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遠張樞相現在心情很不好。


    本來嘛,之前呂頤浩回到中樞在樞密院作威作福就弄得他很不爽,和木黨黨羽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尋個理由攆出去,對麵金國的三太子卻又偏偏在這個時候忽然就沒了。


    所以官家突然就要發兵北伐了!


    之前好不容易被他想辦法攆出去的呂頤浩借這個東風正好名正言順地坐實了什麽河北大總督北伐總監軍,而自己真的隻能被扔在東京搞後勤看家了,什麽武侯不武侯的,瞬間就隻能是十年一覺揚州夢了。


    他很不開心,他上了封密折撒嬌,但他又後悔了,於是又上了一封折子請罪撤回。


    大齡中二少年夢碎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心痛卻又無可奈何。


    但再次被扔進這個神秘空間裏時,他好像瞬間明白了官家的意思,這不就是因為自己在另一個時空搞出什麽富平和淮西之類的破事,讓官家實在沒法信任自己在軍事方麵的能力,不想讓自己插手軍務了嘛。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但張德遠心裏還是有那麽點委屈的,你都能相信萬俟卨這種板上釘釘的奸佞小人會改過自新,怎麽就不信我在軍事上能有點進步呢?


    不過張相公的表情管理還是十分到位的,落座之後下意識地先去看了一眼呂公相身邊之前官家坐的位置。不過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現在坐在呂公相身邊的可不是紅袍金帶的官家,而是……


    李綱,李伯紀!


    對上李綱尚且還有些迷茫的眼神,張浚趕緊移開目光,然後再去觀察四周,左手邊還是熟悉的趙相公,這沒問題,右手邊……嗯,竟然是許景衡許相公?隔著許相公還有自家伯嶽父宇文相公?不過這倒也沒什麽問題……


    等等,問題大了去了。張浚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既然李綱、許景衡這些之前沒有加入的人現在也在這裏,那呂頤浩?!


    然後果不其然,他在對麵韓世忠的右手邊看見了麵無表情,皺著眉頭的呂頤浩。


    震驚之餘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神秘空間還挺通人性,真因為這廝領了個歸德軍節度使所以就把他安排到武將那堆裏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呂頤浩如果不坐韓世忠邊上,那以他樞密副使的身份,豈不是得直接坐自己身邊……?


    那也太可怕了,張相公頓時打了個寒顫。


    他在這裏內心小劇場之餘,頭一次來到這個空間的呂頤浩、李綱、許景衡還有宇文虛中在這裏見到諸多同僚,也是大為驚訝。不過大家也都是聰明人,環視了周圍一圈見隻有彼此四人顯得頗為疑惑而其他人已經是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便知曉其他人必然會給個妥當說法。


    畢竟還有呂公相這個公認的體麵人在這裏嘛。


    呂好問麵對已經快要十年沒見的李綱也是一時有些愣神,沒想到再次見麵竟然是會在這樣匪夷所思的場合下,然而不等他組織出什麽妥帖的“歡迎致辭”(?,呂頤浩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見呂公相還有幾位相公看起來並不驚訝,想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了?那便盡快做個說明吧。”


    呂好問還在猶豫到底該怎麽解釋那本所謂的偽書,還有官家的身份(想到這裏他又瞥了一眼那個有些可疑的屏風,希望官家這回不要再玩什麽旁聽的戲碼了),趙鼎見氣氛實在是有些僵硬,便略微組織了一下語句謹慎道:“李公相、呂相公、許相公和宇文相公莫慌,目前來看這個神秘的地方並沒有什麽惡意,隻是會讓在座的人輪流去讀自己在……《宋史》中的列傳。”


    “荒謬!”呂頤浩當即厲聲嗬斥道,“如今北伐兵鋒正盛,官家又是個少有的聖明人物,何人竟敢私撰野史,詛咒我皇宋國祚不久?更何況在座的諸位不都還好好活著呢麽,怎麽就蓋棺定論連列傳都給寫上了?”


