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早在月前就傳來消息,讓打理出一間“能住人的屋子”。大房甄誌文的妻子,雖然隻是名義上管家媳婦的尤氏,因丈夫囑托的鄭重,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的小心。


    上次胡氏罰幾個小的,被甄誌文借機發作,重新收攏了管家大權。


    可胡氏把持家裏那麽多年,上上下下裏裏外外,也還全都是她的人。


    這是甄家家事,沈清霜就是再能幹,也隻能旁敲側擊,給甄蓮出點子。


    奈何沈、蓮兩位王者,實在帶不動尤氏這名青銅。


    尤氏年紀又輕,還是耕讀詩書之家出來,要尊母婢,就不能和胡氏身邊的人紅臉。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尤氏趕鴨子上架,為了丈夫的前程,隻得舍去一張麵皮。


    她東拚西湊,先找二房借了對琉璃花樽,又找弟妹討了架黃花梨木的太師椅。


    既然人人有份,人人有責,連一貫吝嗇的胡氏都得開了庫房,請出一架連沈嬤嬤都不曾享受的楠木垂花千工拔步床,這才堪堪覺得妥帖。


    三房乃是女官家中,雖然最為富有,但話事人不在,沒人做得了主,不好再拿出家中物事。


    賈語和甄英差不多年紀,父母也是一般不在身邊。尤氏不好拿捏其中尺度,斟酌了半晌,才忸怩開口。


    “屋裏旁的都好說,隻是窗紗到床單都是些半舊的,此番來的是貴客,用這些舊的細軟,顯得略有些不尊重。”


    於是連兩個最小的都領了差事,要在月內趕出一套床被幔帳來。


    賈語雖然年幼,女工做得也一般,奈何人家有錢,她的奶娘丫鬟,怎麽舍得自家小祖宗親自動針線?


    她屋裏都是些好東西,隨便拾掇拾掇,就能交差。


    甄英因是個啞巴,在眾姐妹中繡工也算不得最好,尤氏可憐她隻讓繡一個暖爐罩子,故而不需熬夜點燈,隻每日晨昏定省完了慢慢去做。


    可三日前卻又傳來消息,說貴客身居要職,按本朝慣例還是要住驛站。


    尤氏的房裏頓時嘰嘰喳喳擠滿了討債的各房娘子。


    她隻說老爺那邊消息一時做不得準,說什麽也不肯還,氣得老太太連著三日不肯用晚飯。


    甄英吃著平日裏吃不到的整塊兒糕點,心中對那位充滿變數的貴客充滿感激。


    連著三日,媳婦們雖有大魚大肉,心裏還是惦記著自己那丁點兒家底,孩子們無憂無慮,倒是吃了個痛快。


    甄英終於趕好了一雙爐罩子,廚娘一邊幫她在裏麵塞了蠶沙和桑麻,一邊眼尖地看著她:“櫻桃,跟四小姐去把那盒桂花糕給老祖宗送去,你在路上可千萬別貪吃了”。


    甄英知道,後頭半句其實是說給自個兒聽的。


    男人們都隨著大伯去驛站見客了,甄英的幾個姐妹既要上課,又修煉,不能半途而廢。


    她一個人得了半天假,在屋子裏掏出話本子看。


    沈嬤嬤的課,她是無緣去聽的,好在二房的蔓姐兒家中是書局,常拉上她一起幫忙抄書,平日私下裏,也會把新到的話本先內部分享。


    窗欞格子開得小了,甄英幹脆搬了把躺椅到樹下納涼,就著樹葉間撒下的細碎光斑看得津津有味,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她睡著不久,家中便被衙役門圍得水泄不通,沒見識的鄉下婦人還不知是福是禍,皆往大房的屋裏跑。


    不多時大伯回來,說貴客馬上就到,問月前讓收拾的屋子拾掇幹淨沒有,又讓女眷們避一避,尤氏這才惴惴地領著人到了後院兒,捉小雞似地把甄英提溜起來,臉上難掩興奮之色。


    約莫一炷香時間,長房長子甄誌文親自開了大門,隻見幾個青年人騎馬先奔了來,領頭一位絳袍上綴著鵪鶉補子,竟是個有官身的老爺!


