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白天在延和殿中的秘閣朝會後,如今再見到麵色紅潤,怎麽看都是已經痊愈了的趙官家,幾位當時在場的近臣自然是麵無表情見怪不怪了,倒是幾位戰戰兢兢遞了一堆請立太子,各種表忠心的帥臣武將們一時有些訝異。


    於是趙玖便也將自己釣魚執法大失敗的事情坦然相告了……就算在這裏會忘掉,總歸這個事情了結了他還是要對駐軍在外的各位帥臣們有個正式說法的。


    但無論如何,在場所有人都很難不注意到,向來沉默穩重的林尚書今日至此時,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尷尬與不安,這樣的神色出現在他這樣的人的臉上一定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便紛紛好奇看向他。


    “林尚書今日是怎麽了,可是身體不適?”作為木黨黨魁,張浚自認為有義務關心一下自己在政治上的盟友。


    而林景默隻是搖了搖頭,卻複而以一種探尋的眼神去看了看趙官家。趙玖心裏頓時明白了,白日他們是完全不知曉秦檜在宋史裏做了多少罪大惡極的事情的,在諸人心中此人充其量也就是個一般通過宋奸,林尚書的堂兄機緣巧合之下收養了他的兒子,雖說稱得上是件值得說道的事情,但終歸不會觸動這麽大。


    但現在他們來到這個神秘空間,卻是全都記起了秦檜在宋史裏是怎麽逼死趙鼎、排擠構陷張浚等人,甚至連趙鼎死了也不放過他的家人,還嚴刑逼供他的兒子趙汾,想搞個大新聞把自己看不順眼的那幾位全都揚了。


    所以就算是城府深如林尚書,也很難裝出無事發生的模樣了。


    趙玖見狀,隻得無奈道:“此事說來也簡單……便是這幾日朕讓楊沂中清查在朕病中有些不安分的人,然後無意間便得知林尚書的一個堂兄弟落籍在福建興化軍,靖康前在東京做官時曾買了一個因為懷了身孕被自家極為悍妒的主母趕出家門的婢女,於是後來便收養了這個孩子,喚作林一飛,如今也是成年了,正在林尚書家裏幫忙照管家務。”


    “而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就是現在的大金樞密副相秦檜,秦會之。”


    眾人皆是齊齊一怔。片刻之後,幾個性子有些急躁的武將,例如韓世忠,更是直接死死地盯住了林景默:“林尚書,這……”


    “延安郡王,你怕不是又糊塗了。”到底還是曲端這個能文能武的反應更快一些,有些不耐煩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且不說秦檜現在根本沒有做下那麽多惡事,隻不過是個叛國之人,跳梁小醜,土雞瓦狗罷了,便隻說那孩子,生下了就當是沒了爹的孤兒,一直養在林尚書的兄弟家中,從未知曉其身世,難道會有什麽不妥嗎?”說完他又看向林景默,“林尚書自己又是怎麽想的呢?”


    林景默沉默了片刻,卻是若有所思地又看了一眼趙玖:“孟子曾言‘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更何況一稚童?便是他那未曾謀麵的父親做下再多傷天害理有悖人倫的惡事,於他又有何幹……”他這話說得很輕,但在座諸人很顯然不可能聽不出他的弦外之意,而趙玖本人則更不可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畢竟道君皇帝和淵聖皇帝的例子就放在那裏呢,你要是不考慮辯證唯物主義隻憑個人情感偏向就搞什麽牽連,那你趙官家本人怕不是也該去和二聖一起寫一寫什麽《我的前半生》之類的。


    隻不過道理是這樣說的,但趙玖還是心裏有些不太舒服,最後隻能喟然道:“這些日子的確是朕有欠考慮,輕佻了些,無端弄出來這麽多事情,倒是給林卿家裏徒增煩惱了……”


    林景默隻是輕笑:“官家說笑了,反正到了明日朝會上,臣也不會記得這秦檜到底在這偽書中做了多少惡事,又有什麽過意不去的呢?”


    於是大家輕飄飄地揭過此事後,嶽飛還是繼續開始讀自己在這本偽書裏的傳記。


    【六年,太行山忠義社梁興等百餘人(“誒,這應該就是馬擴那天提到的那個什麽梁小哥吧?也不知道馬擴在宋史裏怎麽樣了……”趙玖在心中暗想,嶽飛讀到這裏也是稍微頓了頓),慕飛義率眾來歸。飛入覲,麵陳:“襄陽自收複後,未置監司,州縣無以按察。”帝從之,以李若虛為京西南路提舉兼轉運、提刑,又令湖北、襄陽府路自知州、通判以下賢否,許飛得自黜陟。】


    【張浚至江上會諸大帥,獨稱飛與韓世忠可倚大事,命飛屯襄陽,以窺中原,曰:“此君素誌也。”飛移軍京西,改武勝、定國軍節度使,除宣撫副使,置司襄陽。命往武昌調軍。居母憂,降製起複,飛扶櫬還廬山,連表乞終喪,不許,累詔趣起,乃就軍。又命宣撫河東,節製河北路。首遣王貴等攻虢州,下之,獲糧十五萬石,降其眾數萬。張浚曰:“飛措畫甚大,令已至伊、洛,則太行一帶山砦,必有應者。”飛遣楊再興進兵至長水縣,再戰皆捷,中原響應。又遣人焚蔡州糧。】


    【九月,劉豫遣子麟、侄猊分道寇淮西,劉光世欲舍廬州,張俊欲棄盱眙,(“張俊小人,你也是個廢物!我要是官家,早該把你和劉光世一道給砍了。”韓世忠惡狠狠地瞪了張俊一眼,而對麵的趙相公卻是有些不以為然,到底張伯英在他們的世界裏的確還是守節之人,淮上之戰他的功勞誰能抹滅?韓世忠這般,也無非是嘴上發發牢騷罷了)同奏召飛以兵東下,欲使飛當其鋒,而己得退保。張浚謂:“嶽飛一動,則襄漢何所製?”力沮其議。帝慮俊、光世不足任,命飛東下。飛自破曹成、平楊麽,凡六年,皆盛夏行師,致目疾,至是,甚;聞詔即日啟行,未至,麟敗。飛奏至,帝語趙鼎曰:“劉麟敗北不足喜,諸將知尊朝廷為可喜。”(“我……”趙玖差點沒控製住自己要罵髒話,不過已經到了這時候,在座諸位已經早就習慣了這書中官家的各種怪異言談與舉止,倒是張浚見官家本人還是如此憤懣不滿,心中更是暗自又有些揣度)遂賜劄,言:“敵兵已去淮,卿不須進發,其或襄、鄧、陳、蔡有機可乘,從長措置。”飛乃還軍。時偽齊屯兵窺唐州,飛遣王貴、董先等攻破之,焚其營。奏圖蔡以取中原,不許。飛召貴等還。】


    “官家真的不必如此。”張浚歎了口氣,“便是臣也已經漸漸接受了這偽書中與現實中不符之事,不再那般計較這偽書中臣自己與諸位同僚所作的不妥之事了……為何官家還是這般執著呢?”


