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羽一讀完,萬俟卨便帶著幾分期盼和懇求的眼光看向了小林學士,意思是讓他先讀,可小林學士忽然愣住了片刻,然後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萬俟經略,看來得輪到你讀了,因為……”小林學士無奈地攤手,“這本書卷告訴我,那本宋史裏沒有我的傳。想來在那個故事裏,林景默是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壽州知州,無功無過,甚至沒有什麽值得記載的內容。”


    眾人一時訝然,畢竟小林學士也是自八公山便追隨官家的元從之一了,一直以來都是官家身邊貼心曉意的近臣,如今更是官居成都府路經略這樣的地方要員,要說他沒有資格青史留名,大家都是不信的。但小林學士自己卻是歎了口氣,他心裏明白,自己或者說其他在座的所有人之所以和這本偽書裏的命運有所差異,儼然是因為他們的命運現如今都與這位建炎天子,這真正的官家交織在了一起。


    萬俟卨聞言,卻是沒有伸手去接那本書卷,而是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什麽決心一般,拱手看向呂公相:“呂公相,諸位相公……還有延安郡王、各位節度、都統……”他幾乎是帶上了幾分哀求的語氣,“我自知不如幾位相公還有李中丞、胡漕司、劉經略他們是高風亮節的正人君子,平日裏曲意逢迎的小人行徑也的確沒有少做……(張浚聽到這裏有些生氣地用茶匙敲了一下杯子)但至少現在我自問也還是在一心為了咱們大宋,為了官家做事的,便是有些小人心思也絕不敢壞了國家大事,所以……”


    “我明白你的意思。”呂公相見他鋪墊了那麽多,也是有些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本相先前便說過,此書中的事情另當別論,不得為此互相攻訐甚至私刑報複,萬俟經略便放心去讀吧。”


    而張浚和李光卻是仿佛沒聽見一般冷哼了一聲。呂公相現在是這麽說了,但是一會兒他們真想罵兩句,他真的能攔得住?


    萬俟卨顯然也是這麽想的,縱然呂公相是金口玉言替他保證了……但這書裏的事情幾乎都和他沒關係,他當然穩坐釣魚台,看誰都像在看戲一樣,他現在已經可以確定自己在這書裏害過張浚和李光了,天知道一會兒還會讀出什麽東西來。但在眾人威逼的眼神之下,他還是隻得戰戰兢兢地拿起了這本書。


    隻是甫一看見扉頁,他就幾乎要暈倒過去。


    【卷四百七十四·列傳第二百三十三·奸臣四萬俟卨】


    張浚最先沒忍住直接噗呲一聲笑了出來:“這本史書的編者真有意思,還單獨給奸臣都列了個合集?萬俟經略,你怕不是和六賊那些人還有秦檜並列在一起,真要是流傳到後世,那可的確是青史留名了。”


    李光也接話諷刺道:“流芳百世我看你們是做不到了,但遺臭萬年倒說不定真有希望。”


    然而麵對他們毫不客氣的諷刺,萬俟卨卻一句話不敢回,隻是捧著書又往椅子裏縮了縮,努力離坐他邊上的劉子羽再遠幾分。開玩笑,劉子羽可是公認的張浚的親信,不管是在現實還是在這本書裏,都是張浚舉薦提拔他的,他真的怕張浚一個眼神示意,劉子羽就要來動手教訓他。


