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的疑問,似乎直到昨天,也沒能完全釋然。但現在,他忽然明白了當年蕭萬年的話。


    “……我也不知道。如果非要問的話,我想,也許是我覺得等你當了錦衣衛的指揮使,錦衣衛會比現在好很多。


    到那時,錦衣衛不僅僅是皇帝手裏的刀,這把刀,也能有自己的判斷,也能有自己的感情。


    錦衣衛的口號是什麽?監察百官,鏟除奸邪!巡查緝捕,以為社稷!咱們做到了嗎?


    殺了你,隻能報我自己的私仇,不殺你,可能將來會有更多的梅龍鎮能活下來……”


    “……放屁,你就是舍不得殺我,對不對?因為你也把我當兄弟,對不對?”


    “你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你是想親自動手,還是讓我自行了斷?”


    “你給老子記住,從今天開始,你就是蕭萬年,你就是說夢話,也得說自己是蕭萬年!


    如果你敢對任何人,說你不是蕭萬年,我會馬上殺了你。你記住,我說到做到!”


    …………


    人市上,蕭萬年呆呆地站著,看著別人上天去拉巧娘。巧娘緊緊地抱著嚇哭的巧巧,全身發抖。


    陸炳猶豫再三,還是分開人群走到他的背後,將手拍在蕭萬年的肩膀上。


    “他出二百一十兩!”


    …………


    小院裏,滿臉胡須的蕭萬年,正在大口喝著劣酒,喝多了,就拿起繡春刀來練刀。


    旁邊的小屋裏,蕭風絲毫不為所動,以書呆子的自我修養,捧著手裏的書在讀。


    不丁點的巧巧,張著嘴,看著蕭萬年舞刀,手裏拿著根小樹棍,跟著比比劃劃的。


    陸炳站在巷子外的一棵樹冠裏,看了很久。直到看到巧娘從廚房裏出來,端著幾碗很稀薄的粥,和幾個高粱麵的窩頭,他才黯然離去……


    …………


    一座荒山,一片土墳,等送葬的人都走遠後,陸炳才來到蕭萬年的墳前,拿出一壺最好的酒來。


    “老蕭,我來陪你喝酒了。你不用擔心,我一定會讓蕭風平安長大的。


    你……不該管夏言的事兒啊,殺那個知縣,隻是得罪了嚴世藩,可管夏言的事兒,得罪的卻是萬歲啊。


    我知道,你一定對我很失望。你希望我當了指揮使之後,能成為你希望的錦衣衛,可我沒有。


    老蕭啊,夏言……我……你不明白的。老蕭,你是個好人,可你走得太遠了,我追不上你。”


    …………


    荒山依舊,土墳上已經長滿了草。陸炳的皺紋也更深了些,他拿出來的,仍然是一壺最好的酒。


    “老蕭,我來陪你喝酒了。你兒子,出息了。他現在是萬歲的師弟,當了中書舍人,想不到吧?


    他比你聰明得多,可是,他真像你的兒子,也是一上來就跟嚴世藩死掐,頭疼啊。


    老蕭,你在天有靈,保佑你兒子吧。他已經不可能像你希望的那樣平平常常過一生了,但願能平平安安吧。”


    …………


    眼前的白光漸漸變暗了,白光裏的自己和蕭萬年都在變小,變得越來越遠。


    陸炳追了上去,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麽輕鬆,這麽目標堅定,他邁開大步,既想追上蕭萬年,又想追上曾經的自己……


    蕭芹走到陸炳麵前,見陸炳雙目圓睜,已經沒了氣息。他滿腔的怒火居然漸漸熄滅了,隻是歎了口氣。


    然後,一股強大的殺氣從遠處傳來。


    蕭芹抬起頭,看見張無心從主街上一步步地走過來。


    他身邊圍著的一群禁軍,隨著他的行進分開又合上,就像一條魚遊在水裏一樣。


    張無心就這樣在禁軍組成的水裏遊到蕭芹麵前,蕭芹看著他的目光也確實像是在看一條大魚。


    “你有機會逃跑,為什麽還要回來?”


    張無心淡淡的說道:“我想用我跟你換安青月和小冬。”


    蕭芹笑了笑:“原來如此,不過我為什麽要換呢?你知道我現在就可以殺了你的。”


    張無心肅然道:“武當山是以武證道的武修宗門,我一生追尋的,就是武道。


    在日本跟你交手之後,我領悟了很多東西,功夫也更高了,但武道盡頭為何,我依舊不知。


    蕭風在天壇論道時曾說過,武道,是為了追求天人合一之理,陰陽協調之道,可我練來練去,卻隻是殺人之術。


    你既然自稱武神,想來應該已經明白其中道理。既然如此,我可以當眾向你討教武道,死在你手裏。”


    蕭芹想了想:“你是說,你留下來,是要和我比武論道,給我一個公開擊敗你,殺死你的機會?”


    張無心點點頭:“不錯。我是武當山武道第一人,也是天下人心目中的武道第一人。


    你在日本雖然贏過,但那是兩敗俱傷的局麵。關鍵是,大明習武之人並沒有聽說過,也不信。


    如果你能堂堂正正地在擂台上擊敗我,大明的習武之人,或許都會奉你為神,你不想嗎?


