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玲開始了新鮮浪漫的大學生活。當時大學校園裏流行著這樣一句順口溜:“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這句順口溜形象生動地反映了那個年代工農兵大學生情感心態的變化。


    剛剛入學的李亞玲還沒有和城市的大學生活融合,她還保持著鄉村赤腳醫生的本色。這時,她的生活可以說是單調的,除了每天的學習,然後就是給章衛平寫信,字字句句都浸滿了思念。傍晚的時候,李亞玲徘徊在大學校園的甬路上,望著太陽一點點地落山,這時的她有一種憂鬱的氣質,她懷裏抱著的一本書不時地被風吹起一角,她一遍遍地走著,腦海裏不時地閃現出她與章衛平約會時的場景。她與章衛平是初戀,如果說她和劉雙林有點什麽的話,那是因為劉雙林有提幹的希望,她希望通過劉雙林能進城。愛是談不上的,更多的是功利。然而章衛平卻不這樣,章衛平把她的愛情之火點燃了,她的初戀,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她異常地思念遠在放馬溝的章衛平。


    她獨自一人走在校園的甬路上,身後留下的是她單調的鞋跟叩擊水泥路麵的聲音,在這時,她學會了思念,學會了守望。有時因思念她也學會了孤獨,在孤獨中她就遺憾地想,如果這時的章衛平能在自己的身邊該多好哇。有他陪伴在身邊,生活將是浪漫而又美好的。可惜的是,章衛平不在身邊,而在遠離她的鄉下。


    她在學生宿舍裏,趴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燃著一方溫暖的世界,她在這方世界裏給章衛平寫信,信的內容便可想而知了。


    此時,身為公社***副主任的章衛平在讀著李亞玲情真意切的信,他時時被李亞玲那些字句所打動。白天他的工作是忙亂的,隻有晚上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才能品味李亞玲的愛情。


    台燈下,他在給李亞玲回信,也把自己的思念寫進信中,有時一寫就是幾篇,很多時候東方都發白了,他才放下筆,把那寫滿字的幾頁紙放進信封裏,又壓平了,貼好郵票,在甜蜜相伴下安然入眠。


    初戀的相思都是甜蜜的,但是兩個人也經常會為一些問題在信上發生爭執。李亞玲希望他回城裏工作,他希望她學成歸來把事業用於鄉村的醫療事業。當然,兩個人都在回避這種分歧,他們沒有意識到這種分歧正是潛伏在他們中間的一條鴻溝。


    那一年的初秋,中國發生了一件大事,被稱為“十月春雷一聲響,我黨一舉粉碎了‘***’”。緊接著形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先是插隊知青大麵積的返城,馬上又恢複了高考。也就是說,李亞玲成了工農兵大學生的最後一屆,她將和恢複高考後的學生共處一個校園。一股學習的浪潮席卷大江南北。再也沒有人說知識無用了。


    在那些日子,田間地頭,公共汽車上,公園一角很容易看到捧著書本苦讀的身影。有人在背誦外語單詞,有的人在大聲朗誦普希金的愛情詩句。人們都在和時間賽跑,要把失去的時間搶回來。


    從全國到地方,各個機關領導的稱謂也在悄悄發生著變化。以前中央有“中央‘**’領導小組”,下麵政府自然地也叫“***”。現在“***”不再叫了,又恢複了黨的領導,改成黨委了。章衛平也由原來的***副主任變成了公社黨委副書記。他仍然是全縣最年輕的公社一級幹部。


    發生變化最大的是大學校園裏的李亞玲。接受信息最快的曆來是大學校園,李亞玲所處的中醫學院也不例外。他們除了拚命地學習之外,不斷地參加這樣那樣的活動,他們經常走出校園。短短的一年時間裏,讓李亞玲從內到外發生了驚人的變化。