    隻不過劉子羽其人到底比他這種小人心理揣度的涵養要高不少,麵對他的小動作也隻是目不斜視,裝作無事發生。


    呂公相以眼神示意張浚和李光可以少說兩句了,然後萬俟卨顫巍巍地展開了書卷,努力平複了一下心情,小心翼翼地開口讀了起來。


    【萬俟禼字元忠,開封陽武縣人。登政和二年上舍第。(萬俟卨果不其然又聽見了張浚的冷笑,想來也是,人家可是21歲時便進士及第的天之驕子,比起來自己算什麽?連陳相公這個明法科的都不如)調相州、潁昌府教授,曆太學錄、樞密院編修官、尚書比部員外郎。紹興初,盜曹成掠荊湖間,禼時避亂沅、湘,帥臣程昌寓以便宜檄禼權沅州事。成奄至城下,禼召土豪、集丁壯以守,成食盡乃退。除湖北轉運判官,改提點湖北刑獄。嶽飛宣撫荊湖,遇禼不以禮,禼憾之。(嶽飛聞言抬頭有些迷惑)禼入覲,調湖南轉運判官,陛辭,希秦檜意,譖飛於朝(聽到這裏嶽飛再次露出了些許迷惑的神色)。留為監察禦史,擢右正言。】


    讀到這裏不等嶽飛開口發問,萬俟卨便趕緊辯解道:“我與嶽節度平素並無什麽交集,更不用提會和他有什麽矛盾和嫌隙了,這本偽書裏發生的事情下官真的一概不知……”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寅也是冷哼一聲,“嶽節度還沒說什麽呢你就開始嚎起來了?”


    曲端先是覺得有些莫名,然後他忽然意識到,萬俟卨這樣其實是心虛了。因為這和他自己先前讀到沒有援救李彥仙的事情時是一樣的心情!那就是都默認了以自己的為人是真有可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所以這裏萬俟卨就是變相承認了,他的確有可能因為對別人懷恨在心就上書在朝堂之上、官家麵前挑撥別人。


    那比起來果然還是你更不做人一點。


    嶽飛大概是根本沒太聽明白到底有什麽不妥,亦或者覺得就算有人在朝中詆毀彈劾自己似乎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之前馬擴不也彈劾自己南下剿匪不利嗎?萬俟經略這裏雖然動機有些問題,是出於私怨,但好像也算文官的正常操作?


    【時檜謀收諸將兵權,禼力助之,言諸大將起行伍,知利不知義,畏死不畏法,高官大職,子女玉帛,已極其欲,盍示以逗遛之罰,敗亡之誅,不用命之戮,使知所懼。】


    這段其實如果除去主語是秦檜的話,似乎就事論事來看還真沒什麽問題?但秦檜其人想要謀求奪諸將兵權,顯然不是存了好意的,怕不是為了與金人和議更加便利一些,少些阻力。幾個武將聽了頓時有些忿忿之色,但終究也還是沒說什麽。


    【張俊歸自楚州,與檜合謀擠飛,令禼劾飛對將佐言山陽不可守……】


    萬俟卨這句話音還未落,韓世忠已經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甚至伸手掐住了坐在旁邊的張俊的脖子:“張俊小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呂公相頓時皺了皺眉頭:“延安郡王,這偽書中的事情與現實無礙,趕緊放開張太尉。”


    韓世忠聞言手上稍微鬆了點力,卻依舊不依不饒,揪著張俊的衣領:“你敢說你沒有嫉妒嶽鵬舉得官家抬愛,在京東搶了你的風頭?”


    “郡王明鑒,真的沒有的事……”張俊好不容易喘了口氣上來,在韓世忠的威逼下隻得勉強裝出恭順的模樣答道,“嶽鵬舉可是與官家都結了親的……而且公認的武將中私德最好,我尚且還因為自己貪財而時有惴惴不安,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做這種事情……”然而他心裏卻是驚恐難耐,韓世忠他們不知道,但官家又是寫私信給他又是讓田師中傳口諭,往後禦營前軍與右軍協同作戰時要自己聽嶽飛的節度……自己難道真的沒有那麽一刹那心生怨懟,嫉妒嶽飛?自己到底也是淮上有過大功的,又慣是西軍的老資曆……