    眾人對視一眼,均是齊齊無奈。張浚縱然和呂頤浩素來不對付,此時隻得硬著頭皮回道:“好教呂相公知道……這本書現實裏當然是不存在的,但官家之前說了,這宋史裏記載的事情在後來的世界裏都是真的……”張浚越說越覺得呂頤浩的眼神不善,幹脆直接一咬牙把最後的結論拋了出來,“就是,如果官家沒有在明道宮落井,還是原來的那個官家,然後發生的事情。”


    呂頤浩像看怪物一樣打量了他半天,然後又去看呂好問這個他目前覺得中樞裏唯一可以相信的正常人,但見呂好問也一言不發隻是歎氣,顯然是認可了張浚的說辭,頓時更加覺得難以忍受,剛想繼續出言斥責,卻見李綱露出了些許古怪的神色,問道:“官家之前也來過?他真是這麽說的?”


    “千真萬確……”劉汲、陳規兩個副相連帶著李光這個禦史中丞齊齊附和道,便是韓世忠、嶽飛他們幾個武將也跟著點了點頭,畢竟這種大家都經曆了的事情,實在是沒必要讓呂相公以此作為借口再盯著張相公發難。


    一直沒有說話的許景衡觀察著李綱和呂頤浩的反應,卻是忽然想起西湖畔武林大會上,官家那番乍一聽十分震懾人心但仔細想來卻覺得匪夷所思的話語,什麽叫“以史書記,李相公到底是個什麽人”?


    抗金名臣,中國英雄,一時之楷模,這真的會是史書對李伯紀的評價嗎?


    難不成真如張浚剛才說的,官家不是官家,是個……後來的人,他早就什麽都知道了?


    許景衡一時間覺得有些茫然,既是覺得不可理喻,但作為一個傳統士大夫,卻又覺得知曉自己在史書中的評價這份誘囘惑實在令人難以拒絕。


    不然他也不會在勝國寺的大雄寶殿裏被趙官家一紙白麻便拿捏得死心塌地了對不對?


    呂頤浩聽聞此言更覺得不屑,嗤笑道:“那意思是你們都讀過自己的傳了?”


    “本相沒有。”呂好問坦然道,“我自知若非得遇這般聖明的官家,大約不過是個庸碌無為之輩,讀了其實也沒什麽意思……倒是嶽節度、李節度、劉相公實在是難得的忠貞義士,便是呂相公你也是該敬他們一杯的。”


    嶽飛和李彥仙會是這樣的人物,呂頤浩其實一點都不意外,倒是劉汲……他忍不住又多打量了一番這個從南陽開始跟著趙官家的都省副相,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也有那般能耐?


    “書裏劉相公堅守南陽不降,最後殉國了……”胡寅忍不住小聲補充了一句。


    呂頤浩冷笑了一聲:“那其他人呢?”


    “便是小節也許有虧,但終歸都是一時社稷之臣。”呂好問平靜回道,然而呂頤浩的眼光在張浚、曲端乃至萬俟卨的身上轉了轉,不置可否道:“是嗎?”


    “下官們在這書中是什麽模樣其實並不重要,”曲端終於再也不能忍這位領了歸德軍節度使的呂相公,他之所以沒有一開始就出言駁斥,大約還是看在應該敬老愛囘幼的份上,“倒是呂相公你就不好奇,如果沒有官家的話,你又是個什麽模樣嗎?”


    大約是已經很久沒人膽敢這般直白地挑戰他的權威了,不說呂頤浩本人,就是李綱他們也感到有些驚奇,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呂頤浩似乎暫時並沒有生氣的意思,他點了點頭:“曲節度說得好啊,那本相便應了你們的意思,來瞧瞧這個沒有官家的大宋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隻不過拿過那本書,剛一翻開,呂大相公的表情就有點不太對味了。


    【列傳·卷一百二十一朱勝非呂頤浩範宗尹範致虛呂好問】


    張浚幾乎是在強忍著笑意,心想你呂頤浩果然在這偽書裏混得也不咋樣,也就是和朱勝非、範致虛這種人列在一傳的水平。但不得不說呂頤浩的心理素質是真的好,也就愣了那麽短短一瞬,就接著麵不改色地往下讀去了。


    【呂頤浩,字元直,其先樂陵人,徙齊州。中進士第。父喪家貧,躬耕以贍老幼。後為密州司戶參軍,以李清臣薦,為邠州教授。除宗子博士,累官入為太府少卿、直龍圖閣、河北轉運副使,升待製徽猷閣、都轉運使。】


    他試著讀了個開頭,然而這開頭的出身背景之類的內容還真都對的上,沒有任何問題,難不成真的是什麽後世記載的史書?


