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活佛接著說道:“為何說了就是錯呢?因為佛法玄妙精深之處,領悟之人的言語僅能表達其萬一。


    而人與人之間,最容易產生誤解的同樣也是語言。聽解釋的人,也隻能聽懂領悟之人言語的萬一。


    如此一來,那提出質疑,聽到解釋的人,最多也就是聽到佛法精深玄妙的萬一中的萬一。


    這萬一的萬一,能讓人有所得,有所悟,何其難也。絕大多數情況下,反而會讓人誤入歧途。


    天師的道教修行,自然也是明白此理的,一旦誤入歧途,再想回到正道,則千難萬難。


    莫說普通人了,就是寺中僧侶,參悟佛法,也都是以自悟為主。實在需要上師講解的,也是慎之又慎。


    人不知佛法,尚可信佛;人誤解了佛法,反而會謗佛。所以知不如不知,佛曰不可說,就是為此。”


    這番解答讓眾多活佛臉上露出了微笑,紛紛點讚,表示大活佛果然是大活佛,說出了精妙的道理。


    蕭風點點頭:“活佛所說的道理不錯,以此而論,佛法不容人質疑,僧人不為人講解佛法,也可解釋了。


    隻是我還有一事難明。既然佛法難以解釋,質疑又會產生罪業,那為何僧人還要四處化緣布道呢?”


    大活佛謹慎地問道:“佛法難解,謗佛生罪業,這兩點與僧人四處結緣布道有何矛盾嗎?


    藏區之地,人人信佛,僧人出門化緣之舉並不多,人們都是到寺廟主動布施結緣的。


    中原之地的百姓們人口眾多,平時許多人不去寺廟。僧人們上門結緣,增加普通百姓的佛緣,乃是善事功德,有何不妥?”


    蕭風點頭道:“僧人四處化緣結緣,被化緣之人自然就有信佛的有不信佛的,有布施的有不布施的。


    對於肯結緣的人還好,那些不信佛的,不肯結緣的,難免就會在心裏質疑佛法,甚至宣之於口。


    既然佛法說,質疑佛法是有罪業的,當著眾人的麵質疑佛法,造成別人也不信了,罪業更大。


    那麽這些人的罪業,豈不是由這些上門結緣的僧人導致的嗎?這算不算是上門陷人以罪呢?”


    眾活佛都是一愣,這個思路簡直太清奇了,從來沒聽說過啊!二活佛見大活佛在沉吟,立刻開口續航。


    “天師此言差矣,僧人上門結緣,是一片善心。百姓做出不同反應,是百姓自己的本性不同。


    結緣禮佛者,本就是有緣之人,心中有佛;不肯結緣,心中謗佛,甚至宣之於口者,本就是無緣之人。


    上門結緣的僧人就如一麵鏡子,他隻是讓人們照出了自己的本心而已。


    正如一個人長相俊美還是醜陋,都是此人本身的業力,與鏡子何幹?”


    蕭風搖頭道:“活佛此言差矣。那些不信佛的百姓,本來都沒想過佛的事兒,甚至都不知道什麽是佛。


    一無所知的他們本來好好的呆在家裏,雖無功德,但也無罪業。


    結果僧人上門結緣,那些不信佛的百姓要麽必須變得信佛,要麽就會因心裏不信佛而產生罪業。


    這讓他們幾乎沒有可選擇的餘地,這份罪業本來是可以不用產生的,產生的原因就是僧人上門結緣啊。”


    措欽活佛沉吟道:“天師,這些不信佛的百姓,即使沒有僧人上門,心裏也不會信佛的,罪業自生。


    而且他們看見別人信佛,也會產生謗佛的想法,或說出謗佛的話來,與僧人是否上門因果不大。”


    蕭風點點頭:“這麽說也有道理。但比如潘金蓮內心風騷,這是她的本性,可她平時也並不會出門去招蜂引蝶。


    然後西門慶上門勾引了她,還夥同她犯下了殺夫的大罪。雖是潘金蓮本性如此,這罪責難道就都算在她的頭上嗎?”


