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茶香,不是隨時都會飄的,隻有在特殊的時候,在特殊的人麵前,才會那麽沁人心脾,旁人是聞不見的。


    雲姑娘畢竟在青樓裏呆了太久了,又練過極樂神功,心智完全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但她在骨子裏仍是個重情重義的女子。


    她因為背叛,放下了對蕭芹的執念,才發現不知何時,內心深處早已經對另一個人有了絲絲縷縷的牽絆。


    這個義父的名頭,是她拿起的一把利劍,斬斷這虛無縹緲的情思,從今後全心全意地對待自己的丈夫。


    蕭風笑了笑:“好,這個義父,我當了。隻是有一條,這是為了全你今日之禮,讓你風光出嫁。


    有此父女之名,今後你若有困厄,我自然會幫你。但你若敢用我的名號做不該做的事,我自然也會清理門戶。”


    眾人紛紛喝彩聲中,雲姑娘磕了三個頭,請蕭風上座,與毛海峰拜了天地。


    汪直笑得嘴都咧到耳朵後麵去了,別管真的假的,自己跟蕭風這算是親家了啊,徐海老賊你好好看看!


    徐海老賊確實很鬱悶,他作為同僚,不隨禮是肯定不對的,隨禮不到場也是不對的,所以被迫參觀了人家義子的婚禮。


    看看人家的義子多爭氣,功成名就,成家立業。自己的義子不但死了,死之前還他媽的想綠了自己,這真是從何說起啊。


    好在徐渭寸步不離地跟著徐海,和他喝酒,暗地裏安慰他,別怕,老夫支持你!老夫代表了胡總督!


    汪直雖然現在占上風,又和蕭大人轉彎抹角地攀上了親戚,但蕭大人不可能總在江南呆著,胡大人可是地頭蛇啊!


    徐海心情為此好了許多,還很有風度地敬了汪直幾杯酒,希望能把汪直灌醉,最好能喝吐!


    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入洞房之前,雲姑娘把畫姑娘叫過去,隔著蓋頭悄悄說了兩句話,把畫姑娘樂得前仰後合的。


    等蕭風等人酒足飯飽,準備散場之時,蕭風看畫姑娘還一直看著自己在笑,實在忍不住了。


    “畫姑娘,你笑了一晚上了,到底有什麽開心事兒,能不能說出來讓我也開心開心?”


    畫姑娘躲在胡宗憲身後,咯咯的笑著:“你肯定開心!隻是我不敢說,怕你怪罪。”


    蕭風笑道:“我既然開心,幹嘛要怪罪你呢?但說無妨。”


    胡宗憲知道他二人相識於寒微之時,自有一番不同感情,蕭風也不是那等翻臉無情之人,也就笑著不說話。


    畫姑娘笑道:“雲兒說,她之前曾認過燕娘為幹娘,所以燕娘一直很照顧她的……”


    畫姑娘開心的大笑著逃跑了,留下蕭風站在原地哭笑不得,胡宗憲等人都裝作若無其事,其實肚皮都要笑破了。


    第二天,蕭風帶著人馬離開了沿海之地,一路走向京城。他走得並不快,因為他還要巡展蕭無極。


    雖然憑借著各種版本的戲劇及童謠,已經把“蕭無極還沒死,蕭芹是個偽君子”的印象深入人心了,但畢竟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如今當紅劇目的男一號驚豔亮相,坐在囚車裏,嘴裏塞著球,須發飛揚,極其威猛,讓人印象極為深刻。


    不少娛樂服務業的從業者,敏銳地體察到蕭無極那個球的誘惑力,立刻模仿起來,在娛樂服務圈裏形成了新的流行風尚。


    還有不少正規的戲班子,之前演這出戲時,男一號總是難以把握人物的內心。


    演得過於變態而不能深刻地體現出男主內心的掙紮,演技流於表麵,看戲的很不滿意。


    趁此機會,班主特意帶著演員們來觀摩學習,並一一指出演員對比原版的不足之處。


    “你看你的身高就不夠啊!所以演不出蕭無極作案時對女性居高臨下的脅迫感!換人吧!”


    “班主不要啊,我好不容易才演上男一號,我可以偷偷踩個小高蹺!”


    “你看你的頭發和胡子都是耷拉著的,用了多少魚鰾也定不住型,所以演不出蕭無極狂笑時的威猛啊!換人吧!”