    【伐燕之役,頤浩以轉輸隨種師道至白溝。既得燕山,郭藥師眾二萬,契丹軍萬餘,皆仰給縣官,詔以頤浩為燕山府路轉運使。頤浩奏:“開邊極遠,其勢難守,雖窮力竭財,無以善後。”又奏燕山、河北危急五事,願博議久長之策。徽宗怒,命褫職貶官,而領職如故;尋複焉。進徽猷閣直學士。金人入燕,郭藥師劫頤浩與蔡靖等以降。敵退得歸,複以為河北都轉運使,以病辭,提舉崇福宮。】


    讀到這裏呂頤浩的臉色已經快要有些繃不住了,靖康前被郭藥師叛軍所執乃是其人一輩子難以磨滅的恥辱,也是他迫切想要北伐的原動力之一。畢竟是連隔夜仇都容不得的人物,這不把金人挫骨揚灰,哪能解他心頭之恨呢?


    【高宗即位……】


    “什麽東西,官家的諡號竟然隻得一個什麽高宗嗎?”呂頤浩讀了一句便忍不住表示不滿了。曲端嗤笑了一聲:“呂相公這就忘了?這個官家可不是我們現在的官家,以他後來那般不做人的行徑,下官倒覺得給個高宗都是抬舉了呢。”


    呂頤浩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提醒自己暫時先接受這個設定。


    【……除知揚州。車駕南幸,頤浩入見,除戶部侍郎兼知揚州,進戶部尚書。劇賊張遇眾數萬屯金山,縱兵焚掠。頤浩單騎與韓世忠造其壘,說之以逆順,遇黨釋甲降。進吏部尚書。】


    【建炎二年,金人逼揚州,車駕南渡鎮江,召從臣問去留。頤浩叩頭願且留此,為江北聲囘援;不然,敵乘勢渡江,事愈急矣。駕幸錢塘,拜同簽書樞密院事、江淮兩浙製置使,還屯京口。金人去揚州,改江東安撫、製置使兼知江寧府。】


    其他人已經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隻有李綱、許景衡還有宇文虛中這幾個新加入的相公還是感覺實在難以接受,怎麽這就“駕幸錢塘”了?跑得也太快了點吧。


    【時苗傅、劉正彥為逆,逼高宗避位……】


    呂頤浩深吸一口氣,努力說服自己不管在這書裏讀到什麽都不要感到驚訝,但先沒忍住的竟然是李綱:“這也太荒唐了,如何能發生這種事情?!”


    呂頤浩隻是冷眼瞥了他一瞬,他倒是對這種事情沒有那麽覺得驚訝,這書裏的官家頭也不回就跑到錢塘去了,那軍中有人不滿,想要作亂肯定是擋不住的。而且呂相公發揮了一下邏輯推理能力,聽曲端的意思這官家後麵還有得作妖,就證明這場什麽退位風囘波最後應該還是被擺平了。


    【頤浩至江寧,奉明受改元詔赦,會監司議,皆莫敢對。頤浩曰:“是必有兵變。”其子抗曰:“主上春秋鼎盛,二帝蒙塵沙漠,日望拯救,其肯遽遜位於幼衝乎?灼知兵變無疑也。”頤浩即遣人寓書張浚曰:“時事如此,吾儕可但已乎?”……】


    讀到這裏,呂頤浩隻是托著下巴盯著張浚,然後問道:“張相公解釋一下?我這裏為什麽要寫信給你?你在這書裏這個時間點在做什麽?”


    麵對他近乎是無禮的毫不客氣的逼問,張浚默默地在心中翻了個白眼,不過說實話,他在這偽書裏除了什麽富平、淮西之類的事情之外,好像還是好話居多,便把之前讀到自己傳裏提到的相關內容給簡要概括了一下,大意就是這書裏的自己不僅約了呂頤浩,還有張老財、韓世忠他們一起去討賊。


    哦對了,還有個沒死的劉光世。【此處可見之前的張浚傳】


    【浚亦謂頤浩有威望,能斷大事,書來報起兵狀。頤浩乃與浚及諸將約,會兵討賊。時江寧士民洶懼,頤浩乃檄楊惟忠留屯,以安人心。且恐苗傅等計窮挾帝繇廣德渡江,戒惟忠先為控扼備。俄有旨,召頤浩赴院供職。上言:“今金人乘戰勝之威,群盜有蜂起之勢,興衰撥亂,事屬艱難,豈容皇帝退享安逸?請亟複明辟,以圖恢複。”遂以兵發江寧,舉鞭誓眾,士皆感厲。】