    措欽活佛哭笑不得:“幸虧我去漢地較多,看過水滸,否則這些活佛還真的聽不懂你的比喻。


    須知西門慶是勾引了潘金蓮犯下大罪的,是惡意的;僧人隻是上門化緣而已,是善意的,天師的比喻是否有些過分了呢?”


    蕭風從善如流:“確實有些過分,那換個例子吧。我酒量不大,且酒後容易亂性,但我平時並不買酒喝。


    一個朋友跑上門來送了我兩壇酒,結果我喝多了,犯下了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這個朋友送給我禮物肯定是善意的,但我犯下了罪業,他是否毫無責任呢?”


    措欽活佛語塞了,他看了看其他活佛,大活佛沉聲回答道。


    “這個例子確實有些禪意了,須知飲酒本為罪業,勸人飲酒也為罪業之一。可朋友送酒,在民間確實是善意行為,難以苛責。


    由此可見,佛法中的事,本身就是無法用世俗之事去做比喻的,兩者不在一個層次,無法類比。


    正如淪落畜生道後,狗會吃糞便,豬會睡泥塘,這樣的行為人也是難以理解的。


    同為六道眾生,因為所處層次不同,彼此的行為心境都難以理解,何況六道中的人,與六道外的佛呢?


    天師一味地想以人間之事,悟透佛法之理,雖然有勇猛精進之心,卻是緣木求魚,水中撈月啊。”


    眾僧紛紛點頭稱是,蕭風也不禁暗讚,這大活佛確實不同凡響,禪理精深,且涵養極高。


    “活佛向我解釋這些,大概也像對夏蟲語冰一樣,十分為難吧。蕭風愚鈍,難為諸位大師了。”


    二活佛笑了笑:“其實我等早有明悟,蕭天師既為道門天師,對道家必然堅定虔誠,豈會輕易皈依佛門?


    不過佛道之間,本就並非是敵對的,由道入佛者甚多。因為道修到盡頭就是天道,而佛法還在天道之外。


    其中區別,正如當今萬歲一般,凡人在人間修行到頭,也就是當皇帝,但仙人還在皇帝之外啊。”


    蕭風長歎一聲:“活佛之意,我明白了。就是說,百姓之所以容易明白道家的修行之法,而不懂佛家妙法,是因為百姓的水平還不夠。


    就如剛進私塾的孩子,隻適合先學《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等,不適合學《論語》這類高深學問。


    等到學了一段時間,理解能力提高了,才適合學更高深的。這正是循序漸進的道理。


    所以不信佛的百姓,不妨先修道,等修道有成,希望進步到更高層次時,自然就開始信佛了。”


    活佛們一時間都陷入了沉思。蕭風這話其實沒什麽錯,而且也承認了佛法比道法高,可怎麽聽著就有點不對勁兒呢……


    蕭風正色道:“而且我覺得活佛的比喻非常好,還可以進一步推演下去。其實我覺得儒家還在道家之下。”


    哦?眾活佛頓時都來了精神,微笑著看著蕭風,一副你會說就多說兩句的表情。


    這不奇怪,三教之間,雖然表麵上互相拆台的事少,但暗地裏挖牆腳卻從來沒斷過,猶如三國演義。


    正所謂儒、佛友誼靠道家,儒、道友誼靠佛家,佛、道友誼靠儒家。兩家在一起,罵罵第三家就是友誼的象征。


    滿屋裏隻有從五品的支邊知府哀怨地看著蕭風:大人啊,你不能這樣啊!


    一到和尚的地盤,就對咱讀書人翻臉無情了嗎?你也是秀才出身,探花及第呀!


    蕭風正色道:“三教修行之道,高低十分清晰。儒家門檻最低,道家門檻其次,佛家門檻最高。”


    眾活佛紛紛點頭,支邊知府悲憤地低頭猛吃,還捅了捅身邊的不丹使臣,悄悄拉盟友。


    “老兄,雖然你是不丹來的,但看你的衣服,也是官服,必然也是儒門弟子,何不說兩句?”


