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念朝已經是武警特種兵大隊的中隊長了,從解放軍到武警部隊,喬念朝仍是身在部隊之中,從感受到情感沒有什麽變化。每日裏做著相同的訓練,在解放軍時,那時的訓練是為了戰爭,現在的訓練是為了社會的治安,雖然目的不同,但作為一個士兵或一個武裝警察,本質是一樣的,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喬念朝已經等待多時了,那一段日子,他每天都在收看電視新聞,新聞裏從始至終報告的都是關於洪水的消息,那時已有近百萬人奮戰在長江大堤上了,喬念朝看到奮戰在長江大堤上的軍民,他都熱淚盈眶,他被奮戰的場麵感染了,然而自己所在的武警部隊一直沒有接到開赴前線的命令,他和所有的人隻能在焦灼的觀望中等待著。那些日子,他每天回到家中,麵對馬非拉他總是鬱鬱寡歡的。馬非拉當然理解喬念朝的心情,她同樣希望自己的部隊開赴抗洪前線。但她還是說:別急,再等等,好鋼要用在刀刃上。


    喬念朝相信自己的特種大隊是一塊好鋼,那些日子,他如坐針氈地等著,終於等來了開赴抗洪前線的命令。隊伍是在瓢潑大雨中出發的,喬念朝和他的隊伍,坐在車裏,他望著眼前的這支威武之師,他的淚水又一次模糊了視線,他有一種悲壯感。


    兩夜的奔襲之後,他們這支部隊終於趕到了長江邊上。他們一下車,便接到了炸堤的命令,為了顧全大局,他們隻能炸堤分流了。當他們的部隊向前開赴的時候,他們看見堤外的百姓正潮水似的向後退去。


    當他衝入大堤的時候,大堤上仍然聚集了一些百姓,當地的領導正在進行撤退說服的工作,有幾個百姓跪在領導麵前,聲淚俱下地說:書記,我們能保住大堤,千萬別炸呀,要炸堤,我們的家就沒了。


    領導已經把舍小家救大家的話說過無數遍了,可是眼前大堤上仍然跪著一些百姓,他們真是舍不得,他們寧可戰死在大堤上,也不願意把大堤炸開。大堤上到處可以看到百姓自發寫的生死牌:保衛家園戰鬥到最後一刻——人在陣地在,同大堤共存亡……


    喬念朝看著這些生死牌的時候,他心裏的那種悲壯感達到了頂峰。後來,他們不得不加入到了勸退百姓的工作中去。那是怎樣的一個場麵呀,武警戰士們和百姓們抱在一起,每個人都哭泣著。他們喊著:不能炸堤呀,千萬不能炸堤。


    戰士們則說:放棄小家,保全大家。理解萬歲吧!


    他們都哭了。最後,所有的人還是撤下了大堤,接著就是打孔裝藥,這一切都是經過精心計算過的,藥多了不行,那樣太危險,藥少了炸不開大堤,起不到分流的作用也不行。


    抗洪總指揮部預計,兩小時之後洪峰就要到達,他們在洪峰到達之前要完成這次的爆破任務。爭分奪秒,整個大堤上沒有了萬人奔騰保大堤的場麵,隻剩下了武警官兵快速地打孔埋藥的情形。


    當他們埋好藥,撤離大堤時,洪水已經又一次開始暴漲了,也就是說,十幾分鍾以後,洪峰即將到達。在洪峰到達前,他們要引爆大堤。


    他們在測試線路時,突然發現一組線路的連接點出現了問題,要是在平時,排查連接點是個很細致的活。這組連接點是喬念朝這個中隊負責的。他的汗下來了。他沒有猶豫,已經沒有猶豫的時間了,他順著連接方向又一次回到了大堤上,終於找到了斷點。這時所有的人都望著他,洪峰的前期已排山倒海地順著江堤而下,喬念朝已經看到了洪峰的影子。他已經沒有時間接斷點了,如果洪峰來之前,堤還沒有炸開,下遊就要承受百倍千倍的壓力,他們也就失去了分流最有利的時機。


    大隊長在堤外大聲地喊:喬念朝,撤回來。


    他不能撒,他撤了又有什麽用呢。他兩手握著斷開的線頭,衝大隊長喊,起爆,起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這時候起爆,喬念朝無疑是最危險的,先不說洪水會不會把他衝走,他現在離爆炸地點太近了,這時起爆無疑會受傷,乃至有生命危險。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喬念朝的身上。他見大隊長還沒有起爆的意思,時間真的來不及了,喬念朝已經聞到了洪水到達前潮濕而又凝重的氣味了,直到這時,喬念朝才知道,原來洪峰是有味道的。