    【將至平江,張浚乘輕舟迓之,相持而泣,谘以大計。頤浩曰:“頤浩曩諫開邊,幾死宦臣之手;承乏漕挽,幾陷腥膻之域。今事不諧,不過赤族,為社稷死,豈不快乎?”(眾人聽了也是齊齊肅然相對)浚壯其言。即舟中草檄,進韓世忠為前軍,張俊翼之,劉光世為遊擊,頤浩、浚總中軍,光世分軍殿後。頤浩發平江,傅黨托旨請頤浩單騎入朝。頤浩奏:所統將士,忠義所激,可合不可離。傅等恐懼,乃請高宗複辟。師次秀州,頤浩勉勵諸將曰:“今雖反正,而賊猶握兵居內。事若不濟,必反以惡名加我,翟義、徐敬業可監也。”次臨平,苗傅等拒戰。頤浩被甲立水次,出入行陣,督世忠等破賊,傅、正彥引兵遁。頤浩等以勤王兵入城,都人夾道聳觀,以手加額。】


    “呂相公果然是膽略過人……”先前對呂頤浩領了歸德軍節度使還有些不滿的諸武將們現在也是由不得他們不服了,曲端更是出言道,“呂相公雖然脾氣暴躁了點,但是遇見大事果然是個拿的出主意的,不像有些人就隻會抹眼淚……”


    開玩笑,他曲大雖然白天在外麵是木黨成員不假,到了這讀書會,他和張德遠可是還有血海深仇沒算呢!


    其他人均是早就知道張浚和曲端在這本宋史裏的過節了,所以對他的反應也是習以為常。李綱、許景衡還有宇文虛中他們遠離東京中樞有段時間,也不是十分了解內情,隻有呂頤浩覺得曲端對張浚的這個態度實在是有些不對勁,冷笑一聲:“老夫在東南都曾聽說你們在東京什麽木黨水黨之類亂七八糟的事情,你曲節度好像還是張樞相手下得用的伶俐人呢,今日一見,怎麽就這個態度?”言下之意就差沒說你們這是窩裏鬥還是狗咬狗了。


    在場所有知曉內情的人頓時都變了臉色,畢竟曲端要是把在這書中他和張浚的過節給抖出來,那估計又要平白無故掀起一場爭執,不過曲端雖然和張浚有過節,但看起來也不怎麽喜歡呂頤浩的跋扈勁兒,便也隻是哼了一聲,嘲諷道:“張樞相在這書裏有意思的事情那可太多了,現在要是就都抖出來豈不是喧賓奪主,擾了呂相公的雅興?呂相公還是先把自己的事情讀完再說吧。”


    呂頤浩盯著曲端看了好一會兒,似乎還在思索到底是什麽給了他勇氣這般有恃無恐的嗆自己,亦或是在思索等離開了這裏該用什麽手段來教訓他,這邊呂公相看著氣氛不太對,趕緊出來打圓場了:“雖然此處言談無忌,但畢竟都是朝廷大員,總歸要講幾分體麵的吧?”


    不是,怎麽就言談無忌了,誰規定的?呂頤浩再度帶著幾分疑惑去看呂好問,心想當時在南陽行在知曉你呂公相是個軟柿子好捏,現在已經淪落到這般放縱他們的程度了?


    呂好問迎上他的眼神,終於還是歎了口氣:“因為此間發生的事情白天在外麵都是不記得的……不然豈不是天下大亂了。”


    言下之意你呂相公就是不留隔夜仇,但也架不住完全忘了這回事啊!


    呂頤浩頓時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了起來,隻得繼續往下念自己的“故事”。


    【朱勝非罷相……】


    “什麽東西,他之前難道是宰執?”呂頤浩雖然之前在心中告誡自己無論讀到什麽都不要驚訝,但還是沒忍住。畢竟上次朱勝非搞出的那個破事對他而言,算得上是真正的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人人都知道他呂相公還曾經是朱勝非的舉主,弄得他著實非常難堪。


    張浚心想不止朱勝非是宰執,你馬上也要當宰執,而且還都被趙鼎輕而易舉地給攆出去了,你現在就氣成這樣,再往下讀怕不是要直接中風了。想到這裏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地去看了眼坐在自己邊上的趙鼎,元鎮兄你之前隔岸觀火看我和呂頤浩鬥得高興,但是風水輪流轉啊,這不一會兒就得輪到我來看你笑話了,驚不驚喜,開不開心?


