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兵從船艙裏把雲姑娘扶了出來,走過蕭芹身邊時,蕭芹伸手給她解開了穴道。


    蕭芹看著雲姑娘,眼神裏閃過複雜的神色,似有一抹水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點頭微笑道。


    “雲兒,我對不起你。以後你有了好歸宿,就別再想以往那些不開心的事兒了吧,好好活著。”


    這番深情表白,加上他的盛世美顏,當真是能讓天下女子折腰。可惜雲姑娘隻是看了他一眼。


    “如果你身邊現在沒站著蕭無極,我或許還會有點難過。


    我用自己的命換了你一條命,我不欠你什麽了。但你欠我的,仍然沒還清,也永遠都還不清。


    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還了,以後我也不想再見到你!


    如你所說,我有了好歸宿,以前我沒資格也沒能力愛愛我的人,現在我有了,我不會再放手了。”


    雲姑娘邁步走上毛海峰的船頭,站在毛海峰的身邊,溫柔地看著毛海峰。就像一朵隨風飄了很久很久的雲,終於停在了山峰之上。


    毛海峰心裏激動萬分,但當著許多人的麵,又不好表達,隻是拉起雲姑娘的手,輕聲說。


    “這都是蕭大人的成全,是他幫我測字,才能找到你的!”


    雲姑娘的目光看向遙遙相對的船上,蕭風站在船頭,海風吹得白袍飄動,麵帶微笑,恍如昨日。


    那是他第一次走進春燕樓的樣子,那是他站在樓下仰頭看著自己的樣子。


    那是他追查密使時和自己說話的樣子,那是他在騾馬巷放走自己時豁達的樣子。


    雲姑娘低下頭,手裏緊緊的握住毛海峰的手。


    她知道,人世間最好的,永遠不會屬於自己;而屬於自己的,就是人世間最好的。


    蕭風招招手:“蕭無極,讓人把你綁上!然後你來我這邊。你上了船,你主子就可以走了。”


    蕭無極冷哼一聲,任由小兵將自己五花大綁,大踏步地邁上放下的跳板,一步步的走上蕭風的船,負手而立,須發飛揚,十分的徐錦江。


    蕭風擺擺手:“讓開船,放行。芹哥,你記住了,我是一言九鼎之人,下次再和我交易時,別這麽婆婆媽媽的了!”


    蕭芹雖然已經相信了蕭風是一言九鼎的人,但當巡邏船讓開路,貨船衝出重圍時,他仍然有些恍惚。


    這小子,真是這種人嗎?


    他有些婦人之仁是不假,可總感覺他不是這麽迂腐的人啊?否則他怎麽可能鬥得過嚴世藩呢?


    一直到船開出去很遠,蕭芹才忽然醒悟:“原來如此!這小子是在玩華容道啊!”


    死裏逃生的死士不解:“蕭芹先生,什麽華容道?”


    蕭芹冷笑道:“天下之人,都以為派關羽去守華容道,是諸葛亮最大的敗筆。若是將張飛和關羽對換,曹操就死定了。


    可他們卻不知,當時劉備實力太弱,若是真殺了曹操,東吳反過手來就會滅了劉備,奪回荊州了。”


    死士眨眨眼睛:“先生是說,蕭風故意放走先生,是為了養寇自重?”


    蕭芹皺皺眉,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怎麽這麽別扭呢?但他又沒有更好的詞來替代,隻得捏著鼻子點點頭。


    “蕭風起家靠的什麽?若是隻靠測字和忽悠皇帝修道,那他最多也就是第二個陶仲文罷了。


    可他現在是什麽?你聽聽他那一大串的頭銜!他現在權傾朝野,靠的是為大明南征北戰,赫赫戰功!


    北拒蒙古鐵騎,南平倭寇海盜,兵墾關東之地,建學滅蠱苗疆,瓦解白蓮聖教!


    是這些,奠定了他如今在大明朝廷的地位!奠定了他權傾朝野的地位!


    如今這些都平靜了,聽說如今內閣首輔徐階,一直在想辦法消減蕭風的影響力,蕭風放走我,就是放走一個火苗!


    隻要有我在,大明就不會真的安全,蕭風也就能一直把持大權,壓製那些想搞他的讀書人!”


