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小姚輕手輕腳推開臥室的門,隻見茶水間那邊透出一線橙黃色的光。他好奇的走過去一看,隻見爐灶上煨著一隻小瓦罐,而方謹搬了張沙發椅,守在邊上看文件。


    “你……”


    方謹抬起頭:“怎麽?”


    他穿一件薄而寬鬆的淺灰羊毛衫,應該是非常柔軟的質地,領口露出一點深陷的鎖骨,顯得清瘦而休閑。小姚盯著他足足看了好幾秒,才有點難為情道:“呃……我來喝點水,你在煮東西吃?”


    方謹的目光落回文件上:“我煨一罐醒酒湯。”


    小姚不由詫異,掀開蓋子一看,裏麵果然煮著一罐奶白色香氣襲人的湯,裏麵燉化了的魚頭、鮮嫩的冬筍、肥美的香菇、雪白的豆腐,半點油星沒有,在小火上咕嚕嚕泛出誘人的氣泡。


    小姚是來伺候人的,來之前做了清潔,又沒敢吃東西,眼下一聞這香氣頓時食指大動,饞涎欲滴問:“我……我能嚐嚐嗎?”


    方謹無語片刻,不過已經意識到眼前這美少年腦袋大概有點脫線:“……那你等等我放點醋。”


    他放下文件合同,起身往湯裏倒了半瓶蓋香醋,幾滴麻油,又切了根嫩嫩的小蔥撒進去,關了火攪和勻,拿一隻酒店裏雪白晶瑩的瓷碗裝了滿滿一碗。茶水間裏頓時暖香撲鼻,小姚早捏著湯勺在邊上迫不及待的等著,立刻開心地接了過來。


    “哇,真香!你自己煮的?給顧大少準備的嗎?”


    方謹輕輕道:“是啊。”


    他坐回沙發椅上,拿起筆和文件繼續看。


    茶水間一片靜寂,不知怎麽小姚慢慢停了動作,怔怔地看著他沉靜的側臉,半晌問:“顧大少他,對你好嗎?”


    “很好啊,”方謹笑了笑。


    小姚第一次看見他笑。雖然很淡,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微微眯起,長長的眼梢形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如同柔和的漣漪從目光中一圈圈蕩漾開去。


    “……”小姚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感覺,許久後轉身拖了把椅子坐到他身邊,捧著碗,小聲問:“你……”


    他本來想問你是不是喜歡顧大少,但一想自己現在身份尷尬,直不愣登一問未免有戳人傷疤之嫌,因此話未出口就硬生生吞了回去,改成了:


    “顧大少……那個,是不是床上不太行?”


    方謹頓時嗆咳:“啊?”


    “――他都沒有碰我!” 小姚神秘兮兮道:“他洗個澡就上床睡了,根本沒碰我一指頭!哎你說他是不是就不行?!”


    方謹的鋼筆尖頓在半空中,看上去有點尷尬又有點好笑,半晌倒略微出了口氣: “你想多了,我和顧先生是純上司和下屬的關係。另外他行不行我不知道,但他應該是隻喜歡女人的,所以你不必太擔心。”


    “什麽?!” 小姚愕然: “那他叫我來幹嘛?!”


    “你是二少爺送的,當麵拒絕豈不是打了二少爺的臉?”


    “那那那,那明天我怎麽辦?”