    但很明顯,他不可能在現在的官家麵前做出這種事情,就算他再怎麽不服氣嶽飛,也絕不能動這樣的念頭。


    那為什麽這本書裏自己就敢這麽做?還拉上萬俟卨這麽個不三不四的人?若是他真想在朝中搞點風言風語,直接找趙相公這個都省首相不是更有分量?哦,趙相公是個君子,大概是不會理會這種事情的。


    不過韓世忠也隻是一時氣上心頭稍微打抱不平一下,更何況他老早就看張俊其人曲意逢迎的小人行徑不滿了,就連當年打曲端鞭子的時候都毫不掩飾直接說出口了,要說他自己,其實心裏也是有那麽一絲對嶽飛不那麽服氣的,隻是不服氣歸不服氣,他嶽鵬舉確實打仗是把好手,能立下潑天的功勞來,那麽官家信重他也是理所應當。他在心裏悄悄不服氣一下也無傷大雅嘛!


    萬俟卨看他們鬧得差不多了,望了一眼接下來的內容,卻是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嶽節度……我還是要再說一遍,下官真的對這本偽書裏的事情一無所知,一會兒你便是要罵我,要打我,下官也都認,但還請看在大家都是共事同僚還要砥礪同行的份上,手下稍微留些情麵……”


    嶽飛瞪著一雙大小眼在他麵上轉了又轉,最後隻是幹笑一聲:“萬俟經略說笑了,便是尋常彈劾乃至不實的誣陷,自有官家聖裁,又會如何……”


    但話音未落,他自己也是沉默了,這書裏的官家好像明顯和那個與他結了親還發了“精忠報國”大纛的官家……是兩回事?


    萬俟卨隻是愈發惶恐,又轉而用哀求的眼神去看呂公相。呂公相也是一時無語,輕輕咳了一聲:“之前張相公在書中殺了曲端……最後不也就此揭過了,萬俟禦史便繼續讀下去吧。”


    萬俟卨有些絕望地又看了嶽飛一樣,又看了看身邊的劉子羽,最後認命般地閉了閉眼睛,幾乎是涕淚交下地讀了下去。


    【命中丞何鑄治飛獄,鑄明其無辜。檜怒,以禼代治,遂誣飛與其子雲致書張憲令虛申警報以動朝廷,及令憲措置使還飛軍;獄不成,又誣以淮西逗遛之事。飛父子與憲俱死,天下冤之……】


    劉子羽盯著萬俟卨,突然揚起手給了他一個耳光。他很少做類似的事,而這次下手又格外的狠,手指上戴的練習射箭時用的扳指甚至在他臉上帶出了一道血痕。


    而萬俟卨捂著臉隻得蜷縮在自己的座位裏瑟瑟發抖。


    在劉子羽揚手還要打第二下的時候,一個他們無比熟悉的聲音從屏風後麵傳來:“停一下,我……朕有幾句話要說。”


    呂公相也是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趙玖施施然從屏風後麵走了出來,自然還是那一身熟悉的紅袍金帶戴襆頭的打扮,而且他也沒忘了把之前吃喝的那些現代食品給收拾了一下。而看見他忽然出現,其他眾人先是一愣,繼而都生出了驚恐的表情,畢竟誰也不知道官家到底已經在屏風後麵呆了多久,他們胡言亂語的那些話又聽進去了多少。反而是萬俟卨看見趙玖的那一刻起,反而放下心來了,因為他知道官家是不可能無緣無故因為這本偽書裏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把自己如何的。


    隻是呂公相無奈地歎了口氣:“官家不該……”


    “朕明白呂公相的意思。”趙玖抬手攔住他的話茬,“其實朕也知道,呂公相早就發現了朕,隻是有些事情朕無論如何還是要來說清楚的,不是躲在屏風後麵假裝事不關己就能糊弄過去的。”說到這裏,他忽然衝著遠處瑟瑟發抖的萬俟卨笑了一下,“萬俟卿當日不也和朕說嗎,那什麽……何以服天下來著?”