    我也許打不過你,但這大概是我最接近證道的機會了。對我來說,也是朝聞道,夕死足矣。”


    蕭芹點點頭:“我當年在日本就是擊敗了所有武士家族的高手,從而得到了所有武士的擁戴。


    你既然有這份心思,我也有這個需要。我當然可以安排一場比武論道。


    既讓你死得瞑目,也讓天下人知道,武神是不可戰勝,不可違抗的!


    不過,我不放她們兩個,也一樣可以逼你和我決鬥啊,我為什麽要接受你的條件呢?”


    張無心淡然道:“因為你若不放她們兩人,我是不會跟你當眾比武的。


    你盡可以殺了我,但我不會動手。而且我會告訴所有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隻是因為你抓了我的娘子和徒弟,逼我不敢反擊而已,你勝之不武,不能為榮,反而丟人。”


    蕭芹笑了笑,看向周圍的禁軍:“你們會相信他的鬼話嗎?”


    蕭芹本以為禁軍們會很一致地說不信,甚至還應該爆發出嘲諷的笑聲,但結果並沒有。


    禁軍們看著張無心的目光裏充滿了膽怯,甚至和看蕭芹的目光相差不多,蕭芹一下子明白了。


    張無心的實力確實和自己相去甚遠,但他那一身的殺氣,是任何人都沒有的。


    那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東西,甚至連成了武神的自己,都能感受得到,更別說普通人了。


    蕭芹在一瞬間就明白了,如果現在張無心和俞大猷生死相搏,俞大猷肯定打不過張無心了。


    這殺氣就像老虎身上斑斕的虎皮一樣,就像毒蛇搖動的響尾一樣,就像黑暗中的影子一樣。


    哪怕它們不會造成直接傷害,但會讓人覺得虛弱,覺得對方不可戰勝,那是人類刻在骨髓裏的恐懼。


    所以,如果自己不當眾擊敗全力出手的張無心,他們真的可能會相信自己其實打不過張無心。


    蕭芹沉默片刻:“好,反正安青月和小冬對我並無用處,我可以放她們出城去。


    你留下,不用坐牢,我相信你不會跑,養精蓄銳,爭取在擂台上拿出最好的表現來。


    我幫你悟道,你幫我收天下武人之心,咱們各得其所。”


    回到宮裏,蕭芹看了小春子一下,見他雖然胳膊腫脹,但毒性已經解了,也鬆了口氣。


    然後蕭芹輕描淡寫地告訴嘉靖:“錦衣衛都被我殺了,陸炳也死了,這可不是我不遵守交易。


    他自己非要找死,我有什麽辦法。他這一鬧,隻怕各地督撫更不會服我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勸進奏折已經夠用了,禪讓大典上,你隻要禪位給我,我依舊是正統。


    然後我當眾擊殺大明的殺神張無心,招募天下武人為我所用。禮法當盾,武力為刀,皇位自然就穩了!”


    嘉靖默然不語,臉上肌肉抽搐,道袍微微顫動,顯然憤怒至極,卻又極力壓製。


    許久之後,他睜開眼睛,眼角悄悄掃了屋外的小春子一眼,嘴角微微翹起,充滿了嘲諷的一笑。


    仇鸞的總督府裏,火姑娘正在幫仇鸞換藥。


    仇鸞這次病得確實不輕,半個後背上都敷滿了藥,疼得齜牙咧嘴的。


    火姑娘盡量把動作放輕,躡手躡腳的樣子跟平時比起來,顯得格外溫柔賢惠。


    仇鸞苦中作樂地把手伸進火姑娘的懷裏,火姑娘瞪了他一眼,卻沒反對,隻是哼了一聲。


    仇鸞感覺手感有異,忍不住細心揣摩一番:“火兒,這些日子光想著逃跑,都沒碰你,你怎麽長大了?”


    火姑娘將嘴唇湊近仇鸞的耳邊,小聲道:“老爺,我有了,所以……”


    仇鸞大喜,趕緊最後捏了一下,戀戀不舍地抽出手來,放在火姑娘的肚子上,滿臉笑意。


    “給我生個兒子吧,我還沒有兒子呢。算命的說我應該有兒子的……”


    這時有人敲門,仇鸞趕緊趴下了。隨即東廠的大檔頭走了進來。


    他曾鬱鬱不得誌,但跟著小春子造反後,就一路狂升,此時在禁軍中當了副統領,春風得意。


    他看著仇鸞身上剛換好的藥微微一笑:“仇總督,精神不錯啊,建王讓我通知你,明天的禪位大典,你一定得上朝,不得推諉。”


    仇鸞趕緊有氣無力地說道:“兄弟,你也看見了,我現在這樣,爬都爬不起來,實在是有心無力……”


    大檔頭微笑道:“建王說了,讓兄弟們伺候著,隻要你還有一口氣,就是抬也得抬到殿上去。


    禪讓大典非同尋常,仇總督是北方總督,整個北方的督撫名義上都歸你管,你當眾效忠了,天下人就當他們也效忠了!”


    「明天就恢複一更了,大家今天最後催更兩次吧,有始有終。再有幾章也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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