    從外表上看,她已經脫掉了當赤腳醫生的花格子衣服,而變成了緊身裝,直筒褲變成了喇叭褲,以前的平底鞋變成了半高跟鞋。白地紅字的大學校徽別在胸前,無論是走在街上還是校園裏,都會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那時的大學生被稱為時代的驕子。


    她本打算放寒假回家的,她在信裏已經和章衛平說好了,章衛平也來信說要去縣城火車站接她。那年的寒假,最後李亞玲沒能成行,原因是許多學生都報名參加了中醫的實習,學習的生活是火熱的,積極性也空前高漲。李亞玲最後也改變了最初回家的打算,她毅然決然地報名參加了實習小組。


    李亞玲從心裏不願意回到家裏,一年多的大學生活,差不多讓她變成了城裏人,她已經習慣了城裏人的一切,農村有什麽好的呢,單調的景色,單調的人,遠沒有城市這麽文明這麽熱鬧。她回去唯一的理由就是見一見久未謀麵的章衛平。此時,她的思念已經不像當初那麽強烈了,寫在信上思念的話語也變成了千篇一律。最後的結果是,這封信和上封信沒有太大的變化。於是由原來的幾頁紙變成了現在的一兩頁紙。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李亞玲還發現她和章衛平的共同語言越來越少了。當初章衛平吸引她的是城裏人身上的獨特氣質。現在她的身邊生活的都是城裏人,包括她自己,身上也已經具有很多城市人的氣質了。她對章衛平的思念便停滯不前了,也有些麻木了。她發現自己和許多女生一樣,開始愛議論他們的班主任老師“四眼”了。“四眼”是外號,原名叫張頌。張頌老師是前幾屆留校的學生,年齡並不比這屆學生大多少。張頌生得很文氣,臉很白,又架著一副眼鏡,穿著打扮很有“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的派頭。冬天時,他的脖子上經常圍一條白圍巾,一半在前一半在後,讀過鬱達夫文章的人都說,張頌很像鬱達夫,包括他身上的氣質,很有知識,也很有文人模樣。仿佛張頌從一生下來就是做學問的料,因為他弱不禁風的樣子,很難讓人想出除了教書之外,還可以幹點別的什麽。


    張頌似乎成了女生心目中知識的化身,人前人後,宿舍裏,校園外,張頌成了她們議論最多的話題。


    在宿舍裏,她們有時躺在床上,黑了燈,在睡眠前,有人就說:“四眼”一定讀過很多書,要不然他怎麽是近視呢?


    有人說:那當然,要不然怎麽能給咱們當老師?他講課真有風度,那麽厚一本《中醫理論》,他幾乎全都背出來了。


    又有人說:那當然,聽說他家是中醫世家,他父親就是老中醫,老有名了,許多看病的人都去找他。


    話說到這兒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又有一個女生側過身來,衝下鋪的女伴說:小燕你說“四眼”是戴眼鏡好看,還是不戴眼鏡好看?


    下鋪的小燕就說:當然戴眼鏡有風度。


    一個宿舍的幾個女學生偶爾在私下裏議論幾句某個異性老師或同學純屬一種正常現象,可長時間大家把話題都集中在一個男老師的身上,這裏麵就出現了問題。她們集體進入了一種單相思,她們一起戀愛了。


    起初的時候,李亞玲並沒有加入到這種議論當中,別人議論張頌老師的時候,她都在默默地想著章衛平,甚至暗自用章衛平和張頌進行著比較。比較來比較去,她還是認為章衛平更優秀,也更可愛,所以她沒有加入到這種集體戀愛中去。


    前一陣子,她的心裏開始發生了外人不易察覺的變化。張頌給他們上中醫理論課的時候,站在講台上經常用目光望著她,也許那目光是有意的,也許是無意的。剛開始的時候,她並沒在意,以為張頌這是一種習慣。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上課的時候,她有意和別人調換了一次座位,結果她仍吸引著他的目光。不僅這些,張頌老師還經常提問她,提問的時候,語調是輕柔的,表情是微笑的。那時她的心裏曾怦怦亂跳過,就像她第一次和章衛平站在橋洞下約會。