    【以頤浩守尚書右仆射、中書侍郎兼禦營使,改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車駕幸建康,聞金人複入,召諸將問移蹕之地,頤浩曰:“金人謀以陛下所至為邊麵,今當且戰且避,奉陛下於萬全之地,臣願留常、潤死守。”上曰:“朕左右不可以無相。”乃以韓世忠守鎮江,劉光世守太平。駕至平江,聞杜充敗績,上曰:“事迫矣,若何?”頤浩遂進航海之策。】


    讀到這裏,一向威嚴滿滿的呂頤浩終於有些慌了,什麽叫航海之策,這聽起來就實在不怎麽像話。張浚那邊怎麽嘲笑且不提,就連來了之後一直麵無表情端坐宛如一個木雕行狀的李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看不出來啊,呂元直?”大概是之前在東南被呂頤浩壓製了太久,加上呂好問剛才表示這裏說的話白天在外麵都不作數,李綱終於也難得找到機會來言語上報複兩句了,“你不是一直自詡軍略上遠勝於我,嘲諷我無能,最後就編出來這麽個主意?”


    “這妖書裏的事情也能當真了?”呂頤浩也是寸步不讓。


    “之前讀到你呂大相公八麵威風平叛的時候,你可沒說做不得真。”李綱繼續步步緊逼,“反正左右都是你做出來的事情,哪有認一半摔一半的道理?呂公相之前便說了,這妖書就算再荒謬,那也是另外一個世界裏沒有官家的話我們做下的事情,怎麽就和你無關了?”


    不得不說這場麵讓眾人頓時有些夢回十年前,那時李伯紀把持朝政說一不二的場麵還是讓人有些心有戚戚,看這二位一副誰也不想饒過誰的樣子,最後還是同樣不明真相但實在不想回憶起這麽可怕場麵的許景衡出來試圖調停,也隻有他來拉架,李綱和呂頤浩二人才會稍微聽一聽。


    不過這在其他人眼中就顯得更荒誕和好笑了。


    你許相公可是口口聲聲和官家說呂頤浩不可為相,斷了人家前途的,現在又來裝哪門子和事佬呢?


    隻能說玩政治的都這樣,誰信了誰就輸了。


    【初,建炎禦營使本以行幸總齊軍政,而宰相兼領之,遂專兵柄,樞府幾無所預。頤浩在位尤顓恣,趙鼎論其過。(讀到這裏呂頤浩頓了一下,幾乎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努力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神情的趙鼎)四年,移鼎為翰林學士、吏部尚書。鼎辭,且攻頤浩,章十數上,頤浩求去。除鎮南軍節度、開府儀同三司、醴泉觀使,詔以頤浩倡義勤王,故從優禮焉。】


    二人對視沉默了許久,呂頤浩依舊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再度去看了一眼手中的書卷,然後深深地吸了口氣:“趙元鎮你還有這本事了?禦史台是你家開的?”


    其他人也是回憶起了趙鼎傳裏提及的他與呂頤浩相爭這段,然而具體細節卻是有些模糊不清了,不過這不還有一個不僅過目不忘,甚至聽了一遍就一字不差能全文背誦的胡寅嘛,在眾人的要求下,胡寅隻得歎了口氣,把之前趙鼎傳裏的部分給背了一段出來:【宰相呂頤浩請上幸浙西,下詔親征,鼎以為不可輕舉。頤浩惡其異己,改鼎翰林學士,鼎不拜,改吏部尚書,又不拜,言:“陛下有聽納之誠,而宰相陳拒諫之說;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挾挫沮言官之威。”堅臥不出,疏頤浩過失凡千言。上罷頤浩,詔鼎複為中丞,謂鼎曰:“朕每聞前朝忠諫之臣,恨不之識,今於卿見之。”除端明殿學士、簽書樞密院事。】