    “張相公現在看開了,還不是因為你在這書中雖然一直努力在想要做事,但還是犯下了幾個彌天大錯,所以才起了想把自己摘出去的心思唄。”胡寅沒好氣地直接頂了回去,“勤懇如趙相公,善戰如韓郡王,還有劉相公、李節度等節烈之士,難道也會以書中自己的行狀為恥嗎?”


    趙鼎雖然很想說自己的確還是做錯了不少事情的,比如說什麽批判王安石之類的怪話,還有因為呂祉與張浚相爭,自己早知道張浚是這麽個脾氣應該主動讓著他一點的,他們倆這麽多年交情了到底有什麽好爭的,何苦還讓秦檜這種人爬上來把大家一起揚了,但仔細一想自己終究大節不虧,而胡寅雖然在抨擊張浚,張浚的本心也是好的,最後思來想去卻隻有這麽個官家不太對勁。


    林景默聞言也是抬起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張浚,但最後還是低下了頭去。趙玖卻是一時愕然,不知這回該編出什麽說法來糊弄過去了。最後隻是盯著胡寅有些發愣:“那明仲以為如何?”


    胡寅的眼神在張浚的臉上轉了轉,在張浚不讚同和幾乎是懇求的目光下終於還是把自己原來想說的話給咽了回去:“臣隻是對張相公有些意見,絕沒有指摘官家的意思。”


    趙玖明知道他是想要岔開話題,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


    【七年,入見,帝從容問曰:“卿得良馬否?”(“噗……”趙玖這回是真的沒控製得住,被自己杯子裏的可樂嗆得咳了半天,離得最近的趙鼎、韓世忠一邊急忙上手給官家拍背順氣,趙相公還是沒控製住自己對飛濺到桌上還在冒著氣泡的幾滴深褐色液體愣了愣神,心想官家到底在喝什麽奇怪的東西)飛曰:“臣有二馬,日啖芻豆數鬥,飲泉一斛,然非精潔則不受。介而馳,初不甚疾,比行百裏始奮迅,自午至酉,猶可二百裏。褫鞍甲而不息不汗,若無事然。此其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遠之材也。不幸相繼以死。今所乘者,日不過數升,而秣不擇粟,飲不擇泉,攬轡未安,踴踴疾驅,甫百裏,力竭汗喘,殆欲斃然。此其寡取易盈,好逞易窮,駑鈍之材也。”帝稱善,曰:“卿今議論極進。”拜太尉,繼除宣撫使兼營田大使。從幸建康,以王德、酈瓊兵隸飛,詔諭德等曰:“聽飛號令,如朕親行。”】


    “……”趙玖和嶽飛一時大眼瞪小眼對視了許久,最後倒是後來親筆潤色了那篇《良馬對》的林景默先回過神來,正色道:“這偽書中所載之事雖然相仿,但臣以為《良馬對》的精髓其實並不在嶽節度自陳,而在於官家借駿馬喻人才,堅定抗金的信念,這些恰恰都是這本偽書中所不曾記錄的。”


    那是自然啊,趙玖暗自吐槽,完顏構那個陰間人能說得出什麽良馬劣馬黑貓白貓之類的話嗎?但和陰間人撞了相同的梗真的是能讓人惡心半天,雖然林景默的解讀很有道理,但在眾人眼中,趙官家儼然還是一隻氣鼓鼓的河豚模樣,甚至還莫名有些可愛。


    【飛數見帝,論恢複之略。又手疏言:“金人所以立劉豫於河南,蓋欲荼毒中原,以中國攻中國,粘罕因得休兵觀釁。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則提兵趨京、洛,據河陽、陝府、潼關,以號召五路叛將。叛將既還,遣王師前進,彼必棄汴而走河bj畿、陝右可以盡複。然後分兵浚、滑,經略兩河,如此則劉豫成擒,金人可滅,社稷長久之計,實在此舉。”帝答曰:“有臣如此,顧複何憂,進止之機,朕不中製。”又召至寢閣命之曰:“中興之事,一以委卿。”命節製光州。】


    【飛方圖大舉,會秦檜主和,遂不以德、瓊兵隸飛。詔詣都督府與張浚議事,浚謂飛曰:“王德淮西軍所服,浚欲以為都統,而命呂祉以督府參謀領之,如何?”飛曰:“德與瓊素不相下,一旦揠之在上,則必爭。呂尚書不習軍旅,恐不足服眾。”……】


    “嶽節度且慢。”意想不到的是,竟然是禦史中丞李光先出言打斷了嶽飛的話,這在眾人看來的確是件稀奇事情,但其人身為台諫,按照大宋的政治傳統反倒是在座諸位最該是言辭無忌的一位,隻不過大家已經太長時間習慣了這位趙官家不那麽講傳統的行事方法,一時間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張相公,你做的好事!”其人隻是憤慨道,“淮西兵變之禍,原來嶽節度早便有所預見,而你卻剛愎自用一意孤行,才釀成如此之禍!”


    張浚本來想說這是偽書裏的事兒真和我沒關係,但轉念一想,李光估計是在借機諷刺自己之前提出的北伐五條太過激烈,便是冷笑道:“多謝憲台提點,本相現在早就學會要聽取同僚的箴言了,不然您以為北伐五條僅是本相一家之言嗎?”言罷,其人環視四周,更是朗聲道,“諸位若是不服本相這個樞密使,認為我是個不知兵的廢物也無妨,反正官家如今已然痊愈,本相當初也是和官家立了誓,在軍務上聽取帥臣們的意見絕不獨斷專行的……便是真到了北伐的時候,樞密院也隻會依照官家的大略去擬定方針統籌軍務,一如伐夏之時那般,所以諸位盡可安心,官家又不是書裏這位不能管事的。”


    嶽飛倒是歎了口氣,到底是先前對這位頂頭上司的輕佻性子有親身認識的,不過他說的的確有道理,隻要官家主持大局,那便一切都好說,就算張相公、胡尚書他們不知兵,也影響不了什麽大局。


    【浚曰:“張宣撫如何?”飛曰:“暴而寡謀,尤瓊所不服。”(張老財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為尷尬)浚曰:“然則楊沂中爾?”飛曰:“沂中視德等爾,豈能馭此軍?”浚艴然曰:“浚固知非太尉不可。”飛曰:“都督以正問飛,不敢不盡其愚,豈以得兵為念耶?”即日上章乞解兵柄,終喪服,以張憲攝軍事,步歸,廬母墓側。浚怒,奏以張宗元為宣撫判官,監其軍。】


    聽到這裏,便是呂公相也忍不住出言問道:“官家,諸位中樞宰執和帥臣都列席於此,但楊沂中……?”


