次要不是心蠱之力,她絕不會露餡的。


    “老道沒對你說過嗎?”


    “他說他早上一開門,我就在善堂門口坐著了,問我是哪裏的,我也不會說,所以他也不知道。”


    “身上沒有什麽生辰八字、姓名之類的東西嗎?”


    小冬想到了那塊玉佩,猶豫著沒開口,陸繹忽然咳嗽一聲,冷冷的說道。


    “你別說玉佩不是你的,玉佩就在你裝東西的盒子裏,不是你的,難道還是我們栽贓的不成?”


    小冬眼睛一亮:“不是我的,我以前從沒見過這個玉佩。誰知道你們是怎麽搜出來的!”


    陸炳微微歪頭,看了陸繹一眼:“我問案時,你不要插嘴,多學,少說!”


    陸繹趕緊彎腰稱是,老常一直笑容滿麵地看著小冬,對這一切似乎毫無察覺。


    “小冬,你要好好想想,你在善堂中這麽多年,那些孩子和你同吃同住,你的東西真的就藏得那麽好嗎?


    如果有其他孩子看到過你的玉佩,你今天這一句話,就足以把自己的命送掉!現在說實話還來得及!”


    小冬的臉上終於出現了驚慌。這塊玉佩,是一個意外的變故,當初老道和她沒有對好詞兒。


    因為原來在善堂裏時,玉佩是老道幫她保管著的,即使被人發現,也不會有人懷疑到她的身上,老道自有一番說辭。


    可自從老道植了之後,為了防止老道的東西被人亂翻,小冬把玉佩藏到了自己的盒子裏,結果這次就被錦衣衛給抄出來了。


    這塊玉佩老道保管得一直很嚴密,其他孩子看見的可能性很小,隻有她每次想家人想得狠了,老道才肯拿出來給她看看,摸摸。


    可正如陸炳所說,這麽多年同吃同住在一起,再嚴守的秘密,也有被人看見的可能。


    那些孩子可能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萬一哪個被問了出來,自己和老道就全完了。


    陸炳的眼睛像兩把利刃,刺中了小冬臉上一瞬間的驚慌,他的神情複雜,帶著無奈和狠辣。


    “說吧,實話實說,你畢竟是個女孩兒,年紀又小,夏言之罪,並非滿門抄斬,我會幫你向萬歲求情的。”


    小冬兩隻小手握得緊緊的,她能和陸炳對抗到現在,已經讓陸炳大為驚訝了,但她畢竟是個孩子,應該馬上就……


    “玉佩不是我的,我之前從未見過!”


    陸炳冷冷的目光中帶著一絲驚訝,他淡淡一笑,站起身來。


    “好吧,讓錦衣衛到入世觀去,一個一個孩子問,告訴孩子們,隻要說實話,老道和小冬就能放出去。”


    小冬的心像掉進了開水裏,一下子縮緊了。陸繹也抬起頭來,無奈地看向陸炳,陸炳冷冷的說。


    “你回家去吧,這個差使,你不要摻和了!”


    當趙總旗帶著錦衣衛趕到入世觀時,迎麵碰到了剛給孩子們開完會的蕭風。


    趙總旗無奈地笑了笑:“蕭大人,此案牽涉入世觀,故而陸千戶和沈千戶都被陸大人要求回避了。


    下官也是沒有辦法,奉命行事,還望蕭大人不要為難兄弟們。”


    蕭風笑了笑,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錦衣衛進入世觀抓人,這些孩子都嚇壞了,我身為觀主,自然要來安撫一下他們的。”


    趙總旗想到昨夜抓人時遭到的瘋狂抵抗,心想孩子們嚇沒嚇壞我不知道,好幾個剛入職的錦衣衛確實被嚇壞了。


    上頭又有命令,隻抓人,不傷人,結果錦衣衛們被小道士們打得滿頭是包,還是靠駐紮觀內的禁軍當人牆才把人帶走的。


    此時經過蕭風的“安撫”,這幫小家夥顯然冷靜多了,一個個坐在練功房的地上,看著很淡定的樣子。


    趙總旗臨時征用了老道的房間,讓錦衣衛將孩子們一個個地叫進屋子裏,剩下的孩子由錦衣衛們看守著,不允許孩子們互相交頭接耳。


    第一個被叫進房間的是一個比小冬稍大點的女孩,看著比其他孩子更文弱膽小一點,這是趙總旗精心挑選出來的。


    因為即使是小孩子,也是有性別觀念的,女孩兒和女孩兒一起玩的時候更多,彼此知道的秘密肯定也更多。而膽小則意味著更容易攻心。


    “你叫什麽名字?”


    “虎妞。”


    我去,這是誰給起的名字,完全的貨不對版啊!