    這時的李亞玲還沒有意識到,一年多的大學生活,已經讓她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已經出落成“校花”了。以前她的頭發是筆直的,梳一個馬尾式在腦後,後來她學著城裏同學的樣子,把頭發燙成了波浪式。這種變化讓李亞玲和剛入學時比,已經是判若兩人了。


    張頌老師的目光,在她的心裏濺起了一層又一層難以平複的波浪。有時她正在神情專注地望著台上的張頌老師時,正碰上張頌望她的目光,她就慌亂得不行,忙把視線移開,眼神無助地去望窗外,窗外枝頭上落了兩隻鳥在啁啾地鳴唱著。


    李亞玲寒假時報名參加了課外實習小組,完全是因為張頌老師。因為這次實習活動就是張頌老師組織的。班裏的許多女生都放棄了寒假,她們做出的這種犧牲,當然也和張頌老師有關。


    開始的時候,其他女生在宿舍裏議論張頌老師的時候,李亞玲是沉默的,因為她在思念著章衛平。不知為什麽,章衛平這些日子在她心裏變輕了,不像以前那麽思念了。也許是因為時間,或者是距離,還是其他什麽原因,李亞玲說不清楚,總之,她的心情不再那麽迫切了。


    有時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已經有許多天沒有給章衛平回信了,這麽想過了也就想過了,她並沒有動,隻在心裏說:明天吧。要是在以前,她接到章衛平的來信從來都不會過夜的,就是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筒也要把那封纏綿悱惻的信寫完。現在她似乎麻木了,沒有激情了。就是偶爾給章衛平回信,也不像以前有那麽多話要說了,現在的每封信都千篇一律地寫著衛平你好,我現在學習很忙,信遲複了,請原諒等諸如此類。有時信紙一頁紙還沒有寫滿便沒有話說了,便就此打住,然後就“此致敬禮”了。


    章衛平的信仍然那麽火熱,他在信裏顯得大度從容,他鼓勵她學習,將來畢業後當一名合格的鄉村女醫生。沒有時間少寫兩封信也沒有關係,但一定要注意休息,千萬別把身體累壞了等等,然後是革命的握手,想你的衛平等等。


    李亞玲也說不清楚了,自己怎麽就變了。以前她盼著章衛平的來信,現在她有些怕章衛平的信了,每次來信,都放在宿舍走廊的一張桌子上,所有學生的信件都散放在那裏,以前每天下課後,她差不多第一個撲到那張桌子前,在眾多的信件中尋找自己的那一封,她很容易就能看到她熟悉的章衛平的字跡,章衛平每次來信都用那種白地藍邊的航空信封。她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現在,她不那麽迫切地想見到他的信了,有時那封信要傳遞好幾個人的手才落到她的手上。有時她看到章衛平那封信的落款便感到有一種委屈感,那封信的落款清晰地寫著某縣某公社的字樣,她為某縣某公社這樣的字樣而感到臉紅。


    以前她似乎沒有這種心理,那時她想的是,自己的男朋友是公社幹部,他的父親是副司令。可現在別的同學的信大都寄自於工廠、部隊或某條街道,而自己的來信不是某某公社,就是某某大隊,讓人一眼就可以分辨出她是來自農村的。


    現在的李亞玲,經過一年多城市和大學的熏陶,已經徹底變成城裏人了,頭發是燙過的,臉上也是化過妝的,穿著打扮也是城裏人的樣子。她還學會了和其他同學一樣,溜到電影院裏去看電影,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和女生一起手拉著手在校園的小路上散步,嘴裏哼著流行歌曲。城裏的生活是多麽幸福啊。