    不丹使臣垂頭喪氣:“老兄你就別指望我了,我是來求救的,不是來論道的。


    這麽半天他們談佛論道,唾沫橫飛,連正眼都沒看我,好像他們掰扯的道理比我家鄉的人命還重要一樣。


    這就是所謂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啊,我家鄉裏還燃燒著戰火,哪有心情掰扯這些閑事兒啊?”


    隻聽蕭風繼續說道:“為何呢?因為儒家的修行門檻最低,百姓隻要肯吃苦,就能學會寫字,讀書知禮。


    當然讀書是要花錢的,不過很多貧寒之家,不也出了優秀的讀書人嗎?何況修道修佛也一樣要花錢啊。


    而且儒家修行,有沒有老師其實關係不大,除了開蒙之時需要老師之外,後麵的自學就行。


    萬一學到瓶頸了,再找個名師一點撥,也就都明白了。可見儒家的門檻最低,是人都能修行此道。”


    蕭風指了指自己:“像道家就不同了,想要修行,讀書認字那隻是基礎功課,會看書也未必能看得懂《道藏》。


    除了吃苦,還要學習各種難度很高的道家經典,要學煉丹,學畫符,學各種法門。


    這就要看天分了,光靠努力的是不行的。雖然道家經典比佛家的容易理解一些,但對百姓還是太難了些。


    所以隻有儒家修到一定程度了,才能開始入道修行,而且書看不懂還需要師父教導才行,全靠自學很容易走偏了。”


    眾人點頭,表示這麽一說確實很有道理,然後都等著蕭風接下去說佛家如何。蕭風微笑著點了點頭。


    “按各位活佛所說,佛家就又比道家高出一層了。不但也要有讀書識字的基礎,還得會古代傻三的梵文。


    而且就算過了讀書識字這一關後,也要麵臨看經書看不懂的問題。但佛法的精神玄妙之處,師父能將的也極少。


    夏蟲不可語冰嘛,所以要想修行佛法,自己看不懂,師父講不清,全靠個人領悟,乃是三者最難之事,修行的門檻最高。”


    眾活佛表示認可,而且感同身受,佛家修行確實太難了,佛法蘊含大智慧,一般人難以領悟,領悟了又難以難說,大部分得靠頓悟。


    蕭風終於到了最後的總結階段:“所以塵世的普通人,修行要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也有個曲高和寡的現實。


    朝廷第一爭取讓百姓都能讀上書,先把門檻最低的儒家修行了。如此百姓讀書知禮,朝廷人才不缺。


    讀書知禮之餘,有心繼續向上修行的,可修道家。朝廷不鼓勵,不限製,聽其自由。不違國家法度即可。


    道家研究的各種藥物、器械,如醫藥、火藥等,朝廷可收而用之,也算富民強國的一條路徑。


    再往上還想再修的,便可修佛家了,朝廷同樣不鼓勵,不限製,聽其自由。不違國家法度即可。”


    活佛們默然不語,蕭風所說的話,都是順著剛才大家認可的前提,和三教修行的特點總結出來的,誰也不能說有錯。


    可按照這個說法,那修佛就變成了極少數人才能做的事兒了,這與佛門一直倡導的普度眾生又完全不同了。


    事情咋會變成這樣呢?明明前麵的論據都是一樣的,論道最後,怎麽修佛的人還變得最少了呢?


    大活佛歎息道:“久聞蕭天師是雄辯之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天師這番話,看似將佛教捧到三界之首,其實在影響力上,反而被降到了最後啊。”


    蕭風肅然道:“活佛,我對佛教從無惡意,隻是我修的是入世道,希望能富國強民,塵世見功。


    佛教講求脫離苦海,西天極樂,我身上羈絆太多,很難靜心修佛。但我並不反對其他人修佛。


    藏區也好,中原也罷,隻要百姓是自由選擇的,無礙他人,不違反朝廷法度,都可自由修行。


    說到這裏,藏區同意朝廷設置流官學宮,允許百姓自由選擇是否信佛之事,不知推行如何?知府大人?”