    “班主不要啊,我好不容易才演上男一號,聽說被雷劈了頭發胡子就豎起來了,我明天試試看啊!”


    “你看你的皺紋不夠深啊,演不出老牛吃嫩草的變態感啊!換人吧!”


    “班主不要啊,我好不容易才演上男一號,聽說城裏有個做拉皮的可以搞出皺紋來,我明天就去搞啊!”


    “你看你的作案工具不夠大啊,人家隨隨便便坐在這裏,都比你入戲的時候大啊……”


    “……媽的你換人吧!士可殺不可辱!”


    當然蕭風的主要目的,既不是為了引領娛樂服務業的流行風尚,也不是為了提高小劇場的表演水平。


    他知道在人群中,有無數雙含著淚水的眼睛,是屬於前白蓮教徒的。


    她們都被蕭無極摧殘過,都被蕭芹欺騙過。她們中有很多人對蕭芹奉若神明,愛之入骨。


    若是不親眼看見蕭無極還活著,她們的餘生都會在懷疑和不安中度過。


    現在她們看見了,她們的心也就死了。死了的心會結成硬殼,有朝一日,這個硬殼會破碎掉,從裏麵重新跳動起一顆鮮活的心。


    有些傷就像潰瘍,就像腐肉,不讓它見了血,它永遠都好不了。


    沒人向蕭無極扔臭雞蛋,因為真正恨他的女子們,都不願意露出行跡。因此除了出發前在牢裏被雲姑娘和胭脂豹折磨一番外,路上也沒人折磨他。


    他最大的折磨來自於自己,常年服食極樂丹和用女子練功,讓他早已病入膏肓。他的痛苦比當年的誌願者黃知府要劇烈百倍。


    無法形容的痛苦,讓他難以控製地瘋狂掙紮。


    他的須發飛揚,他的獅子咆哮,他傲然挺立的作案工具,真的不是有意路演,讓那些小劇場的男一號們自卑的。


    痛苦到極點時,他自然是想死的,但他死不了。而且他的藥癮也遠比黃知府更難戒斷,當快進京城的時候,他的神誌已經不太清醒了。


    蕭風走到他麵前時,他含含糊糊的表示,要麽給他一顆極樂丹,要麽給他一個女人,要麽給他一刀。


    蕭風笑了笑:“好,聽你的。”


    蕭風讓人去掉他的口球,遞給了他一顆藥丸,友善的微笑著,讓他吃下去。


    蕭無極狐疑地看著這顆藥丸:“這不是極樂丹,極樂丹沒有綠色的。”


    蕭風點點頭:“這是極樂丹的解藥,是清心丹的升級版,叫止水丹,取心如止水之意。


    是火玄真人陶仲文的最新產品,還沒找人試過呢,試試看。”


    蕭無極裂開嘴笑道:“你是想讓我給你試藥?”


    蕭風笑了笑:“這東西如果真有效,它應該能停止你的痛苦。


    就算是毒藥,你吃了馬上就死,也比你現在這樣活受罪強吧?”


    蕭無極想想也是,直接將藥丸吞進肚子裏。


    慢慢的,他極度的痛苦漸漸平息了,衝天的欲火熄滅了,癲狂的眼神也慢慢變得清澈起來。


    蕭風一直期待的看著他,見此情景才鬆了口氣,讓人再次把口球給蕭無極戴上。


    “你這麽重的癮都能去掉,陶仲文這次真的立了大功了。


    來人,將準備好的止水丹送往苗疆,給那些小土司們分發一下。


    另外,各地張貼榜文,凡是吃過極樂丹成癮,難以自己截斷的,都可到官府免費領藥吃。”


    接下來的三天裏,蕭無極再也沒有犯過癮,他整個人也變得不那麽有趣了。


    他不再須發飛揚,不再搖頭狂吼,不再動不動就亢奮,而是長久地沉默著,就像在回憶自己的一生。


    這讓沿途圍觀的百姓們很不滿意,大家都是聽說了有精彩的節目才大老遠跑來圍觀的,現在你直接躺平了?


    雖說看到了貨真價實的蕭無極,主要目的達成,但畢竟我們沒看到免費的節目,所以……


    “京城太熱了!我等了好幾個小時,腿都麻了,還沒看到免費的節目,退票!”