    也許這一切,都是她和章衛平的距離,就是這種距離,讓她接到章衛平的信時有了一種委屈感。


    李亞玲的情商是不低的,她意識到張頌老師望著自己目光的那份內容,她能夠領會那份來自異性的目光裏所包含的情意。


    以前,也包括現在,許多班裏的女生在業餘時間裏總願意夾著那本厚厚的中醫理論書去張頌老師那裏請教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張頌老師住在校職工的筒子樓裏,一間十幾平方米的房子,又當他的宿舍又當書房,做飯就在走廊裏,那時的學生們很願意走進筒子樓裏,那裏有著一股人間煙火的氣味。那時大部分人都是這麽生活過來的,還有許多學生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未來,自己畢業留校,或去其他的單位,也將這麽生活。因此,筒子樓成為了她們未來的夢想。


    張頌老師門庭若市,他回到宿舍後很少關門,門框上就掛一塊碎花門簾,因為不管他關門還是不關門總是有漂亮或不漂亮的女生們隨時走進或走出。張頌老師對學生們,尤其是對女生們,態度一律很好,他坐在床沿上,女生們有的坐有的站,七嘴八舌地問這問那,有時還帶來一些菜,揚言晚上要在張老師這裏開火,張頌一律微笑地答應著。


    隻有李亞玲很少走進張頌老師筒子樓,那時她覺得張頌老師離自己很遠,像天上的一顆星星,隻在那裏遠遠地掛著,清冷而又遙遠。自從她意識到張頌老師很有內容的目光開始留意自己時,她才鼓起勇氣走進了張頌老師的宿舍。


    那是一天的晚自習,學生們都去教室或圖書館了。剛開始的時候,她也和別的女生一起走進了圖書館,沒多一會兒,她就悄悄溜了出來,做賊似的,她來張頌老師宿舍時,也和其他女生一樣,懷裏抱著一本書,不過她的胸口竟慌亂得不行,上到三樓的時候,她的心髒已經亂跳成一氣了,她手撫著胸口,口幹舌燥地喘了一會兒,才躡手躡腳地走近張頌老師的宿舍門口。


    張頌老師的房門是虛掩著的,裏麵透出一條光,她輕敲了兩下門,裏麵的張頌老師就說:誰呀?進來。


    她就推門進去了,張頌老師正伏在桌前寫教案,扭過頭看清是她時,顯然也有些意外,忙站了起來,又是倒水又是讓座的。最後,她坐在了張頌老師的床沿上。床上鋪了一條白被單,可能是剛剛換洗過,上麵還散發著淡淡的肥皂氣味,還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太陽味。李亞玲迷醉這樣的氣味。


    張頌老師一邊搓著手一邊說:原來是你呀,真沒有想到。


    她打量著張頌老師這間宿舍,一張單人床的床旁加了一塊木板,木板上碼的全是關於中醫方麵的書,一張桌子上也是書,台燈發出朦朧的光線,牆上貼著一張今年的年曆。年曆印的是一張香港明星的臉,那個明星正嫵媚地衝屋子裏的人笑著。床頭旁,還有一個小巧的鬧鍾,此時的鬧鍾正滴答有聲地走著。時間就分分秒秒地過去了。


    李亞玲坐在那裏,回頭望進來的那扇門時,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張老師順手關上了。此時,張頌老師的宿舍裏就他們兩個人,這種獨立起來的空間讓她感到一下子和張頌老師的關係特殊起來,不由得又一陣臉紅心跳。


    張頌老師先回過神來,他指著倒滿水的水杯說:喝水吧。


    她也想找點話說,來之前想好的問題一股腦都忘光了,她想不起來該說點什麽了。於是就掩飾地端起水杯,剛喝了一口,她發現水還是熱的,便又慌忙放下了。


    張頌老師似乎比她沉穩了許多,沒話找話地說:最近的學習還好吧?


    她點點頭,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好在她坐在燈影裏,不易被察覺。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幾句話。


    她突然站起身來說:張老師,不打擾了,你忙吧。


    張頌也站了起來,對她說:你這是第一次來我這兒吧?