    趙玖隻是無奈地聳了聳肩:“朕也不知道,不過想來楊正甫白日公務繁忙,還要兼顧皇城司的職責,也許這本偽書覺得並沒有太多與他相關的要害之事,便根本沒有把他找來吧。”


    他這樣說等於完全把鍋推給了這個難以解釋的神秘空間,其他人也不好說什麽,隻得接受了這個說法,但其實他撒謊了。


    是他自己私心並不想看,更不想讓楊沂中當麵朗讀他在宋史裏的傳,從他一開始知道他是完顏構身邊得用的貼心人,到後來因為他將井中得來的錢幣當麵丟進淮河裏,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既然對方明明抓住了一些把柄,卻依然無條件隻承認自己這個官家,那麽自己也該平等相待。


    至於宋史裏的楊沂中是誰?他根本不需要,也完全不想去知道了。


    因著先前張浚提出的北伐五條建財之策的收成格外好,再加上元祐太後自揚州返京,建炎八年的這個年節其實顯得相當熱鬧,且不說休沐假期諸人如何在馬行街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酒玩樂,便是在這個讀書的場合,趙玖也是準備了一點自己倒騰的菜品招待眾人。


    “不過是烤梨罷了。”趙玖端著麵前的紫砂盅含笑望向眾人,“不是什麽稀罕物事……就是尋常梨子加了些冰糖、枸杞、銀耳、紅棗之類的一起小火慢煨。前些日子朕不是偶感風寒嘛,太醫說應當吃些潤肺清痰的水果,但這個天又實在太冷,把梨子這樣炮製感覺還蠻不錯的,所以便想著給諸位卿家們都分享分享。”


    諸人自是感念官家這般體恤臣下,然而趙玖捧著手中溫熱的碗思緒又開始飄忽不定起來,冰糖烤梨嘛,他前世還是在大學食堂裏的糖水鋪子裏吃的,好吃又不貴,而且這些材料看起來也沒超出宋朝人的認知水平,冬天來一碗還是挺美滋滋的。


    不過雖然現在他吃著喝著心裏還算舒坦,但一想到嶽飛傳繼續讀下去怕是沒多久就快到那慘烈又荒唐的結局了,不免又還是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了。隻是當著眾人的麵,還是姑且擺出一副慣常的可達鴨一般的神色,且讓他們到時候自行領會其中精神吧。


    【帝累詔趣飛還職,飛力辭,詔幕屬造廬以死請,凡六日,飛趨朝待罪,帝尉遣之。宗元還言:“將和士銳,人懷忠孝,皆飛訓養所致。”帝大悅。飛奏:“比者寢閣之命,鹹謂聖斷已堅,何至今尚未決?臣願提兵進討,順天道,固人心,以曲直為老壯,以逆順為強弱,萬全之效可必。”又奏:“錢塘僻在海隅,非用武地。願陛下建都上遊,用漢光武故事,親率六軍,往來督戰。庶將士知聖意所向,人人用命。”未報而酈瓊叛,浚始悔。(“嘖嘖嘖,”曲端和胡寅這回倒是收斂了些,但還是砸了咂嘴對張浚做出了一副嘲笑的神色,而張浚大概是已經受了太多刺激有些麻木了,根本懶得理會他們,不得不說其人心理素質是真的好,要不然曆史上秦檜也不至於那般拿他無可奈何。)飛複奏:“願進屯淮甸,伺便擊瓊,期於破滅。”不許,詔駐師江州為淮、浙援。】


    【飛知劉豫結粘罕,而兀術惡劉豫,可以間而動。會軍中得兀術諜者,飛陽責之曰:“汝非吾軍中人張斌耶?吾向遣汝至齊,約誘至四太子,汝往不複來。吾繼遣人問,齊已許我,今冬以會合寇江為名,致四太子於清河。汝所持書竟不至,何背我耶?”諜冀緩死,即詭服。乃作蠟書,言與劉豫同謀誅兀術事,因謂諜曰:“吾今貸汝。”複遣至齊,問舉兵期,刲股納書,戒勿泄。諜歸,以書示兀術,兀術大驚,馳白其主,遂廢豫。飛奏:“宜乘廢豫之際,搗其不備,長驅以取中原。”不報。】


    “前有張樞相遺書間酈瓊,姑且算是做了點補救措施,這裏嶽節度也是巧施離間之計便使金人廢了劉豫。”曲端端著麵前的烤梨,嗤笑一聲,“這兀術看來也是個疑心病重的廢物……隻是如此大好良機理應乘勢出兵,如何又不許了?這官家便隻想在什麽錢塘尋歡作樂,除非金人攆到跟前來,不然都不知道著急的嗎?”


    其餘人也皆是歎氣,甚至愈發覺得,這書裏的官家才算是頗有道君皇帝之風,隻是張浚又在心中暗想,如果這偽書裏的官家才真是道君皇帝親子,那眼前這位官家又該是什麽呢?