    李綱、許景衡還有宇文虛中都驚得目瞪口呆。趙鼎看了一眼身邊笑得已經是春風滿麵的張浚,也是無奈辯解道:“這偽書裏的確是這麽寫的……但現在官家肯定不會允許什麽宰執相爭,挾裹台諫攻訐宰執之類的事情發生了對不對?之前李公相彈劾張相公的事情不都被官家給親自按下不表了……”


    “趙元鎮,你什麽意思,不要扯這些不相幹的事情!”張浚陡然收了麵上得意洋洋的笑容,有些慌亂地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李綱,曲端見他失態至此,忍不住跟著嗤笑了一聲,心想這神秘空間真是妙啊,有怨的報怨有仇的報仇,大家一個也別想置身事外。


    也不對,到底林尚書還是可以置身事外,他有些遺憾地瞥了一眼因為事不關己就可以名正言順一言不發的林景默,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同情他。


    【奉化賊將璉乘亂為變,劫頤浩置軍中,高宗以頤浩故,赦而招之。尋除江東安撫、製置大使兼知池州。頤浩請兵五萬屯建康等處,又請王燮、巨師古兵自隸。將之鎮,而李成遣將馬進圍江州。乃駐軍鄱陽,會楊惟忠兵,請與俱趨南康,遣師古救江州。賊眾鏖戰,頤浩、惟忠失利,師古敗奔洪州。頤浩乞濟師討李成,高宗曰:“頤浩奮不顧身,為國討賊,群臣所不及,但輕進,其失也。”詔王燮以萬人速往策應。頤浩複軍左蠡,又得閣門舍人崔增之眾萬餘,軍勢複振。命王燮、增擊賊,敗之,乘勝至江州,則馬進已陷城矣。朝廷命張俊為招討使,俊既至,遂敗馬進。進遁,成以餘眾降劉豫。】


    【詔以淮南民未複業,須威望大臣措置,以頤浩兼宣撫,領壽春府、徐廬和州、無為軍。招降趙延壽於分寧,得其精銳五千,分隸諸將。張琪自徽犯饒州,有眾五萬。時頤浩自左蠡班師,帳下兵不滿萬人,郡人皇駭。頤浩命其將閻皋、姚端、崔邦弼列陣以待。琪犯皋軍,皋力戰,端、邦弼兩軍夾擊,大破之。拜少保、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


    這段大家聽了倒沒覺得有什麽問題,畢竟就算輕敵冒進那也是這位呂大相公一貫的激進作風,就不說對錯吧,至少聽起來還挺正常,就連呂頤浩自己都沒什麽意見。


    【二年,上自越州還臨安。時桑仲在襄陽,欲進取京城,乞朝廷舉兵為聲援。頤浩乃大議出師,而身自督軍北向。高宗諭頤浩、秦檜(眾人聽到這個名字都開始歎氣或者倒吸一口涼氣,然而呂頤浩、李綱他們幾個新來的一時間還有些覺得莫名其妙)曰:“頤浩治軍旋,檜理庶務,如種、蠡分職可也。”二人同秉政,檜知頤浩不為公論所與,多引知名士為助,欲傾之而擅朝權。高宗乃下詔以戒朋黨,除頤浩都督江、淮、荊、浙諸軍事,開府鎮江。頤浩辟文武士七十餘人,以神武後軍及禦前忠銳崔增、趙延壽二軍從行,百官班送。頤浩次常州,延壽軍叛,劉光世殲其眾;又聞桑仲已死,遂不進,引疾求罷。詔還朝,以知紹興府朱勝非同都督諸軍事。】


    “諸位這是什麽意思?”讀完這段,呂頤浩對眾人聽見秦檜這個名字所表現出的過分失態模樣顯然有些不能理解,“秦檜其人我還是有些印象的,是故汪相公門生,如今事了金國,但在這書裏看起來是還朝重新為官了?他又做了什麽引得你們這般反應?”


    “他冤殺了嶽節度!”


    “他還逼死了趙相公……”


    “李中丞、張樞相等人皆被其遠黜嶺南,就連韓郡王最後也不得不被迫交了兵權退隱山林……”


    眾人皆是七嘴八舌地補充了起來,此時目瞪口呆這種詞已經沒法形容呂頤浩、李綱他們的心情了,半晌,不等呂頤浩說話,李綱便厲聲嗬斥道:“那官家呢?難道這官家已經臥病在床不能理政了?”就差沒明擺著罵,這官家難道是個死人嗎。


    “李公相問得好,這官家啊……”林景默終於悠悠地歎了口氣,“看起來好像還是秦檜的幫凶呢。”


    呂頤浩一時愣住了,片刻之後他勉力嗤笑以對:“這話怎麽說?總不能是他指使秦檜做得這些事情吧?”