    “你和小冬關係如何?”


    “很好,我倆吃飯時總在一起吃的。”


    趙總旗滿意地點點頭,看來自己的眼光很不錯啊!


    “小冬有個玉佩你知道嗎?”


    “不知道啊!她還有那值錢的東西呢?真不像話!


    以前我們一個月吃不上一頓肉的時候,我連繈褓裏帶的銀鐲子都賣了換肉吃,她咋能這樣呢?”


    趙總旗皺皺眉:“那個,虎妞啊,你要知道,你說了實話,小冬和老道就可以放出來了!


    你如果不說實話的話,他們倆都出不來,懂嗎?所以,你再想想?”


    虎妞氣憤地攥緊了拳頭:“你說她咋能這樣呢?我連銀鐲子都賣了,她竟然還藏著玉佩?太不像話了!”


    趙總旗無奈地揮揮手:“行了,你可以出去了。”


    虎妞不走:“大叔,你帶我去找小冬,我得問問她!我銀鐲子都賣了,她竟然還藏著玉佩!”


    趙總旗總算明白為啥這個看起來文弱膽小的女孩叫虎妞了,想來一定是老道給起的,果然很虎啊!


    她難道不知道被錦衣衛抓走的人,是要關進詔獄的嗎?就為了問問為啥藏著玉佩,竟然要追進詔獄去!


    第二個被帶進來的是一個矮矮胖胖,看著十分憨厚老實的小男孩。像這樣的老實包,一般人們是不會有戒心的,也更容易在他麵前透漏秘密。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小狐狸。”


    趙總旗比聽見虎妞時還要驚訝,這他媽的哪裏像個小狐狸了?


    如果老道出於某種惡趣味,就是喜歡以動物給孩子們命名,那也應該是傻麅子更貼切一些吧!


    “這個,小狐狸,你跟小冬關係好嗎?”


    “好啊,我跟誰關係都好!他們都喜歡和我玩的。”


    “很好,你知道小冬有塊玉佩嗎?”


    “不知道,但我猜她就有點值錢的東西,院長最喜歡她了,沒準給過她什麽好東西呢。


    院長原來是個賊,這個你知道吧!雖然後來不偷了,但院長以前沒準偷過什麽寶貝呢!”


    趙總旗一拍桌子:“少廢話!你要知道,如果你說了實話,小冬和老道就能放出來!


    如果你不說實話,他倆就都出不來,知道嗎?你再想想,小冬到底有沒有玉佩!”


    小狐狸憨厚的臉上露出憨厚的微笑:“大叔,你說的是真話嗎?我說了實話,小冬和院長就能放出來嗎?”


    趙總旗點點頭:“這個自然!我還會騙你個小娃娃不成?”


    小狐狸憨厚地惆悵著:“大叔,我聽說進了詔獄的人,隻有萬歲下令才能放出來的,對嗎?”


    趙總旗心想,這小子還沒傻透腔,居然還知道這個,想來是平時蕭風給他們講過一些朝堂的規矩吧。


    “不錯,錦衣衛是天子近衛,錦衣衛抓人也好,放人也罷,都是萬歲下令的。”


    小狐狸憨厚地看著趙總旗:“大叔,那我們說了實話,小冬和院長就能放出來,這話是萬歲說的嗎?”


    趙總旗頓時語塞,雖然是在審案子,雖然是在騙孩子,但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假傳聖旨啊!


    嘉靖可沒說過這話,這話是陸炳說的。事實上,如果確定小冬是夏言的孫女後,嘉靖基本不可能放她出來了。


    “不是萬歲說的,是我們指揮使陸大人說的!指揮使你知道吧,那是我們錦衣衛最大的官!”


    小狐狸眨眨眼睛,憨厚地問:“所以萬歲不說放人,指揮使大人說放人,就能放人嗎?”


    趙總旗再次語塞,他如果敢說能,那就不是自己假傳聖旨了,變成陸炳掌權自重,無視皇權了!


    “你可以走了!滾蛋!”


    小狐狸憨厚地搖頭歎氣,走出了傻麅子一樣的步伐,但此時趙總旗覺得他就是個狐狸,自己反而更像個傻麅子!


    跟什麽人學什麽人啊!這小子的一言一行,已經有了蕭風的三分風采,長大了不知道會變成啥樣啊!


    趙總旗開始對自己的眼光產生了深刻的懷疑,為此這次他特意選了一個看起來很聰明很機靈的女孩。


    既然入世觀裏的孩子們,個個表裏不一,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吧!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小蔥。”


    趙總旗心裏一驚:“是聰明的聰嗎?你很聰明嗎?”