    當然不可能是什麽狸妖犬妖的……有這種想法的怕不是嫌康履死得還不夠令人印象深刻。但他如今也半個字都不信趙玖之前那拙劣的托辭了,便是預先通過什麽道祖托夢知曉了事情會發展成這般,這官家真的會悔改?他不是還好好地在杭州行在吃喝玩樂嘛,他們在場這些人的死活,乃至天下萬千百姓蒼生的死活,又關他什麽事?!就算是這宋真被不知道啥玩意兒給滅了,好像也是他死後的事情了。


    但這個結論就算是對於大齡中二病相公來說也還是有些過於激進了,他依然不能輕易就這樣確定。


    【八年,還軍ez。王庶視師江、淮,飛與庶書:“今歲若不舉兵,當納節請閑。”庶甚壯之。秋,召赴行在,命詣資善堂見皇太子。飛退而喜曰:“社稷得人矣,中興基業,其在是乎?”……】


    嶽飛讀到這裏少見地露出了有些慌亂的神色,他頓住了,然後遲疑地看了一眼趙玖。在場的其他人也是齊齊肅然,畢竟事關國本之爭,有的人當時在延和殿,知道立的是吳貴妃所出長子趙原佐,但卻不知道在這偽書中得到嶽飛這般評價的又是哪位皇子,至於身在外地的帥臣們更是本能地想要避開這樣敏感的話題。然而未等嶽飛出言詢問,趙玖倒是先輕鬆一笑:“諸位這麽緊張作甚,這偽書裏所謂的‘皇太子’甚至根本不是這個官家所出,除了早夭的元懿太子之外,他沒有親生兒子的,隻好從宗室裏尋了個聰慧伶俐的來……”


    眾人皆是大驚失色,一時竟不知道該作何言語。呂公相、趙鼎、陳規、劉汲還有李光這幾個老成持重的相公也好憲台也罷,一時不知是不是應該勸官家不要口出這種駭人言語,畢竟怎麽想似乎都是在變相咒“自己”(?)斷子絕孫,而張浚、林景默還有曲端等人也是驚訝於官家怎麽這般言語。不過曲端旋即冷笑道:“那也是這個官家咎由自取,做了那麽多混賬事,任由秦檜這等奸佞小人殘害忠良……隻能說天道輪回,沒有報應到他身上,可憐他無辜的子孫們卻替他受過!”


    “曲節度還是少說兩句吧……”看在同為木黨同盟的份上,林景默忍不住扶額以對,好言提醒道。畢竟就算書裏的官家不是真的官家,但皇子皇孫卻指不定是真的,他這般口無遮攔實在不太合適。


    趙玖自然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無奈解釋道:“諸位都會錯意了……朕的意思是,無論原佐還是德佐,這本偽書裏壓根就是沒有的,無需這般小心顧忌。”他實在不想再去糾結這什麽太子不太子的事情了,複又用眼神催促嶽飛繼續讀下去。


    【會金遣使將歸河南地,飛言:“金人不可信,和好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貽後世譏。”檜銜之。】


    【九年,以複河南,大赦。飛表謝,寓和議不便之意,有“唾手燕雲,複仇報國”之語。授開府儀同三司,飛力辭,謂:“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憂而不可賀;可訓兵飭士,謹備不虞,而不可論功行賞,取笑敵人。”三詔不受,帝溫言獎諭,乃受。會遣士〈亻褭〉謁諸陵,飛請以輕騎從灑埽,實欲觀釁以伐謀。又奏:“金人無事請和,此必有肘腋之虞,名以地歸我,實寄之也。”檜白帝止其行。】


    “這秦檜真的是宋奸吧!對金人比對他老子還親,生怕有半點對他們不利之事?!”韓世忠實在是表示難以理解,“便是要爭權,要排擠同黨,出賣大宋的利益又算什麽?”


    胡寅聞言倒是不緊不慢地又舀了一勺銀耳,冷笑道:“韓郡王天真了……其人和書中的官家無非是覺得如若北伐功成,則領兵的帥臣將功高震主,所以便寧願偏安苟且也不願往北邊看一眼的,至於兩河百姓,天下蒼生,與他們何幹?便是局勢已經敗壞到這般地步了,也不耽誤他們過太平日子享福的。”


    韓世忠一時無言,畢竟先前他自己的傳裏,便是後來被罷了兵權,但吃穿用度也算一應不愁,那邊更不用想這官家在杭州能奢靡成什麽模樣了。但隻要是心懷天下,念及蒼生百姓的人都覺得幾乎是難以忍受,他們怎麽就能心安理得的這樣做?!


    “師尹說得好,什麽斷子絕孫之類的,都是報應啊。”趙玖終於冷笑道,“‘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為人君者,不思萬千黎庶之苦,隻圖偏安一隅……甚至自己沒本事便罷了,還千方百計阻撓其他有才能心懷天下的有識之士,生怕攪擾了他的繁華清夢,我都覺得這報應還太輕了些!”


    此言即出,四方皆是寂靜無聲,卻是張浚輕歎了一聲,終於釋然道:“臣愚鈍,早就該想到的,官家並不是官家,對嗎?”


    趙玖聞言隻是與他四目相對,這一次,沒有托辭,沒有逃避,他回以了一個沉靜而又有些憂傷的微笑,最終緩緩點了點頭。


    出乎趙玖意料的是,他算是正式認下了這麽個猜測後,在座的人卻鮮少有十分驚慌失措的意思,最多也就像陳相公、劉相公還有李光那樣沉默不語,就連他以為最老成持重的呂公相也隻是微微歎氣,而曲端更是有些釋然地鬆了口氣,然後甚至帶著幾分期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但最後率先開口說話的卻是趙鼎這個除了呂公相之外在場地位最高的都省首相。


    “官家就算不是官家,但我們的官家也隻有這一位。”趙鼎像是念繞口令一般說了這麽一句有些費解的話,卻忽然有些嚴厲地掃視了在場所有人一圈,“難道會有誰覺得那個官家更好的嗎?”


    趙玖頓時目瞪口呆,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當年明道宮張浚彈劾汪、黃與康履的現場,看來不隻張相公是個伶俐人,趙相公能坐穩這麽多年首相的位置,顯然也是個不簡單的。


    然而未等他繼續開口解釋,趙鼎卻是拱手向他深深施了一禮,懇切道:“官家,若不是這個怪力亂神的空間發出那本偽書,而後眾人又那般仔細研讀了……臣等也絕不敢有這樣荒悖的猜測,隻是官家大可放心,一來這裏發生的事情等到了外邊都會忘掉,於官家而言絕無任何危險。二來……”他又回頭掃視了一眼在座諸人,“如果沒有官家,在場諸人的故事之前已經悉數閱讀過,或是被秦檜迫害貶黜,或是犧牲殉國,如今我們卻都還好端端地坐在這裏,這都是因為官家的緣故,至少臣不可能忘卻這樣的恩情,更不可能忘記是官家執意抗金,才拯救了不知多少無辜的兩淮、中原百姓免遭金軍塗炭,更讓河北百姓對重歸故土有了一絲企盼……”但說到這裏他還是深深地歎了口氣,“雖然臣仍不知官家究竟來自何方,但既然已經認定了官家才是唯一的官家,便不會再有任何疑議。”言罷,他最後又深深地環視了在場的所有人一眼,目光在張浚那裏幾乎微不可見地多停留了一會兒,忽又冷冷瞥了一眼萬俟卨,“諸位可還有什麽問題嗎?”