    “莫……莫須有何以服天下。”萬俟卨小心翼翼地應道。


    趙玖笑得愈發和藹了,然而幾位久知官家心思的近臣,譬如張浚等人心中卻愈發不安起來。


    “是了……當日朕有心想尋個無端由頭處置鄭億年,萬俟卿便勸諫朕莫須有何以服天下,那卿可知道……”他衝著那本書卷努了努嘴,“這本偽書裏,你替秦檜出主意處置嶽鵬舉用的又是什麽理由?”


    萬俟卨頓時臉色慘白,而在座眾人也俱是一時驚疑,最後還是張浚大著膽子勉強問道:“官家這是何意,難道您早就知曉這偽書中的故事嗎……?”


    趙玖微微搖了搖頭:“在此之前朕並不確信。”他巧妙地撒了個謊,“你們皆知朕自明道宮落井以來前塵盡忘,性情大變,但有件事情朕卻是不曾和任何人提起過,那昏迷不醒的半日,朕像是置身於太虛幻境,做了一個荒誕不已的大夢,時至今日夢裏的諸多細節朕早已忘卻,唯獨記得那個夢的結局導向了一條充滿了苦澀與淚水乃至走向覆亡的道路,而那端坐在皇位上的人,似朕又非朕。一些細微瑣事朕是記不清了,但……”他的目光在萬俟卨、張俊還有嶽飛的麵上轉了又轉,流露出一種近乎悲傷的神色,“這件事,朕還是記得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本……你們所認為的偽書,其實是一個警示,它描述的是一個大宋抗金失敗了最後覆滅的故事,而先前在明道宮的夢中,朕便已經以旁觀者的視角親身經曆了一遍。”


    “如果朕沒有堅定決心抗金,逃過淮河,而是和那夢中、書中的官家一般去了什麽建康、臨安,再和他一般忠奸不分,聽信小人讒言,所謂什麽‘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就會讓秦檜這樣的人把持國家權柄、殘害忠良……”


    他的眼神逐漸柔和起來:“你們讀過的那些事情,朕其實在夢裏都親眼見證過,隻是今日再聽一遍,才逐漸清晰地記起來。”


    “那場夢,是對朕的警示,告訴那樣的官家隻會帶領大宋走向毀滅,而朕絕不會容許自己走上那樣的歧途,更不能辜負諸位卿家信念與理想。”


    一邊說著,趙玖的大腦其實在高速運轉,思索自己的這番說辭究竟有沒有什麽明顯的漏洞。說白了他是在承認自己是穿越者以及什麽狸貓精附體之間努力想要尋找一個平衡點,他既不能讓諸人確信自己已經被掉了包,或者什麽妖物附體不再是正統的趙宋官家,哪怕現在其實他的權威已經如日中天,但在一個封建王朝,這依然是件很麻煩的事情,而他更不能指望古人去理解什麽後世穿越者這種概念。


    而被神靈托夢窺見一個注定失敗的未來,之後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洗心革麵重新做人,似乎相較而言已經是個非常友好的說辭了。


    雖然他內心裏還是很抵觸承認那個陰間人完顏構和自己有什麽關係,但……好吧,隻能這樣姑且相忍為國了。


    眾人皆是沉默不語,似乎也在思考他這番說辭的可靠性。而趙玖不以為意地為自己變了把椅子出來,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呂公相的右手邊,正對著趙鼎趙相公。


    他似乎看見坐在他邊上的張浚眼眶有些發紅了。


    “原來官家先前都聽見了。”年輕的張相公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說話不要帶上哭腔,“官家是知曉臣的心意的……也明白臣,終究不會負了官家與國家社稷的。”


    趙玖平和地微笑道:“你們每個人的心意,朕都是知道的。便是萬俟卿……”他微微一歎,“若是那個官家不許,你能私自做出這等事來嗎?你慣是個最聽話,最知曉官家心意的人物,不是嗎?”