    “不是,是小蔥拌豆腐的蔥,因為我喜歡豆腐,所以院長給我起名叫小蔥。”


    趙總旗總算鬆了口氣,覺得一個叫“小蔥”的女孩應該比前兩個都好對付。


    “你和小冬關係好嗎?”


    “不好,因為她也喜歡豆腐,總是和我搶。”


    “哦?很好,那你告訴我,小冬是否有一個玉佩?”


    “沒見過,也沒聽她說起過。”


    “如果你說了實話,小冬和老道就能放出來!如果你不說實話,他倆就都出不來了,知道嗎?”


    “她出來出不來的,跟我有什麽關係,我跟她關係又不好。”


    “這……那老道呢?你也不希望他出來嗎?”


    “觀主說院長昏迷日久,他什麽辦法都想過了,也刺激不醒,沒準換個環境,聽聽詔獄裏的慘叫聲能嚇醒呢。”


    “帶出去,帶出去!”


    趙總旗強撐著一口氣,又讓人帶進來一個高大粗壯的男孩兒,同樣的年齡,看著比同齡人要高一頭!


    人都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趙總旗希望這句話是真的,因為他那顆飽受摧殘的心髒,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你叫什麽名字?”


    高大粗壯的男孩靦腆地一笑,聲音溫暖和煦:“我叫豆腐。”


    趙總旗是被手下的兄弟們扶著回到鎮撫司的,陸炳聽完他的審問結果,微微點點頭。


    “既然蕭風一直在入世觀裏,跟那些孩子在一起,肯定早有安排,你問不出什麽也是正常的,下去吧。”


    趙總旗遲疑地看著陸炳:“頭兒啊,你說會不會小冬真是冤枉的呢,那些孩子不像說謊啊……”


    陸炳皺皺眉,看著自己的這個老部下:“老趙啊,你隻比我小幾歲,幹了二十多年的錦衣衛了,到現在連個百戶都沒混上,就不想想原因嗎?”


    趙總旗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陸炳仰頭想了一會兒,衝“笑麵無常”招了招手。


    “老常,昨天刑部判了死刑的那個采花大賊,去把他借過來。


    告訴柳台,此人玷汙的女人裏,牽涉外族細作,錦衣衛接手了,人就不還他了,回頭我向萬歲解釋。”


    老常笑了笑:“大人,是要敲山震虎嗎?那人倒是個好材料,據說張居正主審,夾斷了四副夾棍都不吐口。


    最後還是老狐狸郭鋆給出的主意,給那人吃了兩顆繳獲的極樂丹,又從勾欄裏借了幾個出挑的姑娘撩撥他,最後才得了口供。”


    陸炳斜著眼睛看他:“這麽厲害?你有把握能讓他服軟嗎?可別丟了一世英名。”


    老常淡然一笑,語氣裏充滿了專業驕傲:“刑部的人懂個屁的動刑啊,一幫土包子!”


    采花大賊此時很煩躁,覺得自己被套路了。明明說好的,隻要寫了口供,就讓自己隔著鐵柵欄玩個痛快,結果狗官們言而無信!


    自己剛剛開始,還沒盡興呢,那幫姑娘就哭爹喊娘地受不了了,最後牢頭怕鬧出人命來,把姑娘們都帶走了。


    可憐自己平時就天賦異稟,當時又藥力發作,兩眼通紅,把鐵柵欄都掰彎了。牢頭嚇壞了,不得不自掏腰包買了五斤豬肉回來。


    豬肉啊!簡直他媽的恥辱,自己縱橫江湖多少年,什麽時候吃過這麽差的!不得好死的狗官們!


    他正在牢房裏罵不絕口,忽見幾個衙役如臨大敵地走進牢房,身後跟著一個笑眯眯的中年男人。


    “幹什麽?口供也得了,不守信用給老子帶幾個女人來,帶個男人來有屁用?他抗得住老子嗎?”


    那中年男人笑眯眯地看著他:“聽你口供裏說,這麽多年,沒有一個女人能抗住你的,我不太信。


    這麽多年,也沒有一個男人能抗住我的,你信不信?”


    采花大盜一愣,哈哈大笑:“你知不知道,老子當年作案時,有一次興起,用一把熏香放倒了整個青樓的女人。


    老子從清倌人開始,一直到最後的媽媽,一天一夜,一個也沒落下!就是熏香放多了,老子走時真擔心她們都醒不過來了。


    聽說後來是讓一個雲遊的道士用一瓢水給救醒了。整個青樓三天沒接客,因為都下不來地了!


    你進來試試!老子不把你劈成兩半,就算你不認識老子!”


    中年男人微微點頭:“看出來了,張侍郎是真沒能讓你盡興。我們朝廷中人,言而有信,今天我讓你盡興。


    不過,咱們得換個地方,因為有人要看咱們的表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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