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惺惺相惜”,用這個詞來形容抑鬱症病友之間的關係,再恰當不過了。我曾有一個廣西病友,在網上相識,彼此交流病況後,嗟歎不已。


    他的病程長達7年,兩次複發,兩次自殺,受盡磨難。最初,他隻是失眠,覺得胸部有壓迫感,醫治兩年不見效。後來,又出現頭疼和頭暈症狀,醫生懷疑是冠心病或血脂問題,進行了血流變學檢查、心電圖檢查、大腦多普勒檢查、核磁共振檢查、胸椎頸椎檢查和肝腎功能檢查等,均正常。於是,又去看中醫、吃保健品、請大仙,百無一效。最後,發展到長期睡眠混亂、頻繁頭痛、胃痛、胸痛、手腳麻木,全身都是病。整整折騰了4年半,直到僥幸碰到一位神經內科醫生,確診是抑鬱症。對症治療,30天後見效;繼續治療2年,逐漸康複。


    我也曾被誤診過,但比他幸運得多。患病前五個半月,我被當成單一抑鬱症治療,無效,且從中度發展到重度,最嚴重時幾乎呈亞木僵狀態。後來,找到安定醫院薑濤醫生。他在第二次接診時,即否定了單一抑鬱症的診斷,確診我為“雙相情感障礙抑鬱相發作”,立刻大規模調整用藥。換藥19天後,沒有任何預兆和過渡,藥物起效,我豁然而愈。就像日出的光芒驅散了黑暗,光明在這一刻驟然到來。


    這幾年來我和許多病友交流,發現大多數人都有過一次、甚至多次被誤診的經曆。一次即確診、一兩個月內即治愈的病人,少之又少。


    關於“診斷”,《漢語大辭典》是這樣定義的:“從醫學角度對人們的精神和體質狀態作出判斷。”簡單說,診斷就是根據症狀來識別病人所患何病。


    鑒於人體科學的未知性和複雜性,診斷完全不失誤是不可能的。和軀體性疾病相比,精神類疾病的診斷更為困難。這是因為精神類疾病發生在大腦內部,不能借助儀器化驗和探查,隻能靠醫生通過問診來采集信息,做出判斷,其診斷具有更強的主觀性。


    很多人都幻想,能不能發明一種儀器,來測定大腦中缺乏哪一種化學物質,然後對症下藥?答案是現在不能。如果誰說現在就能,那是騙人的鬼話。


    2011年10月,中國“第一屆抗抑鬱藥物論壇”在上海召開,會上公布了一個數據:全國地市級以上非專科醫院對抑鬱症的識別率不到20%,抑鬱症誤診率高達50%;即使在上海,綜合醫院的內科醫生對抑鬱症的識別率僅為21%。換言之,將近80%的抑鬱症被誤診或漏診。


    準確診斷是治療和康複的前提。這第一步如何走好?


    病人該怎麽辦?


    準確診斷,需要患者和醫生的合力。


    對病人來說,最重要的是直麵現實,對醫生如實交代症狀。


    有一個朋友,一次見到我,向我訴說失眠、焦慮、沒有胃口,做事提不起精神。我說:“我看你是焦慮伴抑鬱,去看看醫生吧。”


    半年後再見她,骨瘦如柴,麵色灰暗。這次,她述說經常徹夜不眠,幾乎吃不下飯,覺得生趣全無。我警告她:“你現在不是焦慮伴抑鬱,而是抑鬱伴焦慮了。不要再耽擱,趕緊去看醫生。”


    後來,我隔兩天就催問她去看病沒有。她今天推明天,這周推下周,實在推不過,去了醫院。一走出醫院就給我打電話,高興地說:“醫生說,沒事,不用吃藥。”


    誰願意有事、吃藥呢?我也放了心。孰料,隔了兩三個月,又接到她電話,語調驚惶,語速遲緩,語多悲苦。我大驚,詳細問過她,急了:“你現在應該到抑鬱症中度了!上次醫生為什麽說你沒事?他到底怎麽說的?”她囁嚅。我追問:“你怎麽和醫生說的?你說了你有自殺意念嗎?”她答:“沒有。”


    我明白了:出於對精神疾病的抗拒心理,她向醫生隱瞞或淡化了關鍵症狀,造成誤診。


    與此迥異,是病人滔滔不絕,說得太多,掩蓋了關鍵症狀。


    中國有病曆記載的抑鬱症病人約3000萬人,而精神科醫生嚴重缺乏,目前隻有2萬人,缺口40萬人。病人太多,醫生太少,專業醫院醫生分配給一個病人的就診時間,也就5到10分鍾。病人應該在這寶貴的時間裏,抓住重點敘述病情;不要在細枝末節上喋喋不休,誤導醫生。


    我曾看到一位病人投訴他的醫生“態度不好”,理由是他在訴說時,醫生屢屢打斷他的話:“揀重要的說!”——醫生的態度可能讓病人難以接受,可是,醫生分配給每位病人的時間就那麽多,病人無效的陳述,耽誤自己,也會占用其他病人的時間。