    趙玖頓時明白了,趙相公這番話其實歸根結底還是一種出於自我保護機製的有些自暴自棄的心態,因為雖然在這裏的談話完全不會對現實產生任何影響,但像趙相公這般老成持重的人物潛意識裏還是意識到了一絲危險,而最為明智的做法便是就此打住,利用自己的威望與地位既是誠懇地表了忠心,同時也合情合理地希望其他同僚們能夠點到為止。


    但是既然張德遠之前已經將這回事給抖了出來,那麽現在這樣也隻不過是緩刑而已,趙玖最終還是選擇尊重了趙相公這番有些無可奈何的折中話術,畢竟有些事情現在不說那麽開,等嶽飛把什麽天日昭昭全讀完,也是由不得他們不去挑明這些事情的。


    而不得不說趙鼎這個平時看起來孤高的端直君子,身為都省首相這般發言卻的確是十分管用的,其餘人如劉汲、陳規、李光等本來就偏保守一些的頓時點頭,甚至是感激趙相公將此事揭過,避免讓他們聽到些什麽更加難以理解的言論。事情的始作俑者張浚在得到趙鼎的眼神警告後,張了張嘴還是忍住什麽都沒有再說了,卻又是扭頭去看了一眼林景默,二人在空中短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林景默隨後輕輕地搖了搖頭。而在外領兵的武將們本就恨不得將自己的耳朵塞起來,不要被牽扯進這樣無稽的事情裏,隻有曲端看起來還有些遺憾,好像真的非常想刨根問底一樣。


    “趙相公是對的。”趙玖最後也是微微頷首,“現在有些話的確還不到說得那麽詳細的時候……鵬舉且繼續讀吧。”


    而嶽飛也真真是大將風範,剛才的變故便隻當無事發生一般,繼續沉穩地讀了下去。


    【十年,金人攻拱、亳,劉錡告急,命飛馳援,飛遣張憲、姚政赴之。帝賜劄曰:“設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遙度。”飛乃遣王貴、牛皋、董先、楊再興、孟邦傑、李寶等,分布經略西京、汝、鄭、潁昌、陳、曹、光、蔡諸郡;又命梁興渡河,糾合忠義社,取河東、北州縣。又遣兵東援劉錡,西援郭浩,自以其軍長驅以闞中原。將發,密奏言:“先正國本以安人心,然後不常厥居,以示無忘複仇之意。”帝得奏,大褒其忠,授少保,河南府路、陝西、河東北路招討使,尋改河南、北諸路招討使。未幾,所遣諸將相繼奏捷。大軍在潁昌,諸將分道出戰,飛自以輕騎駐郾城,兵勢甚銳。】


    【兀術大懼,會龍虎大王議,以為諸帥易與,獨飛不可當,欲誘致其師,並力一戰。中外聞之,大懼,詔飛審處自固。飛曰:“金人伎窮矣。”乃日出挑戰,且罵之。兀術怒,合龍虎大王、蓋天大王與韓常之兵逼郾城。飛遣子雲領騎兵直貫其陣,戒之曰:“不勝,先斬汝!”鏖戰數十合,賊屍布野。】


    【初,兀術有勁軍,皆重鎧,貫以韋索,三人為聯,號“拐子馬”,官軍不能當。(在座的武將皆露出了有些怪異的神色,曲端甚至忍不住嗤笑出聲)是役也,以萬五千騎來,飛戒步卒以麻劄刀入陣,勿仰視,第斫馬足。拐子馬相連,一馬仆,二馬不能行,官軍奮擊,遂大敗之。兀術大慟曰:“自海上起兵,皆以此勝,今已矣!”兀術益兵來,部將王剛以五十騎覘敵,遇之,奮斬其將。飛時出視戰地,望見黃塵蔽天,自以四十騎突戰,敗之。】


    “這編偽書的人真的見過金軍嗎?”曲端毫不客氣地批評道,而趙玖甚至還認真地想了一下,元朝的末代丞相脫脫……那應該是真沒見過,“不隻是沒見過金軍,這般窮酸翰林真的打過仗嗎?(過分了啊,這還是打過的,趙玖悄悄在心裏幫他補充了一下)要是金軍真把什麽三匹馬綁在一起和我們對衝……那我看那兀術現在馬不停蹄地收拾行裝從燕京出發,跑回他們老家什麽上京去大概還來得及。”


    嶽飛讀到這裏也是皺了皺眉頭:“所謂‘拐子馬’,無非是金人用來在兩翼襲擾陣型的輕騎兵而已,什麽三人為聯披以重鎧,著實不免可笑。”


    趙玖也是覺得無語,什麽三匹馬捆在一起這聽起來比幼兒園小朋友玩的什麽兩人三足之類的益智遊戲還要荒唐,三個人的腿兩兩綁在一起尚且很難協同快速行進,更何況三匹馬?真要是衝鋒起來都不用敵人砍,自己陣型就全崩潰了。


    【方郾城再捷,飛謂雲曰:“賊屢敗,必還攻潁昌,汝宜速援王貴。”既而兀術果至,貴將遊奕、雲將背嵬戰於城西。雲以騎兵八百挺前決戰,步軍張左右翼繼之,殺兀術婿夏金吾、副統軍粘罕索孛堇,兀術遁去。】


    【梁興會太行忠義及兩河豪傑等,累戰皆捷,中原大震。飛奏:“興等過河,人心願歸朝廷。金兵累敗,兀術等皆令老少北去,正中興之機。”飛進軍朱仙鎮,距汴京四十五裏,與兀術對壘而陣,遣驍將以背嵬騎五百奮擊,大破之,兀術遁還汴京。飛檄陵台令行視諸陵,葺治之。】