    萬俟卨聞言卻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還有張卿……”他衝著被一旁的韓世忠恫嚇得心驚膽戰的張俊點了點頭,“朕不用你賭咒發誓你與嶽卿沒有私怨,因為在朕的手下你便是真有這樣的心思也絕不敢去做的。你向來精明,又怎麽可能會錯了朕的意?”


    最後他看向呂公相,麵上帶了些許愧疚之色:“朕其實除夕那天在你府上對你撒謊了。”


    “臣不敢。”呂公相隻是微微低了下頭。


    “朕之所以那般信重嶽鵬舉,乃至於其實在明道宮朕剛剛清醒過來的時分便念起了他……固然那日和你說的那番道理不能完全說是胡編,但真正原因……”


    他搖了搖頭:“嶽鵬舉是百年難遇不世出的忠臣良將,他不該得到這樣的結局……在那個夢境——這本偽書裏這樣的結局,朕實在是記憶太過深刻,心意難平罷了。”


    嶽飛聞言也是驚詫莫名,繼而又陷入一種若有所思的狀態。


    “而現在看來,這個空間似乎認為諸位卿家們也有必要了解一下這個故事……便讓你們各自讀一讀自己的故事,而對於朕,大概也是需要再度鞭策一番,畢竟在明道宮時隻有半日……所謂地上一日天上一年,那也隻是半年便將這麽多事跡都看破經曆一番,太過草率了。”


    他含笑看向萬俟卨:“萬俟卿請繼續吧,不用擔心,不用顧慮,唐太宗便說過,‘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大家總歸是要從這本偽書裏學到些什麽的。”


    萬俟卨深深地吸了口氣。


    【大理卿薛仁輔、寺丞李若樸、何彥猷言飛無罪,禼劾之;知宗正寺士儴請以百口保飛,禼又劾之,士儴竄死建州。劉洪道與飛有舊,禼劾其足恭媚飛。聞飛罷宜撫,抵掌流涕。於是洪道抵罪,終身不複。參政範同為檜所引,或自奏事,檜忌之,禼劾罷,再論同罪,謫居筠州。又為檜劾李光鼓倡,孫近朋比,二人皆被竄謫。】


    這段讀罷萬俟卨便惶恐要請罪,而趙玖隻是擺了擺手:“朕從現在起不如與諸位定個規矩。無需為這本偽書中的行止向朕請罪……須知,在這本偽書所敘故事的諸位,的確是諸位,但卻是在另外一個局勢,另外一個官家手下行事……晏子都曾說過,‘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又如何能一概而論呢?還是那句話……須得真正學到些教訓才是有用的。”


    而他複又看向萬俟卨:“萬俟卿那日就鄭億年之事勸諫朕,其實朕是十分欣慰的,不僅是國家有忠臣,而是你萬俟卨……”他自嘲地搖了搖頭,“到底便是塊石頭也能焐熱。‘裴矩佞於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也。’……你能那樣勸諫朕,不也證明了朕和書中這個官家是截然不同的嗎?”


    但緊接著,趙玖也逐漸斂去了麵上的笑意,嚴肅地看向他:“所以,朕當然也是知曉,你是個鐵了心要做佞臣的,你的底線並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裏,而在於朕。朕是個你們眼中的聖明天子,你萬俟元忠自然便能有幾分人樣,若是朕像這書中的官家一般,你是什麽模樣,自己心裏清楚了吧?”