    我在看病時,深知這5分鍾的珍貴,事先是要做功課的。我會列一個書麵提綱,先概述主要病情,隻談事實,不談感想(醫生沒有空閑聽病人訴苦);如果還有時間,再按照重要性次序抓緊提問,能問幾個是幾個。直到醫生把病曆塞到我手裏做送客狀,嘴裏喊:“下一個——”這時,我知道自己該停止了。


    醫生該怎麽辦


    醫患溝通是一項技能。誤診發生,病人或有責任,但是,歸根結底,仍是醫生“學藝不精”所致。一個好醫生,應該能夠辨別出病人的自述中,哪些是誇大,哪些是掩飾;哪些是重點,哪些是末節。


    典型的抑鬱症,診斷難度不大。但很多抑鬱症狀是隱匿的,或者是不典型的,會和軀體性疾病混淆;在精神類疾病中,抑鬱症、焦慮症、精神分裂症、雙相情感障礙,有時候症狀交叉,也容易混淆。


    比如抑鬱症和精神分裂症。有些抑鬱症患者的臨床表現不典型,患者就診時不語不答,顯示社會退縮、意誌衰退;如果患者再有妄想和幻覺等,醫生就可能做出精神分裂症的診斷。據估計,約20%的抑鬱症患者因伴隨幻覺和妄想,被誤診為精神分裂症。


    雙相情感障礙更為複雜。它是指既有躁狂或輕躁狂發作、又有抑鬱發作的一種心境障礙。它處於抑鬱相時,和抑鬱症幾乎沒有區別;假如其躁狂表征不明顯,即呈“軟雙相”,被誤診為抑鬱症更是常事。


    也有一部分雙相病人,因其躁狂的表征,會被誤診為精神分裂症。


    曾有一位朋友經人介紹來找我。我問:“你是抑鬱症?”他苦笑,低聲說:“更複雜。一位醫生,還比較有名,診斷我是精神分裂症。”


    他告訴我,有一段時間,他曾經出現過幻覺。走在大街上,突然思維紛亂,許多無意義的聯想奔湧而來。比如,一輛公交車開過,他看到是多少路車,就會從數字不可遏製地聯想到很多東西;在大街上,看到車水馬龍,也會無限聯想,感覺外界要加害於他,恐怖得從街上狂奔回家,幾天不敢出門。


    我聽了,又把他的全部情況仔細問了一遍,大膽說:“你不是精神分裂症。首先,你的理智是健全的,你對自己的狀況有自知,而且積極求治。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一大特點是不自知,不認為、不承認自己有病,更不會主動求助;其次,你說的幻覺,和精神分裂症的幻覺不一樣,隻是思維奔逸,因為你還是有邏輯性的。”


    他問:“那我是什麽病?”我說:“我判斷是雙相情感障礙,同時合並了一些精神病性症狀。不過,我說的不算數,我們去看醫生吧。”


    幾天後,我帶他去安定醫院。他陳述病情時,接診的醫生似聽非聽,但特意問了幾個在我看來不相幹的問題:“你喝酒嗎?”“喝什麽酒?”“喝多少?”“上次什麽時候喝的?”“喝成什麽樣子?”然後就埋頭“唰唰”開藥。


    我抓住這個時間空當,湊過去,躬下身,小聲問:“大夫,他得的什麽病?”醫生頭也不抬,答非所問:“回去好好吃藥!”


    下一個病人已經進來了。我不甘心,稍大聲問:“他得的是精神分裂症嗎?”


    這次,醫生抬起頭,倦怠地、不快地瞥了我一眼(醫生大約是不願意凡人侵入他們的領地的),一字一句回答:“雙相情感障礙伴精神病性症狀!”


    安定醫院主治大夫薑濤在診斷和治療上很受患者信任,他在接受我采訪時總結說:抑鬱症、雙相和精神分裂患者,在社會交往、社會適應及社會功能方麵的表現是不一樣的。抑鬱症患者更接近正常人,你和他交流,能感受到他和正常人很接近,思路很清晰,他的痛苦體驗也很高;雙相情感障礙患者就有一些脫離主流的表現,有一些精神病症狀摻雜其中;精神分裂症患者基本上沒有正常思路,情感表達很糟糕,完全遊離在正常人群之外。如果為精神疾病畫一個譜係,那麽抑鬱症在最左邊,精神分裂症在最右邊,雙相在中間。從左到右,越來越脫離社會。


    交叉複雜的病情,其界線需要細致的拿捏和準確的判斷,醫生如何做到?薑濤一下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是個經驗主義論者,把看病說成是直覺。他說:“要積累經驗,你看的病人多了,心裏就把病人分成許多種類型;看到一個新病人,就能歸到某一類,結合其他相似患者的臨床經驗,就能形成基本準確的判斷。”


    話雖如此說,一個臨床醫生,要從理論上升到經驗,從經驗再上升到直覺,談何容易!診斷之大義,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醫生和患者豈可不慎乎!


    抑鬱症患者所處並非人間。他們好似生活在一個玻璃罩中,外麵的世界現實、透明、看得見,卻是隔絕的,猶如太虛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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