    【先是,紹興五年,飛遣梁興等布德意,招結兩河豪傑,山砦韋銓、孫謀等斂兵固堡,以待王師,李通、胡清、李寶、李興、張恩、孫琪等舉眾來歸。金人動息,山川險要,一時皆得其實。盡磁、相、開德、澤、潞、晉、絳、汾、隰之境,皆期日興兵,與官軍會。其所揭旗以“嶽”為號,父老百姓爭挽車牽牛,載糗糧以饋義軍,頂盆焚香迎候者,充滿道路。自燕以南,金號令不行,兀術欲簽軍以抗飛,河北無一人從者。乃歎曰:“自我起北方以來,未有如今日之挫衄。”金帥烏陵思謀素號桀黠,亦不能製其下,但諭之曰:“毋輕動,俟嶽家軍來即降。”金統製王鎮、統領崔慶、將官李覬崔虎華旺等皆率所部降,以至禁衛龍虎大王下忔查千戶高勇之屬,皆密受飛旗榜,自北方來降。金將軍韓常欲以五萬眾內附。飛大喜,語其下曰:“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爾!”】


    讀到這裏在座武將們皆是被嶽飛的意氣風發給感染了,至少到現在,這偽書裏的大宋在嶽飛傳裏聽起來似乎還前途一片大好?曲端甚至在想怕不是嶽節度打了場大的會戰把身家性命全都壓上結果輸了,然後那邊朝廷才被迫求和,乃至問罪嶽飛,將他殺了?


    但他心思何等敏銳,隻覺得這書中金軍這兀術不過土雞瓦狗,甚至還沒他們真正打過的那個兀術能打,以嶽節度的手段又怎麽可能會輸?而且如果真的做了敗軍之將,被處死,又怎麽會在萬俟卨的傳中搞出什麽“莫須有”之類的屁話來?


    那到底發生了什麽?饒是以他向來自負的敏銳心思也覺得簡直難以猜度。


    【方指日渡河,而檜欲畫淮以北棄之,風台臣請班師。飛奏:“金人銳氣沮喪,盡棄輜重,疾走渡河,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難輕失。”檜知飛誌銳不可回,乃先請張俊、楊沂中等歸,而後言飛孤軍不可久留,乞令班師。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飛憤惋泣下,東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廢於一旦。”飛班師,民遮馬慟哭,訴曰:“我等戴香盆、運糧草以迎官軍,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輩無噍類矣。”飛亦悲泣,取詔示之曰:“吾不得擅留。”哭聲震野,飛留五日以待其徙,從而南者如市,亟奏以漢上六郡閑田處之。】


    【方兀術棄汴去,有書生叩馬曰:“太子毋走,嶽少保且退矣。”兀術曰:“嶽少保以五百騎破吾十萬,京城日夜望其來,何謂可守?”生曰:“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嶽少保且不免,況欲成功乎?”兀術悟,遂留。飛既歸,所得州縣,旋複失之。飛力請解兵柄,不許,自廬入覲,帝問之,飛拜謝而已。】


    眾人皆是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在座的大宋精英們就算再如何開動他們聰明的小腦瓜也實在理解不了此時撤軍究竟意欲何為。韓世忠更是目瞪口呆:“就算這秦檜是宋奸,鐵了心的做賣國賊要討好金人的,可這官家是真瘋了?大宋難道不是他趙家的江山?如何要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但話一說完他瞥見趙玖又是無奈又是痛苦的表情,不僅頓悟了,也隱約有些後悔了。什麽得到道祖警示承天之命之類的屁話,怎麽可能能夠徹底改變這麽一個不僅心性涼薄,而且眾人甚至心照不宣地覺得似乎精神或是智力都出了些問題的人呢?


    他們的官家從頭至尾便根本不是那個在南京逃亡的時候還不忘搜羅浣衣娘,一路隻想南逃的康王趙構!從明道宮落井後就不是了!


    那他究竟是什麽人呢?


    【十一年,諜報金分道渡淮,飛請合諸帥之兵破敵。兀術、韓常與龍虎大王疾驅至廬,帝趣飛應援,凡十七劄。飛策金人舉國南來,巢穴必虛,若長驅京、洛以搗之,彼必奔命,可坐而敝。時飛方苦寒嗽,力疾而行。又恐帝急於退敵,乃奏:“臣如搗虛,勢必得利,若以為敵方在近,未暇遠圖,欲乞親至蘄、黃,以議攻卻。”帝得奏大喜,賜劄曰:“卿苦寒疾,乃為朕行,國爾忘身,誰如卿者?”師至廬州,金兵望風而遁。飛還兵於舒以俟命,帝又賜劄,以飛小心恭謹、不專進退為得體。兀術破濠州,張俊駐軍黃連鎮,不敢進;楊沂中遇伏而敗,帝命飛救之。金人聞飛至,又遁。】


    【時和議既決,檜患飛異己,乃密奏召三大將論功行賞。韓世忠、張俊已至,飛獨後,檜又用參政王次翁計,俟之六七日。既至,授樞密副使,位參知政事上,飛固請還兵柄。五月,詔同俊往楚州措置邊防,總韓世忠軍還駐鎮江。】


    【初,飛在諸將中年最少,以列校拔起,累立顯功,世忠、俊不能平,飛屈己下之,幕中輕銳教飛勿苦降意。金人攻淮西,俊分地也,俊始不敢行,師卒無功。飛聞命即行,遂解廬州圍,帝授飛兩鎮節,俊益恥。楊麽平,飛獻俊、世忠樓船各一,兵械畢備,世忠大悅,俊反忌之。(“什麽?”張俊張伯英嚇了一跳,“嶽節度給我送這麽貴重的東西,我為什麽不高興?這真不是我,和我沒關係!”)淮西之役,俊以前途糧乏訹飛,飛不為止,帝賜劄褒諭,有曰:“轉餉艱阻,卿不複顧。”俊疑飛漏言,還朝,反倡言飛逗遛不進,以乏餉為辭。至視世忠軍,俊知世忠忤檜,欲與飛分其背嵬軍,飛議不肯,俊大不悅……】


    讀到這裏嶽飛趕緊眼疾手快地摁住了韓世忠的肩膀,電光火石之間他要是再晚出手一點,韓世忠估計一拳就揮到張俊的臉上去了。


    “好你個張老財,出息了啊,還想和別人分老子的遺產?我告訴你,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存的那些沒奈何都變成遺產?”韓世忠被嶽飛按住,仍舊兀自嘴中謾罵不休。呂好問實在忍受不了,拍了拍桌子:“延安郡王,你要這般私下尋釁,是當官家不存在嗎?”


    趙玖注意到這邊的騷動,勉強收斂了心神:“良臣不要鬧了,你現在借給伯英十個膽子,他定然也都是不敢說這種話做這種事的,但是伯英,你說真話,可曾因鵬舉後來居上而心生怨懟?”