    之後趙玖望了一眼皆是沉默不語的眾人,忽又感覺有些無奈,自己迫不得已出來除了是要撈萬俟卨和張老財一條命以外,其實是想順便宣傳一下辯證唯物主義思想,給原學刷刷存在感的,但弄得他們現在都不說話了,這個讀書會聽起來也是蠻尷尬的。他甚至都有些想拜托這個神秘的空間能不能把自己弄走,畢竟似乎自己的曆史任務已經完成了?勉強編了一個還算合理的措辭來解釋這本偽書裏的陰間人完顏構是怎麽一回事,並且讓他們沒有懷疑自己這個聖明的好官家。


    難道和眾人打成一片一起快樂吐槽完顏構,搞這種變相的自我批鬥也是任務的一部分嗎?想到這裏他又擺了擺手:“諸位隻是無需向朕請罪而已,就算偽書之中的事情做不得真,像先前那般實在意氣難平罵上兩句也是應當的,隻要別太過分,不許動手便行,你們甚至可以大可當朕這個官家不存在……”


    眾人一片嘩然,口稱不敢,但張浚不愧是公認的除了楊沂中以外(所以說官家都出來了為什麽楊沂中還是不在?那可真是奇怪)最知曉官家心意的人,一時間竟覺得……官家這是甚至恨不得看熱鬧,嫌他們不說話沒勁了?


    畢竟這書裏的官家不是官家,但他們卻還是他們嘛!


    【和議成,禼請詔戶部會計用兵之時與通和之後所費各幾何,若減於前日,乞以羨財別貯禦前激賞庫,不許他用,蓄積稍實,可備緩急。梓宮還,以禼為欑宮按行使,內侍省副都知宋唐卿副之,禼請與唐卿同班上殿奏事,其無恥如此。張浚寓居長沙,禼妄劾浚卜宅逾製,至擬五鳳樓。會吳秉信自長沙還朝,奏浚宅不過眾人,常產可辦,浚乃得免。】


    “本相公這裏倒有個問題。”想到這裏,張浚在聽萬俟卨讀完這段便立刻向官家眼神示意,得到肯定後旋即發問,“萬俟經略先前幫著秦檜構陷嶽節度,甚至還可以說是那個不做人的官家的意思,但這般三番五次地構陷我,欲置我於死地,可不能全賴在秦檜身上了吧?”


    他無視了萬俟卨瞠目結舌的表情,隻是端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所以說,萬俟經略最好還是解釋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對我有什麽私怨?現在正好官家在場,大家就此說開了以後也能少些矛盾,若是官家聖裁的確是我先前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那我即刻賠禮認錯,絕無二話。”


    萬俟卨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既然張樞相都這麽說了,那下官便承認了吧,下官先前心中確實對張樞相有些嫉妒乃至心生怨懟……”


    這回倒輪到張浚發愣了,他將這個問題拋出來其實也就是隨口一問,畢竟他覺得官家需要自己來當個捧哏活躍下氣氛,也有心敲打萬俟卨這種本性實在不怎樣的小人,所以並沒有指望萬俟卨這能給他編出來什麽答複,隻不過沒想到還真是一個敢問一個敢答。


    “下官乃是元豐六年生人,然而政和二年才將將上舍及第,遇到官家時是建炎二年,已是蹉跎半生,四十有五的年紀了。”萬俟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張樞相……二十一歲進士及第,三十歲便榮登禦史中丞,而今執掌樞密院……也不過三十六歲。張相公,當著官家的麵下官不敢有半句謊言,下官確確實實是嫉妒過你,覺得無非都是揣度官家心思,做旁人眼中曲意逢迎的小人罷了,你能三十出頭便位列半相,無非是運氣好了些罷了。但聽聞張相公當日在南陽自請辭去禦史中丞轉而前往蜀中為一任地方,下官便也心生歎服,知曉張樞相也是個有心氣是有真本事的人,便也絕了這樣的心思。但至於這本偽書裏的事情,便實在無法推敲了……”


    張浚冷冷哼了一聲,又看了一眼身邊的趙鼎,最後半天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果然是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古人誠不欺我。”


    小人自然指的是萬俟卨,而這個君子很明顯就是在說趙鼎了。他們倆和胡寅固然在太學裏就是過命的交情,但在明道宮中他們三人政治賭博,也是張浚這個年輕的占了先機快人一步,可也沒見人家趙鼎在心裏覺得有什麽不平的。