    然後他收獲了一陣令人有些尷尬的沉默,最後到底還是張浚輕笑了一聲:“本相倒是頭一回見識到了,呂相公居然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呂頤浩徹底失態無言,李綱、許景衡和宇文虛中也是陷入了茫然無措的混亂中,最後一直沒有說話的宇文虛中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大家的心聲:“如何會這樣?既然呂公相都說了,諸位皆是一時社稷之臣……嶽節度、李節度和劉相公還是難得的忠烈義士,何至於此?”


    “宇文相公這話問的,這書裏的官家和秦檜可根本就不是個講道理的東西。”這些年沒少和宇文虛中在長安一起聽雜劇的韓世忠冷哼了一聲,“這官家是為了和金人乞和才殺了嶽節度的,連他自己家的江山都不要了,隻想著在杭州歌舞升平。”


    呂頤浩聽到這裏徹底不耐起來:“便是桀紂、隋煬也沒有這般荒唐的,這真的不是什麽西遊降魔誌怪之類的雜書,編出來消遣我們的?”


    呂公相隻得歎氣以對:“我們原本也都不願信這些是真實存在的事情,但官家親口說,這些事情他在……他那裏的史書上都見過。官家是個後來的人,看我們便如同我們看漢末魏晉時候的人那般,他便是早早知道了這些事情,機緣巧合之下才……”


    呂頤浩對明道宮之事並不了解,然而李綱聞言卻是大驚失色:“這麽說,官家那時忽然回心轉意召回我,是因為他……”


    呂好問、張浚有些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趙鼎則趁機補充道:“所以說如果官家那時如果沒有在明道宮落井,還是原來的……那個,事情就會變成這樣。換而言之,在這本書裏,我們其實都……還是我們,隻有官家不再是官家了。”


    許景衡歎了口氣,這大概就能解釋為什麽呂頤浩在這書中一會兒威風八麵毫不讓人意外,一會兒卻又冒出什麽莫名其妙的航海之策,果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遇上這樣的官家,他們這些做宰執的也隻能勉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


    【頤浩既還,欲傾秦檜,乃引勝非為助。(張浚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給事中胡安國論勝非必誤大計(一直沉默不語的胡寅頓時抬頭警覺起來),勝非複知紹興府,尋以醴泉觀使兼侍讀。安國持錄黃不下,頤浩持命檢正諸房文字黃龜年書行。安國以失職求去,罷之。檜上章乞留安國,不報(胡寅差點被嘴裏的茶給嗆住)。侍禦史江躋、左司諫吳表臣皆以論救安國罷,程瑀、胡世將、劉一止、張燾、林待聘、樓炤亦坐論檜黨斥,台省一空,遂罷檜相。】


    望著眾人有些不善的目光,胡寅現在內心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之前什麽我寫信給張浚誇秦檜也就算了,怎麽我爹還能是秦檜一囘黨的啊?不過許景衡聞言皺了皺眉頭:“胡安國隻是彈劾朱勝非,其他人也隻是勸諫挽留胡安國,怎麽到呂相公你這兒就……全把他們當秦檜一囘黨處置了?”


    呂頤浩此時也是在心中暗罵怎麽自己瞎了眼非要和朱勝非這種人糾纏不清,但他怎麽也不肯承認自己失了體麵,便就當沒聽見,一言不發。張浚見他難得緘口不言了,也是得意洋洋地又拈了一顆葡萄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頤浩獨秉政,屢請興師複中原,謂:“太祖取天下,兵不過十萬,今有兵十六七萬矣。然自金人南牧,莫敢嬰其鋒。比年韓世忠、張俊、陳思恭、張榮屢奏,人有戰心,天將悔禍。又金人以中原付劉豫,三尺童子知其不能立國。願睿斷早定,決策北向。今之精銳皆中原人,恐久而消磨,他日難以舉事。”時盜賊稍息,頤浩請遣使循行郡國,平獄訟,宣德意。李綱宣撫湖南,頤浩言綱縱暴無善狀,請罷諸路宣撫之名,綱止為安撫使(“嗯?”李綱挑了挑眉毛)。時李光在江東,與頤浩書,言綱有大節,四夷畏服。頤浩稱光結黨,言者因論光,罷之。(“啊?”一直覺得沒自己什麽事的李光也是徹底懵了)時方審量濫賞,頤浩時有縱舍,右司郎官王岡持不可,曰:“公秉國鈞,不平謂何。”】