    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她以前也曾來過一次,那次全班有好多女生都來了,屋子裏裝不下,她隻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張頌老師就說:別的同學經常來,希望你以後也能經常光顧。


    張頌說話時,她一直在盯著他的眼睛,她相信他的話是真誠的。他望著她的目光是專注的,比在課堂上望著她的目光要大膽火熱了許多。她懷抱著書,低著頭,無聲地點了點頭。張頌老師一直把她送到樓梯口,一直看著她走下樓去,才回過身去。


    李亞玲一直走出筒子樓才長籲一口氣,她的手心已經汗濕了,後背也有了一層細細的汗。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躺在床上,一會兒想起張頌老師望著自己的目光,一會兒又想起章衛平。想起張頌老師時,她心中湧動著不易察覺的興奮和衝動,然而章衛平呢,有的隻是一絲苦澀,還有一種說不清的委屈。她又在心裏不自覺地把張頌和章衛平進行了一番比較,她這才意識到,張頌身上的一切,她更加喜歡,張頌的書卷氣,他的學識,以及他身上城裏人的那種氣質。然而章衛平呢,幾年的農村生活讓他已經完全農村化了,他心裏的激情和理想常常讓她感動,然而和她的理想卻是大相徑庭的。章衛平要在農村紮根一輩子,而張頌老師不用想不用問,他就在大學校園裏。大學生的老師是多麽神聖呀,胸前紅地金字的大學校徽,別說走在大街上,就是走在校園裏,也會吸引許多同學的側目。每年全國那麽多考生,能考上大學的,隻有百分之一二的比例,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而大學老師呢?況且,張頌又是那麽年輕,才二十幾歲,和她們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張頌是她們的同學呢。班裏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年齡都比張頌老師大。


    在那個失眠的夜晚,張頌老師的形象一夜之間在李亞玲的心裏變得完美起來。而章衛平呢,則遠了,淡了。偶爾她也會想到章衛平對自己的好處,可以說沒有章衛平就沒有自己的今天,在她的心裏隻剩下了感謝,而不是愛了。


    章衛平的信,她有時已經懶得看了,不僅懶得看,她還有些厭惡他在信裏說的那些情呀、愛的話了。以前,她是喜歡讀這樣的話的,她感到臉紅心跳,有一種發自心底的幸福湧滿於身。那時這樣的信,她不僅讀一遍,有時要讀上幾遍,每一遍都會有一種幸福感。現在不知為什麽,她再讀這樣的信時,會感到渾身發冷,她有些害怕、恐懼。有時她托著腮在那裏發呆,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一年多的大學校園生活,自己已經變了,變得已經不是以前的自己了。她清醒過來後才意識到,自己和章衛平已經有了距離。


    再接到章衛平信時,她總是偷偷地跑到洗手間,把門關上,很快地瀏覽一遍,然後又很快地撕掉,扔到下水道裏順著水流衝走了,隻有這時,她才覺得幹淨。但這樣的情緒還會影響她大半天的情緒,直到晚上走進張頌的宿舍,遠遠地看見張頌老師窗口的燈,她才徹底把章衛平信裏的內容忘掉。


    章衛平要來學校看望李亞玲的消息還是如約地通過信件傳達到了李亞玲的手上,章衛平要來大學裏看她。那天,在衛生間裏,她匆匆瀏覽了一遍章衛平的來信。


    章衛平在信中說,她不能回家裏來過寒假,沒法見麵很遺憾,他下定決心,春節前要回家一趟,順便到大學裏來看她。她一目十行地把這封信看完了,心裏一時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如果半年前她接到這樣的來信,會高興得歡呼雀躍,因為那時她是真心實意地在思念著他。在她的業餘生活裏,思念遠方的戀人,成為她一項很重要的業餘生活。此時,不論從心理還是從生理上,她已經不需要他了,關於章衛平隻有在每次接到他的來信時,她才會想起他。那份感情又是很複雜的。她現在怕見到他,她不知如何去麵對他,見了他以後說些什麽,都將成為她的一道難題。