    “沒錯,退票!還有,我為了來看蕭無極,特意買了一身綢緞長衫,這衣服也得給我退了!”


    “你們都往後站站,我可是打了馬車過來的,花了好幾百文!馬車錢也得給我退了!”


    組織本次參觀活動的哈大哥不樂意了:“說好是來看蕭無極的,又不是看免費節目的,憑什麽退票?”


    奈何人們氣勢洶洶,最後無奈隻好把票退了,哈大哥看著興高采烈散去的人群,抹著眼淚。


    “你們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一個黃牛湊過來:“兄弟,旅遊業像你這麽幹,早晚把你內褲都得賠光了,你以後給我當學徒,跟我學學吧。”


    哈大哥擦擦眼淚:“哦,這位兄弟,有何高見?”


    黃牛笑道:“幹旅遊業,就得臉皮夠厚才行啊!你看兄弟我,上次活動賣的一張票,連座位都被雷劈了,我都沒退票!”


    隊伍到了京城,蕭風既沒回家,也沒進皇宮,而是直接帶著蕭無極上了一座小山。


    思考了三天人生的蕭無極此時眼神清澈中帶著深沉,一副智者加賢者的狀態,站在山頭看了看。


    “這山雖是無名野山,風景卻是不錯。老夫能埋骨於此,也算不枉此生了。”


    蕭風笑了笑:“你知道我要殺你了?”


    蕭無極也笑了:“你沒把我拉進詔獄去,而是帶我上山,不是要殺我,難不成是要跟我把酒談心嗎?”


    蕭風點點頭:“沒錯,我是要殺你,不過你也沒機會埋骨於此,我怕你弄髒了這座山。


    看見那邊的山穀了嗎,據說裏麵有狼,屍體扔下去,很快就連骨頭都不剩了,那才是你的歸宿。”


    蕭無極皺皺眉:“我雖作惡不少,但自問並未如何得罪你。同為蕭家人,你何以如此恨我?”


    蕭風默然片刻,指了指兩座無名無姓的墳墓:“你知道這裏麵埋的是什麽人嗎?


    一個是被嚴世藩害死的王玨,一個是被你害死的胭脂虎。比起嚴世藩來,我對你算客氣的了。”


    聽到胭脂虎的名字,蕭無極也沉默了,許久之後,他慘然一笑。


    “老爺為了突破極樂神功第九重,未得鼎爐,強行修煉,導致暴斃。


    那是公子的極樂神功還沒大成。隻靠一本書修煉,歧路之多,凶險非常。


    老爺曾經說過,若無蕭家血脈,修煉極樂神功不可超過六重。胭脂虎、雲姑娘等人,皆是如此。


    我兄弟二人明知無蕭家血脈,為幫公子練功探路,靠吃丹藥,強破六重天,可也從此歧路難返。


    不吃藥會死,沒有女人也會死,我們兄弟也不是天生的惡魔,奈何形格勢禁,墮入地獄。


    至於公子讓我去物色鼎爐,為白蓮教儲備人才而找的那些女子,那是為圖大事,所有罪孽我一人承擔。”


    蕭風點點頭:“很好,我給你吃止水丹,一是拿你試藥,二就是希望你死前是清醒的。隻有清醒的人,才有能力懺悔。


    我答應過胭脂虎要替她殺了你,至於你願不願意懺悔,那是你自己的事兒。你願意帶著罪孽下地獄,也隨你。”


    蕭風抽出繡春刀,在蕭無極身後飛起一腳,踹在他的膝蓋後麵。


    蕭無極多日吃流食,營養不良,加上被極樂神功折磨這些天,早已虛弱至極,被這一腳踹得直接跪倒在了胭脂虎的墳前。


    蕭無極忽然大笑了起來,直起身子,看著胭脂虎的墳墓,笑聲漸落,喃喃自語。


    “生來為奴隻道忠,


    殺人放火不為功。


    狼撕豺咬塵土後,


    願落荒山化孤鬆。”


    蕭風舉起繡春刀,盯著那顆白發蒼蒼的頭顱,冷冷一笑,一刀揮下。


    鮮血噴濺在墓前,蕭風飛起一腳,將蕭無極高大的屍體踢得高高飛起,落入山穀之中。


    蕭風坐在胭脂虎的墳前,輕輕拍了拍墳墓上的土,撫摸著墳頭上毛茸茸的小草。


    “我見到你妹妹了,俞大猷待她很好,你不要擔心。


    她很惦記你,我告訴她,我把你送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她看了我很久,沒說話,忽然就哭了。