    此時蕭無極站在船頭,怒視著蕭風,眼見蕭芹的船已經走遠,他冷笑道。


    “要殺要剮,快來吧,給我給痛快。聽說無用也是死在你手裏的,我也算死得其所。”


    蕭風搖搖頭:“我暫時還不會殺你,所以你也不用自殺,你耐心等著,沒準蕭芹良心發現了,還能回來救你呢。”


    蕭無極一愣:“你不殺我,留著我幹什麽?”


    蕭風點點頭:“全國巡演,你現在是當紅偶像,三級巨星,歌謠中的人物,總得亮個相,才有說服力呀。”


    當天晚上,毛海峰央求汪直,想請蕭大人給做媒。汪直又好氣又好笑,覺得兒子心裏沒點逼數。


    “你真當蕭大人有做媒的癮嗎?人家給古月兒和柯子凡做媒,一來是血緣之親,二來是代表朝廷恩撫苗疆。


    你算是哪顆蔥啊,別說你,就是為父我再成……當然也不太可能,總之你就別想這個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覺得雲姑娘跟了你,怕委屈了她,所以想讓她最體麵地嫁進來。可凡事得有度啊!


    這樣吧,為父賣賣老臉,請胡總督給做個大媒,這已經是很大的體麵了,雲姑娘也一定滿意的。”


    毛海峰想想也對,點頭同意了。然後他對汪直說了自己的疑惑。


    “義父,蕭大人當時已經將雲姑娘救出來了,蕭無極也已經被抓住了,他為什麽不趁機殺了蕭芹呢?


    雖說蕭大人一言九鼎,可蕭芹畢竟是白蓮大逆的首腦人物啊,跟這樣的人講信用,是不是太迂腐——啊不,過於仁義了呢?”


    汪直沉吟片刻:“海峰,記住,以後此話萬萬不可再提。


    蕭大人心機深沉,我生平未見,他的所作所為,絕非是迂腐或仁義二字能解釋的。


    此事想保密並不容易,畢竟六條船上幾百人,也許風聲早已傳出去了。可別人說是別人的事兒,你卻不能再說。


    以我的見識,隻能想到‘養寇自重’罷了,料想胡宗憲也會這麽想,朝廷中人就更不用說了。


    可以我對蕭大人的了解,他絕不是養寇自重的人。


    這其中有何深意,他若想告訴我們,自會告訴,若不想,我們也不要問!”


    此時在總督府,胡宗憲看著和俞大猷推杯換盞的蕭風,忍了又忍,終於還是鼓起勇氣開口了。


    “蕭兄,此次你放走蕭芹,朝中必然有人不滿。就算他們不敢明裏彈劾你,背地裏也肯定會議論你養寇自重的。


    我以為,為了救一個雲姑娘,收服毛海峰的心,此事……未免代價太大了。


    蕭兄若是不願失信,我來動手!去日本的海途遙遠,派我們最快的船,未必就追不上蕭芹!”


    蕭風放下酒杯,微笑看著胡宗憲:“其實你沒猜錯,我確實是在‘養寇’,但卻不是為了‘自重’。”


    此言一出,眾人都愣住了,一片寂靜之中,夜空中傳來一聲含糊不清的怒吼加慘叫。


    “賤人,你們兩個賤人,老子當初就不該留你們的命!啊,賤人!”


    眾人一驚,俞大猷騰的站起身來,蕭風一把拉住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用緊張,是你二夫人和雲姑娘,下午她倆來找我,說想去牢裏探望蕭無極。


    我讓她倆答應不傷蕭無極性命,也別毀了蕭無極的臉就行,我還指望他巡演呢,要證明給白蓮教的女人們看呢。


    放心吧,蕭無極身上帶著鐵鐐銬,嘴裏咬著塞嘴球,咬不了舌,撞不了頭,跑不了,也死不了。”


    眾人不解:“何謂塞嘴球,怕人咬舌自盡不是把牙敲掉嗎?”