    他又大喊一聲:洪峰來了,快起爆。


    大隊長閉上了眼睛,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按下了手裏的***。爆炸點先是升起一團黑煙。接著數聲炸響,大堤先是裂開了幾條縫,在洪水的撞擊下,大堤終於決口了。洪水滔滔流過。


    隨著起爆聲響過,幾名武警戰士瘋了似的向大堤決口處跑去。


    當喬念朝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他躺在病床上,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在大堤上最後的記憶是,他看見起爆點終於炸響了,他又看見腳下的大堤有了裂縫,決堤成功了,接著他向後倒去,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喬念朝失去了一條腿,當他在倒下時,漫過來的洪水浸泡了他的身體,如果戰友們不及時搶在大堤崩潰之前把他抱在懷裏,洪水就會把他淹沒了。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看見了馬非拉的一張淚臉,還有大隊長、戰友們凝重的神情。他蒼白地笑一笑說:我怎麽了?


    當他試圖坐起來時,左腿那裏一陣鑽心地疼,他先摸自己的左腿,那裏卻是空的,自己的左腿沒了。他沒動,就那麽僵在那,臉又白了一些,他說:我沒了一條腿?


    馬非拉再也忍不住,她叫了一聲:念朝——便抱住了他。


    她的淚水伴著他的淚水流在了一起。


    病房裏所有的人淚水都止不住了,他們別過身去,後來又都默默地離開了病房。此時的病房隻剩下喬念朝和馬非拉了。


    後來,喬念朝止住了自己的眼淚,用手推開馬非拉說:哭什麽,不就是少了一條腿嗎?


    馬非拉淚眼朦朧地望著喬念朝。


    喬念朝就說:軍人嘛,咋能沒個閃失,這很正常。


    馬非拉定定地望著他。


    他又說:少一條腿沒什麽,在隊伍裏不能幹了我還可以幹別的事呀。


    這時她擦了一把臉上的淚說:不,你殘廢了,我養你一輩子。


    他笑了,伸出一隻手,她抓住了這隻手,兩隻手就那麽握著。


    他說:非拉,我沒有看錯人。


    她說:我也沒有看錯人。


    他說:看來我真的是殘了。


    她說:你少了一條腿,可我還有兩條腿呀,以後我的腿就是你的腿。


    他笑了。她也笑了。


    喬念朝的父親,軍區原喬副參謀長是在幾天後出現在病房的。


    喬副參謀長背著手,樣子從容而又鎮定。他沒有大呼小叫,就那麽冷靜地望著病床上的喬念朝。


    喬念朝沒想到父親會來,他怔了片刻之後,才說:爸,你怎麽來了?


    父親說:我怎麽就不能來?別忘了你是我兒子。


    接下來,父親就坐在床邊一把椅子上,一個老軍人的姿態,腰板挺得直直的。


    父親說:小子,你是我的兒子,身上流的血都是硬的。


    他說:爸,可惜我不能像一個戰士一樣在部隊裏幹下去了。


    父親直到這時才顯得有些激動。他站起來,踱著步,把手指關節捏得咯咯響。父親背衝著他,目光望著窗外說:隻要骨子裏流淌的還是男人的血,軍人的血,以後不管到哪裏,你都不會趴下。


    不知什麽時候,喬念朝坐了起來,他望著父親的後背,笑了笑。


    那一次,部隊為喬念朝記了一次二等功。在上台接受立功表彰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練習用假腿走路了。


    從那以後,每天的傍晚,警營裏的人們經常可以看到,馬非拉攙扶著喬念朝在路上不停地走,他們一往無前的樣子,讓人們投去了羨慕的目光。


    有時兩個人走累了,馬非拉會讓喬念朝倚著路邊的一棵樹旁歇一歇。


    馬非拉說:現在我扶著你走路,等過一陣子你就會自己走了。


    他說:這輩子我會一直走下去。


    她說:以後咱們還要生個孩子。


    他說:不論生男孩,還是生女孩,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英雄。我希望他(她)像個英雄似的活著。


    她望著他的眼睛,眼裏閃動著淚花。她轉過身來,在他的耳邊說:念朝,我已經有了。


    他說:真的。


    她拉過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那裏孕育著他們的生命。


    他說:等到了秋天,收獲的季節,咱們的英雄就要出世了。


    兩個人又向前走去。她攙著他,一步又一步的,沒有停歇的意思,就一路那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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