    “應該會叫我把你送回去吧,”方謹語氣略帶安慰:“可能會找個你伺候不周之類的理由,但沒關係,顧先生隻喜歡女人的事大家都知道,何總他們不會怪你的。”


    小姚頓時目瞪口呆,倒把八卦方謹的心思拋到了九霄雲外。


    “但是……但是何總他們還指著我貼上顧家這棵大樹呢!糟了,早知道他是個直的我就不來了,還不如當初就跟了顧二少呢!哎呀這下何總他們肯定又要說我……”


    美少年在那捶胸頓足,真心實意,一點都沒意識到這話說了其實很掉價。方謹笑著搖搖頭,把合同文件翻過一頁,心說這小孩真有種渾然天成又惹人憐愛的傻氣。


    “哎你別說我,其實我也沒辦法,行業裏都是這樣的呀。”小姚終於意識到有點不妥,在那訕訕地解釋:“像我這樣還算好了,更糟糕的甚至……哎,說了你也不能理解,你這樣的人肯定不知道我們這個行當能殘酷成什麽樣兒。”


    他有點羨慕又有點酸溜溜地盯著方謹手中一看就價值不菲的萬寶龍鋼筆和材質高檔的德文合同原件,心想他就算不是顧大少包養的“那個”,應該也混得不錯。


    話說回來,沒有那種關係說不定對他來說還更好呢。


    他正這麽想著,卻聽方謹淡淡道:“我知道呀。”


    “――呃?”


    方謹合上厚厚的文件,起身道:“我還有些材料沒看完,你慢慢吃。回頭在瓦罐裏加半碗水繼續煨,明天早上給顧先生喝。”


    他的神態很自然,但不知怎麽小姚就是看出一種十分細微的,類似於無奈和逃避的感覺,也不知道是躲避自己的八卦和追問,還是躲避別的什麽。


    小姚入了神,卻隻見他轉身走出茶水間,回到了對門的另外一間臥室。


    第二天早上顧遠起來,餐桌上果然放著一蠱奶白噴香的魚頭豆腐湯。


    這是方謹的老習慣了,每次他喝上頭,第二天方謹都會做酸香可口的醒酒湯。有時是魚頭豆腐,有時是酸筍老鴨,還有時是陳皮檀香等各種中藥材;第一次做的時候顧遠隻覺得怪異,後來慢慢就習慣了,覺得作為助理討好下本來就不待見自己的老板也沒什麽不對。


    “你今天帶他去一趟何總那兒。”顧遠喝著湯,頭也不抬對方謹說。


    方謹便知道是讓他把小姚送回顧洋那裏的意思了:“是,那我待會就走。”


    誰知顧遠咽下湯,突然又想起了什麽:“等等――你待會先跟我出門,有件事要辦。”


    是什麽事呢?顧遠沒說,方謹也就沒有問。


    他知道顧大少不喜歡手下人問東問西,這個豪富家族裏長大的、從小就沒有生母護持的長子,已經早早學會了把所有情緒都藏在心裏,隻留給人一副英挺、冷淡而疏離的麵孔。


    方謹吃飯慢,要加快速度才能趕上風卷殘雲的顧遠。早飯後小姚果然被顧遠不管不問地丟在了酒店房間裏,他自己叫來司機,帶著方謹徑直去了澳門市區。


    司機張叔倒是顧遠身邊的老人,輕車熟路在市區道路上輾轉,不一會停在一條小巷門口。方謹隨顧遠下了車,隻見樹陰森森,涼風習習,巷角有棟不起眼的三層灰色小樓,黑匾上寫著“榮氏文玩”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顧遠徑直進了店,裏麵有個穿藍布襯衣樣貌機靈的夥計,立刻迎上來:“喲,顧大少又來啦!”


    “下周我父親生日,他一貫喜歡書法,我就托人尋訪了一套文房四寶來當賀禮。其中筆墨紙也就那樣了,主要是在硯台上拿不定主意。我聽他們說你曾經給我父親當過幾天助理,找你來幫忙掌掌眼。”說著顧遠對店員點點頭:“叫你們老板把我放在他那兒的四方硯台拿來。”


    店員忙著端茶倒水,聞言立刻點頭而去。方謹的神情卻有些意外:“文房四寶?”