    那幾日,她心事重重,就是與張頌老師獨處的時候,她也開心不起來。現在大學放假了,校園裏有些空空蕩蕩,隻有各係少數留在大學裏實習的學生,偶爾在校園裏出沒。因為這樣,無形中就給李亞玲和張頌留出了許多單獨相處的機會。


    飄滿落葉的甬路上,或者是張頌的單身宿舍裏,都留下過兩個人的身影。兩個人獨處的時間很有限,因為班裏還有其他留校的學生,他們也不時地在打擾著張頌老師,如果那樣的話,大家就在一起集體活動。


    大學食堂裏還貼出了通知,春節這幾天,食堂放假,張頌老師已經做出決定,過節這幾天,將和同學們一起過。原打算回家看望父親的張頌,決定這個春節一直住在校園裏,陪伴他的學生們。學生們高興的樣子,溢於言表。他們早早就為過年做準備了,他們集資到外麵采購了一次,什麽魚呀、蛋呀買回來一大堆,就等著隆重地過一個集體春節了。


    正當李亞玲和同學們歡天喜地地準備過春節時,一天下午,負責女生宿舍看門的大媽來到了李亞玲的宿舍,此時她正歪在床上看書,看門大媽探進頭來就說:李亞玲,樓下有人找。


    李亞玲手裏的書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同宿舍的女生就問:誰呀,誰來看你來了?


    李亞玲知道一定是章衛平來了,心裏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嘴上卻不那麽說。她知道躲避不是辦法,便硬著頭皮走下樓去。等在樓門前的果然是章衛平。他似乎來了有一陣子了,腳下扔了好幾個煙頭,他正在吸一支煙,很冷的樣子,不住地在門前的雪地上踩著腳,章衛平還是在農村時的裝束,一套洗得有些發白的軍裝,一頂剪絨棉帽,那隻標誌性的口罩仍明顯地掛在胸前。這身裝扮在兩年前的城鄉中很容易看得到,也很流行。現在城裏人早就不再這麽打扮自己了,隻有農村人才這樣穿戴。


    李亞玲出現在章衛平的麵前,章衛平眼裏閃過一絲驚喜,他親熱地叫著:亞玲,咱們終於見麵了。


    看門的大媽審視地望著兩個人。


    說完這話,章衛平把手送到嘴前,用熱氣哈著手。


    章衛平原以為李亞玲會熱情地把他帶到宿舍裏去坐一坐,沒想到李亞玲回身看了一眼看門的大媽,便衝章衛平說:咱們在校園裏走一走吧。說完徑直朝前走去,章衛平隻好跟上。這時的李亞玲知道同宿舍的同學一定在扒著窗子向外看。於是,她有意和章衛平拉開了一點距離。


    章衛平仍熱情地說:沒想到你們大學這麽大,我找了好幾個樓,才找到你們宿舍。


    李亞玲說:回家過年來了?


    章衛平說:主要是來看看你,我都好幾年沒在家過年了。


    李亞玲不說話,低著頭,趕路似的往前走。她想盡快遠離同學們的視線。


    章衛平說:大年三十晚上,去我家吧,我都跟爸媽說好了,他們也想見見你。


    如果半年前章衛平說這樣的話,她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那畢竟是軍區副司令的家呀。聽人說,章副司令一家人住在一個小樓裏,那是什麽樣的房子呀。可現在,她隻希望章衛平早點離開這裏。她聽到這裏便說:我跟同學們說好了,今年集體過春節。


    章衛平說:就三十一天,初一你再回來和同學們一起過唄。


    她說:算了吧,那樣不好。


    李亞玲的冷漠讓章衛平一點準備也沒有,他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說:公社工作忙,這麽長時間了,也沒抽空來看你,都是我不好。


    章衛平這麽說話時,李亞玲看見張頌老師正迎麵走過來。張頌剛從外麵回來,腋下夾著寫好的春聯,手裏還提著一掛鞭炮。


    李亞玲看見張頌忙迎上去,叫道:張老師,采購去了?