    而小林學士、胡寅還有李光這三個曾經都和萬俟卨在大晚上各自說了不少糊塗心思的人,現在回想起來,萬俟卨那滑不溜秋而且總是欲言又止的行狀,的確也算應了這句話吧。


    趙玖聽了萬俟卨這般解釋,倒也隻是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麽。私心來說,他竟然覺得萬俟卨這番說辭還有那麽點道理,雖然小人的行為不能被讚同,但總歸從他自己的利益以及行事邏輯上還勉強能理解……不像完顏構這個徹頭徹尾的陰間人要殺嶽飛這種事情,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任何像話的邏輯能說通。張浚的確不管在曆史上還是在現在都是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他這般鋒芒畢露,遭到萬俟卨這種蹉跎半生不得誌的小人嫉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更何況曆史上他到後期基本上都被看做是主戰派的旗幟人物了,萬俟卨、秦檜這種一心一意要媾和的對他自然是殺之而後快。


    就不說私怨吧,路線鬥爭都這麽尖銳了。而以這些人的小人行徑,再加上點私怨隻會使出更下作的手段而已。


    見官家沒有說話,萬俟卨一時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但趙玖隨後隻是用眼神示意他繼續往下讀。


    【除參知政事,充金國報謝使。使還,檜假金人譽己數千言,囑禼以聞,禼難之。他日奏事退,檜坐殿廬中批上旨,輒除所厚者官,吏鈐紙尾進,禼曰:“不聞聖語。”卻不視。檜大怒,自是不交一語(趙玖好像聽見了什麽茶匙敲到茶杯上的聲音,但他把眼一掃,眾人皆是正襟危坐,隻是有些人臉上明顯在努力憋著可能是幸災樂禍的笑意)。言官李文會、詹大方交章劾禼,禼遂求去(李光本來也有些想笑,但一聽又是台諫給秦檜當了刀子,頓時又笑不出來了,隻能說萬俟卨是天道好輪回,自己也嚐到了先前的苦頭)。帝命出守,檜愈怒。給事中楊願封還詞頭,遂罷去,尋謫居歸州。遇赦,量移沅州。】


    “咳……”趙玖剛剛端起一杯茶含在嘴裏,卻是直接笑得嗆了一口,離得最近的呂公相先是一愣,然後是年輕點的趙相公先反應過來上前伸手想要給官家拍拍背順順氣兒。張浚雖然也有心但畢竟隔得稍微遠了一點,隻是不止官家差點笑出聲來,在場其他人幾乎都在暗自發笑,尤其對麵的曲端要不是顧忌著官家在場估計已經是捧腹大笑起來了。


    這像什麽話!你們陰間人內部也能搞窩裏鬥的?你萬俟卨這是翅膀硬了想踢開秦檜這個中間商直接找完顏構搞什麽產地直銷,不讓中間商賺差價嘛?


    而趙鼎、張浚、李光、胡寅還有劉子羽等在這宋史裏被秦檜迫害過的人,一時間都莫名覺得有些不爽。雖然萬俟卨在這書裏看來好像算是惡有惡報,但李光聯想到之前大家聽見他被秦檜迫害都一臉同情的樣子,忽然心裏生出一個念頭。


    你倆這是狗咬狗吧!