    “呂相公你這就有些過分了吧。”李綱抬起頭冷冷地瞪著他,“之前和秦檜相爭,羅囘織黨羽已經算不得什麽光亮手段了,現在還能明目張膽的這樣迫囘害與自己意見相左的官員?這和元祐黨禁有何區別?”


    呂頤浩也是毫不退讓:“李伯紀你少來這套,李泰發明擺著就是你一囘黨的人,難道我還有半點冤枉他?連你親弟李經都不想在朝中做你的傳聲筒了,他可還惦記著你和他的情誼。”


    李綱徹底氣急,呂好問和許景衡眼看著事情不好,連忙又打算出來勸架,倒是當事人之一的李光此時冷笑了一聲:“呂公相、許相公現在又是何必呢?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呂相公這個跋扈性子,不然怎麽會和官家進言說呂相公不可為相?”


    眾人誰也沒想到是李光這個平時看起來最穩重妥當的人把這回事給當場捅了出去,就連張浚都呆住了,心想你這果然是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你和李綱關係到底有多鐵啊,為了他竟然把這種事情都抖出來了?


    不過呂頤浩倒沒有什麽過多的震驚之色,或者說剛才那段時間受到的震驚已經讓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很難再表達出什麽更加激烈的情緒了,他似乎花了一段時間才勉強理解李光剛才的意思,然後隻是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韓世忠都有點擔心這呂相公怕不是已經被氣糊塗了?這要是自己還不得和對方拚命了,這可是宰執的前途啊!


    眾人皆是小心翼翼地去觀察他的表情,然而沒有料想之中的憤怒,呂頤浩隻是又抬頭深深地看了一眼許景衡和呂好問,然後忽然笑了起來:“怎麽,你們就那麽想看我的笑話?”


    呂好問和許景衡均是欲言又止,卻又不知道究竟該說些什麽,畢竟到了他們這個地位,有些話其實還不如不說。


    “那天官家在西湖畔是怎麽說的來著?”呂頤浩搖頭不止,“李公相,抗金名臣,中國英雄,一時之楷模,此論雖經萬代,不可移也!”


    “那這和他現在在不在中樞做宰執有關係嗎?”


    “本相又為什麽要生氣?若是北伐勝了,在座諸位想一想,以史書記,本相又該是個什麽人物?在東南創月椿錢,被同僚所記恨,甚至因二位相公之言不能列宰執之位……”他的目光緩緩地從在座眾人的臉上挨個掃過去,“這些真的有那麽重要?”


    “我自是問心無愧,為了北伐,為了社稷之業。”他最後從容一笑,笑容冰冷而凜然。


    【頤浩再秉政凡二年,高宗以水旱、地囘震,下詔罪己求言,頤浩連章待罪。高宗一日謂大臣曰:“國朝四方水旱,無不上聞。近蘇、湖地囘震,泉州大水,輒不以奏,何也?”侍禦史辛炳、殿中常同論其罪,遂罷頤浩為鎮南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提舉洞霄宮,改特進、觀文殿大學士。五年,詔問宰執以戰守方略,頤浩條十事以獻,除湖南安撫、製置大使兼知潭州。時郴、衡、桂陽盜起,頤浩遣人悉平之。帝在建康,除頤浩少保、浙西安撫製置大使、知臨安府、行宮留守。明堂禮成,進封成國公。】


    【八年,上將還臨安,除少傅、鎮南定江軍節度使、江東安撫製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宮留守。頤浩引疾求去,除醴泉觀使。九年,金人歸河南地,高宗欲以頤浩往陝西,命中使召赴行在。頤浩以老病辭,且條陝西利害,謂金人無故歸地,其必有意。召趣赴闕,既至,以疾不能見,乃聽歸。未幾,卒,贈太師,封秦國公,諡忠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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