    張俊張了張嘴,最後懇切道:“官家,若說沒有,那定然是假的,隻是臣如今得了官家許諾,可以打著官家的旗號去與高麗人、日本人做生意,心思便也早就不在這種爭鬥上了……況且臣也的確認了,領兵打仗是不如嶽節度的,如今年紀漸長,便也隻想多攢些銀錢,家族榮華富貴而已。”


    【及同行楚州城,俊欲修城為備,飛曰:“當戮力以圖恢複,豈可為退保計?”俊變色。】


    【會世忠軍吏景著與總領胡紡言:“二樞密若分世忠軍,恐至生事。”紡上之朝,檜捕著下大理寺,將以扇搖誣世忠。飛馳書告以檜意,世忠見帝自明。俊於是大憾飛,遂倡言飛議棄山陽,且密以飛報世忠事告檜,檜大怒。】


    “所以說秦檜本來是想害我的?”韓世忠一時怔住,“然後是嶽節度救了我?”


    是啊,趙玖心裏暗歎,紹興和議本來秦檜與完顏構定下想要殺的其實是韓世忠,對於完顏構這種陰間人而言,其實韓世忠這樣桀驁不馴的西軍老將對他來說才是更加不可控的威脅,而嶽飛實在是個太過完美的人,他不僅是完顏構一手提拔的親信,而且他從不犯錯,他對上不讓上司為難,對下又體恤下屬,為什麽後世那麽多人都熱衷於神化他?因為他本來就已經是個非常接近神格的完美形象了。


    有人追逐光,就總有人畏懼光,對於他們而言,與神共舞實在危險,站在最耀眼的光身邊,他們隻敢瑟縮在黑暗之中。


    於是當光芒散盡,便不難想象,他們從黑暗中探出來的,究竟是怎樣一張臉。


    官家南巡離京已有月餘,但之前勾龍如淵引起的風波依然讓再讀聚首在這裏讀書的眾人議論不已。反正在這個空間裏言談無忌,李光本來就是禦史中丞,直接開始譴責張浚沒有識人之明,慣會舉薦幸進小人,曲端本來也想跟著李光嘲諷兩句,但一想到自己白天在外麵還是個主動湊上去的木黨成員,幸進小人什麽的自己也得有一份,一時間竟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話頭。


    一直沒怎麽說話的劉汲劉相公也是半抱怨半諷刺地表示,你張相公惹出來的事情,還惹得官家逼我們都省(水黨)私下裏不得不開小會來討論怎麽給你善後,當然這話張浚一聽就不樂意了,你們憂心的明明是官家非要殺他會弄出不好的影響,怎麽可能去在乎我風評會不會被害,怕不是幸災樂禍還來不及。


    趙玖隻是揣著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們激烈但又不失風度的爭論,令他有些驚訝但卻不全然意外的是,向來與張浚針鋒相對的事件當事人胡寅這回卻是半句責備張浚的話都沒有說。想來他也是知道的,張浚雖然與他政見不合,但還不至於在背後指使人用這種手段攻訐他,並且他們還有趙鼎相識相知這麽多年,胡寅家中的事情他們定然是早已有所耳聞,說難聽點,便真要彈劾他也不可能等到現在。最後還是林景默用一句話終結了他們的討論:“也不知道那勾龍如淵在這本偽書裏有沒有傳?”


    “應該是有的吧?”曲端聞言頓時一愣,然後冷笑,“想來以這種小人行徑,也該是秦檜那一黨的。”


    “好了,”最後還是呂公相出來再度主持局麵,“此事官家已有定論,便是再有什麽意見,也等嶽節度讀完他的傳再說。”


    眾人瞬間也都領悟到了他的意思,所謂讀完嶽節度的傳,那時官家自然也該就之前他們一直閉口不談卻又十分關心的事情給出一個真真像樣的解釋了。


    【初,檜逐趙鼎,飛每對客歎息,又以恢複為己任,不肯附和議。讀檜奏,至“德無常師,主善為師”之語,惡其欺罔,恚曰:“君臣大倫,根於天性,大臣而忍麵謾其主耶!”兀術遺檜書曰(“好家夥這現在裝都不裝直接是明擺著的宋奸了啊?”):“汝朝夕以和請,而嶽飛方為河北圖,必殺飛,始可和。”檜亦以飛不死,終梗和議,己必及禍,故力謀殺之。以諫議大夫萬俟禼與飛有怨(劉子羽再度冷冷瞪了萬俟卨一眼),風禼劾飛,又風中丞何鑄(聽到這個名字,胡寅頓時皺了皺眉頭,畢竟此人最近才剛剛成為自己在工部的副手,誰知道會不會又是下一個勾龍如淵)、侍禦史羅汝楫交章彈論,大率謂:“今春金人攻淮西,飛略至舒、蘄而不進,比與俊按兵淮上,又欲棄山陽而不守。”飛累章請罷樞柄,尋還兩鎮節,充萬壽觀使、奉朝請。檜誌未伸也,又諭張俊令劫王貴、誘王俊誣告張憲謀還飛兵。】


    檜遣使捕飛父子證張憲事,使者至,飛笑曰:“皇天後土,可表此心。”(趙玖聽到這裏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杯子)初命何鑄鞠之,飛裂裳以背示鑄,有“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既而閱實無左驗,鑄明其無辜。(“這何侍郎在這偽書裏看來是個正派人物,明仲這下可以放心了吧。”張浚早就看出了胡寅的心思,不鹹不淡地譏諷了一句)改命萬俟禼。禼誣:飛與憲書,令虛申探報以動朝廷,雲與憲書,令措置使飛還軍;且言其書已焚。】


    【飛坐係兩月,無可證者。或教禼以台章所指淮西事為言,禼喜白檜,簿錄飛家,取當時禦劄藏之以滅跡。又逼孫革等證飛受詔逗遛,命評事元龜年取行軍時日雜定之,傅會其獄。歲暮,獄不成,檜手書小紙付獄,即報飛死,時年三十九。雲棄市。籍家貲,徙家嶺南。幕屬於鵬等從坐者六人……】


    “鵬舉……不要讀了!”趙玖再也忍受不了,將手中的杯盞扔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看著嶽飛,見其人依舊神色淡然,有些不可置信地問道,“鵬舉便沒有怨恨?不甘?惱怒?”