    蕭風搖搖頭:“太野蠻了,牙敲掉會引發感染,很容易死人的。塞嘴球就文明多了,是我畫出圖樣來讓雲姑娘做的。”


    眾人都不知道這玩意到底是啥樣的。這時候畫姑娘臉色蒼白的從外麵跑進來,先給自己倒了杯酒喝。


    “太殘忍了!俞將軍,你的夫人也就罷了,看著就不好惹。


    雲兒在春燕樓時看著溫溫柔柔的,下手也夠狠的啊。”


    蕭風笑了笑:“死不了吧?”


    畫姑娘點點頭:“肯定死不了,招呼的都是手指頭腳指頭啥的。


    不過看著是真疼啊,我看要是沒有嘴裏的球,蕭無極肯定咬舌自盡了。”


    說到這兒,畫姑娘忽然臉上一紅,眼神曖昧地看了胡宗憲一眼,貼在他耳朵邊上悄悄說了兩句話,轉身回到內堂去了。


    胡宗憲老臉一紅,咳嗽兩聲,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好奇的詢問蕭風。


    “蕭兄之言,莫測高深,可否明示一二?”


    蕭風倒了杯酒,卻看著徐渭:“徐渭先生天下奇才,可知道我言下之意嗎?”


    徐渭喝了杯酒,沉思片刻,猛然一拍桌子。


    “養寇而不自重,大人莫非是想驅虎吞狼嗎?”


    胡宗憲一愣:“徐兄之意,是讓蕭芹這頭虎,去吞倭人那群狼嗎?蕭芹能做到嗎?”


    徐渭連連點頭:“蕭芹並非無能之輩,在蕭大人進入朝堂之前,他四處布局,等待起事的時機。


    若不是蕭大人這兩年鏟除了白蓮教,鬥倒了嚴世藩,平息了周邊的幾處隱患,大明之亂不止如此啊。


    此人去了日本,有嚴世藩的錢財為根基。倭人好利無義,殘暴少智,他一統日本都是有可能的。”


    胡宗憲遲疑地點點頭:“可若真如此,蕭芹一統日本後,必然反攻大明,驅虎吞狼會不會變成養虎為患呢?”


    蕭風笑了笑:“日本離大明太遠了。大明水師尚未成型,而且到對方的主場,打起來也是要吃大虧的。


    所以短時間內我們無法對日本動手。可日本這條餓狼,是永遠也吃不飽的。


    要徹底消除這個臥榻之邊的隱患,還有另一個辦法。


    日本島是沉不了的,但倭寇人口卻是有限的。現在來大明的,都是各部征戰的敗兵而已,全殺死也殺不了幾個。


    若是等著日本自己統一了自己,他們一時半會也不敢來攻大明。


    等他們敢來攻的時候,估計得幾百年後了,到那時,日本會變得多強大,很難說啊。


    可若是蕭芹統一了日本,他一定會迫不及待的攻打大明的。沒辦法,他就是這麽自信,就是這麽執念。


    到那時,在咱們的主場,一舉消滅倭寇的主力,然後揚帆而上,把已經掏空了的日本一舉拿下。”


    眾人默然不語,都被蕭風的惡毒計劃嚇傻了,好半天,徐渭才喝了一杯酒。


    “大人,倭寇固然可恨,但隻是一部分日本的戰敗武士和浪人罷了,聽汪直說,也並不是日本國的意思。


    千百年來,日本一直對中國還是很敬畏的(中國這個詞三千年前就有了,不用挑錯了)。


    而且日本離中國海域遙遠,大明就算將其納入版圖,運輸不暢,往來靡費,似乎也沒什麽用處。


    不知大人何以如此痛恨日本,竟不惜自汙己身,冒養寇自重之名放走蕭芹,隻為了將來滅了日本呢?”


    蕭風默然許久,以至於大家都覺得徐渭可能說錯了話,都有些緊張的看著徐渭,徐渭也心裏直打鼓。


    “我為什麽要滅日本,你們很難明白的,這是我在夢中看的天書裏寫的。


    不要看不起倭人,相比起倭人之禍來,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幾千年的廝殺爭鬥,都可以一笑了之。


    日本不滅,必成中國的心腹大患!”