    而趙玖也是逐漸斂去麵上的笑意,輕輕用手指點了點桌子:“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而小人嘛……利益相同的時候引以為同誌,一旦有了分歧便就是這種模樣了,倒也沒什麽值得驚奇的。若真要說學到什麽教訓,萬俟卿這回可得仔細擦亮眼睛,當然……更不要學秦檜這種模樣。”


    他的眼神讓萬俟卨不寒而栗。


    【二十五年,召還,除參知政事,尋拜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就你也配啊?”曲端小聲低估了一句,心想你這種人都能當宰執,那我豈不真可以去弄個禦史中丞當當)。纂次太後回鑾事實,上之。張浚以禼與沈該居相位不厭天下望,上書言其專欲受命於金。禼見書大怒,以為金人未有釁,而浚所奏乃若禍在年歲間,浚坐竄謫。禼提舉刊修《貢舉敕令格式》五十卷、《看詳法意》四百八十七卷,書進,授金紫光祿大夫,致仕。卒,年七十五,諡忠靖。】


    “我……”韓世忠和張浚幾乎是同時張口就要罵粗話,然而到底官家在場,不能禦前失儀。韓世忠就算再沒文化,但跟著胡寅在關西算是耳濡目染學了一年多,至少也聽得懂“忠靖”二字是啥意思吧,這書裏的官家怕不是得了失心瘋,還能給這種小人上這樣的諡號?而張浚則純粹是因為萬俟卨真的坐實了他之前的猜想,秦檜都死了那麽久他還要這樣發揮主觀能動性來迫害自己,實在是氣不打一處來。


    隻是韓世忠內心還有些迷惑,這張相公合該是蜀中名門出身,是中了進士的文化人,怎麽也能學會罵粗話的?是之前在蜀中也被劉二那些西軍**給帶壞了?他又瞥了一眼坐在後麵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劉錡,可這劉二看起來也像是個有幾分涵養的,早年也是在官家身邊做過親衛的,應該不至於吧?


    他這邊各種胡思亂想,但是做總結陳詞的工作現在很顯然從呂公相被交給了官家。趙玖見諸位文官都眼巴巴地望著他,倒並不想就他們口中的偽書,也就是宋史中的事情下任何結論。趙鼎、張浚、胡寅、李光等人是忠臣,高風亮節,這些不用讀這個大家也都心裏有數,而李彥仙、劉汲是殉國烈士……現在不用死了還在為這個大宋發光發熱不是更好嘛!至於萬俟卨和張俊嘛,本來在大家眼中也就有些私德有虧,誰也沒真就把他們當什麽好人,何必再拿根本沒發生的事情去無端鞭他們的屍?


    搞得好像如果沒讀這本書,張老財就不是貪財小人了,萬俟卨就真是道德楷模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還是那句話,這些人的底線不掌握在他們的手裏,全是時局與自己這個官家在左右,自己隻要不忘初心,不做陰間人,那引導他們努力像個人樣,還是很有希望的嘛!


    趙玖想到這裏忽然靈機一動,但還是決定先試試看能不能成。而在座諸人卻忽然發現自己麵前多了個幾乎是透明的杯狀容器,和他們以往見過的任何杯子都不同,是一種腹大口小的高腳杯,裏麵還裝了深紅色的液體。


    趙玖眼見眾人皆是訝然,卻是端起酒杯笑道:“諸位相公、台諫還有經略們的傳讀完了,合該有美酒相祝。隻是接下來似乎便也該輪到諸位帥臣們了,一時間朕卻是忽然想起了那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這夜光杯究竟如何,朕也是沒有親眼見過,但想來古人有詩為證,自然是存在的,便試了試能不能問這空間弄出來與諸位同飲一杯。”


    眾人這時定睛去看,隻見那深紅色的酒液在這琉璃(?)杯中蕩漾,若是在燭光下,還真能有那詩中的夜光杯幾分神韻,當即便謝恩然後拱手舉杯,與官家一同飲了。


    趙玖前世其實不怎麽喜歡喝紅酒,但隻有這回他覺得這葡萄的氣味格外香甜醉人,他望著在座諸人這些年來已經熟稔於心的麵容,又想到他們在曆史上與這裏迥異的命運,頓時更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重了幾分。


    自己穿越而來,不僅是要活下去,完成自己定下的任務,還要肩負這麽多人的期盼,不能辜負他們的信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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