    “官家?”嶽飛聞言一時詫異,“這本偽書中的事情本就荒誕不經,官家對臣恩重如山,如今國家也是這般欣欣向榮,官家的中興偉業也與這偽書中的昏庸官家殊無關係……臣的確同情偽書中的‘嶽飛’,為其遭遇深感不平,但臣實在難以理解此人與臣究竟是什麽關係,這書中其他人物又與其他諸位同僚又是什麽關係……”


    “這些都是真的……真的發生過的!”趙玖終於難得情緒有些激動以至於瀕臨崩潰,“什麽道祖托夢,那些都是我編出來糊弄你們的,這書裏的官家才該是你們真正的康王趙構,如果我沒有在明道宮來到這裏,這些就是真正的結局了!”


    “官家!”趙張二位相公直接驚呼出聲。


    “至於我是誰?”趙玖勉強平複下來心情,喃喃道,“我是一個來自一千年之後的人啊……”麵對眾人驚疑的目光,他再度歎氣,“諸位不妨假設一下……某天你們一睜眼從睡夢中醒來,卻發現自己變成了獻帝劉協,正被董卓裹挾著逃離洛陽……諸位會怎麽做?”


    “官家此言實在太過無稽……”李光還在嚐試徒勞掙紮,但曲端已經完全被趙玖提出的這個假設吸引了,似乎打算腦補一下自己能不能打得過董卓(?,亦或者與曹、劉、孫等人爭霸天下會是什麽模樣。


    “其實我看諸位卿家,便與你們看漢末魏晉故事一樣,”趙玖喟然道,“就好比漢末的人如何能想到千年之後有個大宋呢?諸位定然也是想象不了千年之後的我生活的是怎樣一個時代……可諸位既然看過三國誌、晉書,那我看過宋史(其實還真沒仔細看過),也就不是什麽稀奇事情了吧?”


    “官家!”最先崩潰哭出聲的竟然是萬俟卨,“官家即便不是這個官家,那氣度也絕非常人可比……若換作一般人知曉臣真的做過這般傷天害理的事情,便早該一刀把臣殺了,如何還能留臣做事呢?”


    “其實我不是沒有動過這樣的心思。”趙玖歎氣道,萬俟卨聞言頓時僵住了,“但我給了你機會……而萬俟卿沒有錯過這樣的機會,證明了自己的忠心,其實包括伯英……”他抬眼去看張俊,“你也該料到,你其實在宋史裏評價並不好,迫害嶽鵬舉的冤案也有你一份,但在下蔡你證明了自己,沒有辜負這個國家,所以我又有什麽資格和理由去對你們心存芥蒂呢?”


    “隻是秦檜……”趙玖再度攥緊了手中的杯子,“他做的壞事太多,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辯駁,我不能給他任何機會。而既然陰差陽錯得了這個身子和所謂二聖的血脈,便有這一份責任該擔著,他們虧欠天下蒼生的,我也隻能盡力而為能償一點是一點,畢竟就算一千年後……每每讀到這段史書,也是讓人心有不甘難以釋懷。”


    眾人聞言,便再度為自己在書中的結局感到黯然不已,隻有林景默算是旁觀者清,卻是勉強開口勸慰道:“雖然秦檜當國禍亂朝綱,官家無能,乃至於這宋最後還是亡了,可官家這……千年後的人既然還記得嶽鵬舉以及諸位的事跡,便恰似季漢雖亡,但武侯仍有像張相公這樣的後來者心向往之引為楷模,若是武侯在天之靈會感到欣慰的話,諸位同僚們倒也不必過分哀傷……”


    “景默(這裏其實應該叫小林的字,可問題是林景默本來就算半個原創人物,蛋靈帝都不知道他字什麽,rua)說得對,我先前也說了,鵬舉在西湖邊上的墓葬,千年之後前來進香拜謁的遊人都還絡繹不絕呢,”趙玖聞言也是精神為之一振,“而我……在一千年後其實也隻不過是個普通人,有家人、朋友和自己的生活……所以剛從明道宮來到這裏的時候,我其實也很惶恐,很害怕,就算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麽也是完全手足無措。所以能夠走到今天,其實並非是我的功勞,而是在座各位,甚至還有揚州的李公相、東南的呂相公、關西的宇文相公……還有千千萬萬也許沒有留下名字但的確真實存在過的大宋子民們齊心協力的結果。”說到這裏他卻是難得地輕鬆笑了出來,因為長久以來積壓在他心頭的這個最為沉重的秘密終於算是被說出口來,就算這空間是個言談無忌的地方,明日一早一切便又將重歸如初,無事發生,他也是高興的,於是甚至開起了玩笑,“其實我和趙相公家的大公子倒是有些像,也剛從大學……嗯,你們可以理解為一千年後的太學吧畢業,剛剛得了份工作……那就是差遣吧,甚至也沒討上媳婦,難得有了閑心出來遊玩,到了明道宮,便陰差陽錯地摔進了井裏,然後莫名其妙地便成了你們的官家,所以諸位聽到這裏,要實在不想認我做這個官家其實也無妨,但二聖的確都是廢物,一千年以後的史書也是這麽說的,所以不要去想迎回洞霄宮的那位淵聖皇帝了……我想呂公相應該也清楚的吧?”


    而不等呂好問回他,趙玖又自言自語道:“你們要真的很想找個宗室接班的話,孝宗倒的確還可以,是南宋少有的正常點的官家,可他是誰的兒子叫啥名字,我好像真的有些想不起來了……”


    “官家!”在場所有人終於齊齊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的胡言亂語,張浚直接帶著哭腔說道,“便是官家不是真的官家,可趙相公說得沒錯,自建炎以來,官家對我們的恩情,對天下蒼生的貢獻難道都是假的嗎?我們如果不認您做官家,難道還能認史書中這種人做官家嗎?”


    “德遠什麽都好,就是喜歡感情用事,你看怎麽就又哭了。”趙玖無奈地笑了笑,“我當然不會懷疑你們的真心,事實上……”他忽然站起身來,而此時眾人也驚訝地發現這個空間對於所有人的行動限製都完全解除了,也慌忙跟著站了起來。


    “是我趙玖應該對你們表示敬意。”趙玖鄭重地拱手以對,肅然道,“諸位皆是青史留名的忠臣義士,作為一個一千年後的晚輩……諸位且受我一拜。”說完便彎腰深深拜下。


    “你們的事跡,我,還有千年後的人們,都依然記得。”


    縱使他們的軀幹長埋地下,墳塋蔓生荒草,但是他們的故事依舊鐫刻於史書間,璀璨耀眼的精神,永不凋零。


    為了新的時代,為了天下蒼生,用生命跨過星河與大海,無謂如同塵埃。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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