    蕭風耍起了流氓,又把仙夢和天書搬出來了,這個大道理立刻堵住了所有人的嘴,隻能點頭稱是。


    蕭風見氣氛有點沉重,舉杯笑了笑。


    “何況我驅這頭虎,吞的可不隻是一條狼。滅了日本雖然是主要目的,但日本也是有用處的。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眾人識趣的不敢再問了。他們知道,蕭風肯對他們說這麽多,已經是完全把他們當做自己人了。


    但有些事,是必須藏在心裏的,哪怕是自己人,也不能說,這就是城府。眾人無不是宦海沉浮之人,都理解。


    蕭風伸了個懶腰:“困了,睡去了。對了,老胡啊,你晚上悠著點。


    一把年紀了,又沒練過武,比不得毛海峰和俞大猷啊。”


    眾人都不解其意,俞大猷撓著頭,迷惑地看著蕭風。


    唯獨胡宗憲滿臉通紅,打著哈哈送走了蕭風等人,迫不及待的跑進了後堂。


    臥室的燈光很暗很曖昧,畫姑娘手裏拿著一個小球,衝胡宗憲嫣然一笑。


    “雲兒一共做了四個,給蕭無極咬了一個,我和胭脂豹、雲兒各留了一個,我咬上給你看看?”


    胡宗憲連連點頭。畫姑娘輕輕咬住那個球,把手背到身後,哀怨地看著他。


    胡宗憲呼吸頓時變得粗重,早就把蕭風讓他悠著點的告誡,連同外衣內衣一起扔到九霄雲外去了。


    蕭風果然沒有給毛海峰做媒人,而是讓胡宗憲當了媒人。但在拜天地的時候,雲姑娘這邊沒有父母高堂,卻是有些尷尬。


    古人認為拜天地的儀式越完美越好,每一個環節都不能馬虎,將來會影響夫妻一輩子的幸福。


    想當初蕭風成親時,雖然沒有父母,但至少還有把蕭萬年留下的繡春刀客串了一下。


    可雲姑娘多年漂泊,又是白蓮叛逆,親人就是沒死也早就斷絕音信了,連遺物都沒有。


    雲姑娘倒沒怎麽在乎,但毛海峰總覺得儀式不完美。他也是父母雙亡,可他畢竟有義父啊,雲姑娘卻什麽都沒有,她肯定很傷心吧。


    見毛海峰尷尬,蕭風笑道:“這有何難,堂上這許多德高望重的人,若雲姑娘看上哪個,不妨認作義父就是。”


    眾人見蕭風發話,也都覺得十分有理,不禁把眼睛投向了看起來有幹爹潛質的人選。


    比如胡宗憲、徐渭、甚至連徐海也是有資格的。


    雲姑娘搖搖頭:“這不好,我雖棄暗投明,畢竟之前曾是白蓮教的人,身份低微,認誰當了義父,人家也是不願意的,沒的低了身份。”


    蕭風微笑道:“這個卻不用擔心,朝廷已經大赦白蓮教,你身上沒有血債,已是自由之身。誰也不會有這種心思的。”


    眾人知道這門親事中,蕭風出力甚多。能當雲姑娘的幹爹,既給了毛海峰和汪直麵子,也討好了蕭風,誰會不同意呢,當下都紛紛點頭。


    毛海峰也輕聲勸雲姑娘,雲姑娘怯生生地看著大家:“真的我想認誰當義父,大家都不會嫌棄我的嗎?”


    眾人再三點頭,表示確認無誤,姑娘你大膽的認幹爹呀,認幹爹,莫回頭。


    雲姑娘含笑走到蕭風麵前,瑩瑩下拜。


    “雲兒願拜蕭大人為義父,請蕭大人莫要嫌棄。”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蕭風和他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這是什麽情況啊?


    放著一群臉上有褶子有胡子的不拜,拜一個小白臉當幹爹,這也太……也太有意思了吧!


    眾人哄堂大笑,紛紛表示這個義父認得很好。蕭風連連擺手,表示此事不妥。


    雲姑娘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裏打轉。


    “蕭大人,我就知道,若是普通人家也就罷了,可在場的都是朝廷重臣,當我義父是會影響前程的。


    大人尚且如此,我又怎麽忍心為難別人呢?他們礙於大人的麵子,不敢不答應,可心裏嫌棄我,不是更苦嗎?”


    蕭風看著跪在地上的雲姑娘,聞到一股熟悉的茶香縈繞在自己身邊。


    他忽然明白,今天這個義父,自己必須得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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