    我想,她猜到了。但她沒再問我,我也就沒說。如果我是她,我也不會問的。


    有時候,雖然明知結果,但隻要沒得到確定的答案,就始終心存希望。有了希望,日子就好過些。


    就像我,雖然知道回家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但隻要我還有希望,就不會覺得日子很難熬。”


    山風吹過鬆林,發出嗚嗚的聲音,小草也隨之起伏,就像胭脂虎在點頭:“嗯嗯。”


    蕭風笑了笑:“我收了個幹女兒,你也認識,就是你們白蓮教的雲姑娘。你說好玩吧?”


    胭脂虎點頭:“嗯嗯嗯。”


    蕭風的淚水滑落在小草之間,小草微微的哆嗦了一下。


    “常安……也走了,其實我很後悔的。我應該對她更好一點的……我也應該對你更好一點的。”


    胭脂虎點頭:“嗯嗯嗯嗯。”


    “蕭無極死了,你的心願已了。如果真有輪回,你也該投生去了。你今生的罪孽,來生做個好人慢慢還吧。”


    胭脂虎點頭:“嗯嗯嗯嗯嗯。”


    “虎兒,我先走了,以後我會常來看你的。”


    蕭風大踏步的走下山去,山風將地上蕭無極的腦袋上的須發吹得飛揚起來,就像活過來了一樣。


    一條等了許久的野狗竄出來,叼走了蕭無極的腦袋。它窺伺這頓大餐很久了,蕭風要是再嘮叨個沒完,它可能都要當麵動手了。


    嘉靖聽完蕭風的匯報,十分滿意。蕭風在沿海兜了一圈,大土司的謝恩表比蕭風先到京城好多天。


    大土司的謝恩表文采一般,難比內地官員的奏折,但勝在言語真誠,感情真摯。


    大概意思就是:萬歲你夠意思,派了蕭風來救我全家,幫我解圍。我苗疆從此就聽你的了,跟著你幹!


    嘉靖十分開心,覺得大明的斑禿又治好了一塊兒,這滿頭烏黑亮麗的秀發,何愁國運不昌,修道不成呢?


    但嘉靖還是提醒蕭風:“你放走蕭芹一事,朝堂頗有議論,有禦史彈劾你為救白蓮叛逆,私自縱放叛逆之首,行事極為不當。


    朕已經廷杖了他,但他很不服氣,揚言等你回來上朝還要當麵彈劾你。這個禦史素有清名,朕也不好打得太重。”


    蕭風微微點頭,感謝嘉靖吹的黑哨:“師兄放心,明日上朝,不管多少人想來彈劾,盡管來。


    自從嚴世藩死後,好久都沒人彈劾過我了,我都有點不習慣了,都快忘了怎麽說話了。”


    蕭風告辭時,嘉靖叫住了他:“還有件事,之前看你心緒不寧,一直沒跟你說。


    常安在給我的信裏,讓我把公主府留下,交給蕭府打理。入畫不願離開,現在也住在公主府裏,擔任管事。


    常安還說,那座三層的樓,她很喜歡,讓你幫她取個名字。”


    蕭風一個人也沒帶,踏著月色走回家,在蕭府門前停頓了一下,又看向了公主府。


    公主府門前冷冷清清的,四個牆角站著的衛兵也無精打采的。他們知道,他們守著的是一座失去了主人的府邸。


    院子裏的宮女和仆從大都遣散了,入畫帶著幾個自願從宮裏出來的老宮女白天打掃,晚上早早睡下。


    偌大的公主府,像空山一樣寂靜,和隔壁蕭府每天的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入畫睡前習慣性地在院子裏巡查一圈,然後抬頭看時,忽然發現那座三層樓上,最高處的欄杆上,坐著一個人!


    她差點喊起了有賊,但隨即就認出了那月光下的身影,那一身青衣白袍,在清冷的月光下,顯得無比寂寞。


    入畫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鑽進小床上的被窩裏。


    她身邊華貴的大床上,整整齊齊地鋪好了錦緞被褥,就像還有人睡在上麵一樣。


    “公主,蕭大人來看你了,他就坐在你最喜歡的樓上。他沒忘了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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