    甄誌文領著兄弟幾個納頭要拜,那名老爺趕忙跳下馬迎上來道免禮,說:“王爺還在後頭,請甄老爺過去。”說著幾人便牽了馬來,服侍甄家大房和旁支的幾個老少爺們上馬,又親自把人領回去。


    剩下甄誌武和其他老少爺們,都在心中暗垂首頓足,隻因幼時躲懶不學騎射,白白錯失一個麵見貴人的機會。


    甄英在人堆裏可算漲了見識:幾個平日裏頤指氣使的衙役全然變了樣子,尤其是縣太爺的小舅子燕捕頭,以前對甄家的現任家主甄誌文都不怎地搭理,現下居然客客氣氣地和剩下的爺們們問好。


    五房的甄誌勇難掩蓋失望之色,拉著衙役問道:“王爺不來了嘛?”幾個衙役麵麵相覷,誰都答不出,原先闔府上下的喜慶氣氛便一掃而空,連甄英都看得出這些人的失落。


    又是半盞茶的功夫,二房的甄誌武飛馬來了,還帶著幾架馬車,道是王爺說要請客,甄府的弟兄們都來,那些剛才如喪考批的的爺們一個個大喜過望,也不管擠不擠了,一股腦地全上了馬車。


    剩下的婦孺們自是沒什麽事兒,尤氏便道把院子灑掃灑掃,各自備上醒酒湯,爺們去應酬,夫人們自然得做好準備。


    甄英手頭已經沒有女工活兒了,便被尤氏點名,和二房的甄蔓去灶上看著火。


    夜深了,甄英在灶台前打著瞌睡,此時萬籟俱寂,故而有些響動就聽得分明。


    似乎是幾匹馬,漸漸地聲音響了,甄英分辨著,恍然是一支馬隊!


    她連忙跳起來披上衣服,到院裏一瞅,好家夥,碩大的紅燈籠照得滿院兒燈火通明,一屋子的女眷居然都醒著。


    馬隊領頭之人麵白無須,尖聲尖氣地道:“現下有沒有還沒睡的姑娘讓王爺也見見?”


    深夜叫人,又叫的是女眷,二房和三房的都有些納罕,心中嘀咕了一聲,想到王爺出行未帶女眷,隻怕是床榻上要一個伺候的人。


    二房的媳婦和賈語的奶媽原本一齊往前邁一步,突然對視一眼,想到胡氏素來擺譜的樣子,宮裏的貴人,怕是比她還難伺候百倍。


    一時間,二人竟然不敢應,再對視一眼,各自心下狐疑,知道倘若是好差事,你怎麽不去?眼睛又滴溜溜一轉,隻回話說自家沒有姑娘。


    甄蔓和甄英一齊在灶上看火,隻是甄蔓躲懶,早早被母親喊去睡了。


    甄英母親早亡,知道嬸子厲害,雖然臨走時甄蔓叮囑她早點歇息,卻是絲毫不敢亂動,隻得老老實替甄蔓看火。


    她自持一身本領,又兼了解中洲國情,知道國運體係下,很難有人對自己不利。聽人喊自己名字,就跟著上了馬車。


    這次的馬車比白日裏見到的還要大上幾分,四匹高頭大馬,一水的棗紅色,竟是一般高大。轎頂八角,各掛了一盞琉璃氣死風燈,隨著晚風輕輕搖晃,那晦暗的燭火,竟然折射出夢幻般的光彩。轎簾上的金絲流蘇細細密密,互相交錯成靜謐的聲響,是甄英這輩子想也不曾想過的華貴。


    一名打扮得體的小內侍跪在馬車前,那身衣服,竟然是絲綢縫製的,便是甄家的大管家,逢年過節,也不曾穿過這般精工細作的衣裳。


    甄英楞楞地看著他,不知是何用意,不多時,內裏傳來一句黃鸝出穀女孩兒聲音:還不服侍小姐上車?


    甄英被人簇擁著,踩著小黃門上了車。那男孩兒跪得極穩,甄英踩在他背上,腳上似乎是落了地,心卻如同在雲間一般,飄蕩開去。


    她張了張口,想問問那個男孩兒犯了什麽錯?為什麽要讓自己踩在他背上?可她到底是個啞巴。


    馬車內裏熏著香,墊著軟靠,一個花朵兒般的小姐坐在裏頭,見她來了,眉頭微微一皺。


    甄英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隻是察言觀色,看到貴人皺了眉,下意識的就要跪下。


    卻見那名華服少女頓時驚得魂飛天外:“小姐快起來,折煞婢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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