    蕭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目光看向了還在埋頭幹飯的知府。


    知府本來被眾人無視,正在化悲痛為食欲,此時忽然被叫,忙不迭地擦去嘴角的食物。


    “大人,這個……這個……是否容宴會之後,下官再詳細向你稟告?”


    蕭風早就看出知府的鬱悶心情,心裏也猜到了七八分,此時淡然一笑。


    “不必,這裏是大明領土,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你但說無妨。”


    知府深吸一口氣,然後又吐了出來,挺直了腰杆兒。


    他聽出了蕭風話裏的意思,這個官當得也確實太憋悶了些,既然娘家人給撐腰,他也豁出去了。


    “回稟大人,藏區過去一向是兩權並立的,以拉薩為中心的各地寺廟,和各地的土司府,共同掌管權利。


    塵世間的權利由土司府掌管,與神佛有關的權利由寺廟掌管。但實際上,遇到任何事,兩邊都會互相通知一下。


    土司的權力來自於自己的軍隊,來自自己的土地、農奴和奴隸;但寺廟也有自己的僧兵,也有自己的土地和農奴。


    所不同者,寺廟不養奴隸,因為這聽起來和佛法裏的眾生平等是相違背的,所以寺廟會把奴隸交給土司換取土地。”


    蕭風皺了皺眉:“農奴和奴隸有何不同嗎?為何土司有農奴和奴隸,寺廟就隻有農奴沒有奴隸呢?”


    “大人,其中區別,下官也是入藏後才弄清楚的。農奴相當於漢地的佃戶,租土司或寺廟的地來耕種,交租子服徭役。


    而且農奴也分為兩種,上等農奴叫‘差巴’,下等農奴叫‘堆窮’。兩者的主要區別在於是誰的農奴。


    種的地直接來自土司或寺廟的,就屬於‘差巴’,他們隻需要聽從土司或寺廟的命令,種地辦事即可。


    而‘堆窮’種的地,則是來自於土司或寺廟下級的農奴主。


    比如一些買了地的商人,土司的一些仆從,或是發了財的差巴,也可以變成小的農奴主。


    不管是差巴還是堆窮,他們比起漢地的佃戶來,自由度要低很多。


    除非他們所屬的地主同意,否則是不能離開耕種的土地,自由流動的。


    但即使這樣,農奴也還是比奴隸要好很多。藏區的奴隸,就像漢地簽了賣身死契的奴仆一樣,整條性命都是主人的。


    這些奴隸大多是破了產的農奴,一旦成了奴隸,除非為主人立下大功,得到恩赦,否則一輩子都是奴隸,子女也是奴隸。”


    蕭風歎了口氣,太陽底下無新事,大明朝的奴仆死契,也曾是自己的一塊心病。他曾想推動廢止,但阻力極大。


    所以他曲線救國,到現在,這樣的死契在漢地已經漸漸消失了,因為失去了產生的土壤。


    賣身死契主要產生於破產的百姓,遇上災年,遇上疾病,活不下去了,不得不賣兒賣女,或自賣自身。


    隻要百姓病有所醫,災年能及時得到救濟,輕徭薄稅,平時攢些家底,這種賣身死契自然也就漸漸消失了。


    剩下的除了官方登記造冊的罪奴外,就是被拐賣的人口才會賣死契了,如今朝廷嚴查,敢買的也少了。


    隨著丐幫移民去種土豆了,拐賣之事也大幅減少,剩下還在堅持拐賣事業的個體戶,朝廷基本抓一個殺一個,也成了夕陽產業了。


    想不到,在這藏區之地,這些性命如牲畜草芥一般的奴隸,仍然如此普遍。


    蕭風沒有深究這個問題,畢竟大戰在即,他不想節外生枝。打完仗回來,這些事再慢慢琢磨不遲。


    “我問你的是,藏區之地,如今百姓是否信佛,已經可以自由選擇了嗎?”


    「我想問的是,手裏的票,該催的更,是否已經都搞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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