    張頌就說:咱們集體過春節,應該有個過節的樣子,咱們熱熱鬧鬧的。說完還舉了舉手裏那掛鞭炮。


    張頌看見了章衛平,章衛平站在那兒衝他友好地微笑,接下來他知道李亞玲該介紹自己了。


    李亞玲本來不想介紹章衛平的,但看見張頌那問詢的目光,便小聲地說:這是我鄉下表哥,進城來看我。


    張頌就熱情地說:那讓你表哥晚上一起過來吧。


    說完便禮節性地衝章衛平點了點頭,走了。


    章衛平怔在那裏,他沒想到李亞玲當著老師的麵會這麽介紹他。他怔怔地望著李亞玲,她見張頌走遠了,小聲衝章衛平解釋著:我們學校有規定,不允許學生談戀愛。


    章衛平的臉就紅一陣白一陣的,這才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的李亞玲已經不是一年多前的李亞玲了。他不再隨著李亞玲這麽毫無目的地亂走一氣了,而是盯著李亞玲說:你變了,你這是看不起我。


    李亞玲不置可否地低下頭,用腳去揉搓著地麵的雪。


    章衛平又說:是不是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了?


    李亞玲不說話,仍是那麽難受的樣子。


    章衛平還說:你覺得我這個從農村來的公社副書記給你丟人了?章衛平因吃驚和氣憤而把他感受到的全盤托出了。


    李亞玲還能說什麽呢,章衛平已經把她心裏話都說出來了。半晌,她抬起臉來。她眼裏已噙滿了眼淚,哽咽著說:衛平,你調回城裏來吧。


    章衛平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了,一甩袖子走了。她立在那裏,呆呆地望著章衛平遠去,直到章衛平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視線裏,她才在心裏叫了一聲:章衛平,我對不起你。此時,她已經是淚流滿麵了。


    她獨自一人在校園裏走了許久,直到擦幹了淚痕,心態平靜下來,才回到宿舍。女生們好奇地擁過來,七嘴八舌地問:剛才來的那男的是誰呀?


    她平靜地答道:是鄉下來的表哥,來看看我。


    同學們不信,有人說:不是吧,是那個吧?


    還有人說:長得夠帥,就是土了點。


    又有人說:鄉下的麽,別太苛求了。


    她一扭身上床了,上床前衝同學們說了句話:信不信由你們,以後你們就知道了。


    她所說的以後,是指章衛平將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消失了的章衛平怎麽可能還會和她有什麽以後呢?


    她躺在床上又在翻看剛才看過的那本書,可怎麽也看不進去,但她仍然做出看書的樣子,眼前卻閃現出一幕幕和章衛平曾經有過的一切。後來,她拉過被子,嚴嚴實實地把自己蓋上了。這時她的眼淚卻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靜靜的悄悄的,從心裏湧出了淚水,這淚水在向過去告別。


    不知過了多久,她停止了流淚。她此時已經是滿心輕鬆了,她知道過去的一切將不複存在了。她知道,章衛平再也不會給她來信,也不會來看她來了。她和章衛平的關係將就此結束,畫上一個句號。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她的眼前又閃現出張頌老師的身影,此時的張頌老師燈塔一樣占據她心裏的深處。


    她要為這份嶄新的愛情奮不顧身了。


    又一個學期開學時,係裏麵流傳著一條消息,據說這消息是從男生中間傳出來的,男生們經過投票選舉,李亞玲排在“係花”的第一名,據說張頌老師也參加了男生們的評比。從此,李亞玲又多了一個別名叫“係花”。


    從那天開始,李亞玲身上佩戴著“係花”的榮譽開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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