    “嗯哼。”


    做人做到顧家掌門顧名宗這個地步,金錢權勢、聲色犬馬都是過眼雲煙了,要找到能討他歡心的賀禮非常難。顧洋是個慣好投機取巧的,去年竟然送了個菲律賓的選美冠軍,結果徒有美色沒有腦子,一個月不到就被顧名宗丟開手了;而顧遠送的純血統賽馬更是悲催,至今還整天關在馬廄裏,據說已經胖了二十公斤。


    方謹神色有些為難,似乎想說什麽,但就在這時文玩店老板親自帶著夥計來了。幾個人點頭哈腰地捧出了兩個大玻璃匣,打開一看裏麵是四方硯台,各個形態古樸而石質細膩,顯見都是上好的珍品。


    “顧先生您看,都在這裏了。這兩方是老坑端硯,現在已經非常稀有,我們專門派人去廣東鄉下為您找的;另外兩方歙硯,左邊這塊是雨點金星,右邊玉帶金暈,都是我們這一行難得的好貨色。”


    方謹一看價格,心裏打了個突。


    “怎麽樣?”顧遠問。


    方謹遲疑半晌,才為難道:“顧總……其實並不好文房四寶,要不選個別的吧。”


    顧遠有點意外,其實他來之前心裏已經打定主意要選那方名家雕刻的荷葉老坑端硯了,帶方謹過來不過是買個保險;誰料這人一開口就全盤否定了他的打算:“這話怎麽說的?你不知道他以前還寫了那個對聯,專門叫人去裱了掛書房裏,還有叫我和顧洋整天去搜羅什麽仿澄心堂紙……怎麽就不好這些東西了?”


    方謹有苦說不出,心想你不知道那對聯不是他自己寫的,紙也不是他自己用的,上百萬的硯台最終不過待在書房裏落灰而已,又是何必呢?


    但他又不想惹來懷疑,最終隻能為難道:“我不清楚……可能是我在顧總身邊呆的時間不長,了解不多的原因吧。”


    顧遠不由興味索然,隨手一指他事先看好的那方端硯,對老板道:“包上。”


    ――其實如果顧遠願意當個好老板的話,這時候是可以很輕易就化解尷尬的。但顧遠在方謹麵前一直很隨心所欲,一句話說的不對立刻沉臉是常事。


    這是一種馭下的手段,主要就是示威:別以為你是父親派來的就可以在我麵前拿大,我心情好,就給你麵子;我心情不好,照樣打你臉。


    顧遠悠然踱去看夥計們包紮文房四寶,老板跟在後麵殷勤賠笑。方謹卻沒跟過去,默然站在原地,望著人群中那個高大的背影。


    顧遠長得跟顧名宗很像,但輪廓中也帶著來自生母的影子。這讓他五官看上去很立體,眉骨深邃,鼻梁高挺,側麵看猶如一尊居高臨下的大理石像;尤其當他一動不動注視著什麽的時候,更讓人有種溺水般的窒息感。


    方謹怔怔地望著他,半晌才回過神來,不由自嘲地搖了搖頭。


    不能這樣啊……他心裏這麽想。


    幾個人都在店裏另外一頭,方謹就隨便在周圍走了走。店堂裏東西還挺多,架子上、櫃子上、玻璃匣子裏,很多文玩就隨意堆在一處任人挑揀;櫃台前還擺著一架\木盤托,上麵一小堆各式玉器,在燈光下映出綠瑩瑩的華彩。


    方謹隨手翻了翻,突然看到一隻造型奇特的玉鎦子,拿起來仔細一瞧,隻見那竟然是大小兩隻戒指套成的。那玉的雕工還非常巧妙,內外兩隻戒指上都刻有不同的精細花紋;把兩隻戒指重疊套在一起時,花紋便組成了四個完整的字樣――二人平心。


    有個伶俐的夥計走來笑道:“您眼光可真好。這隻鎦子雖不是極品老坑玻璃種,但也算是好材料了,更難得的是雕工――以前有朋友兄弟投契的,就各帶一個這樣的戒指;還有夫妻一起戴的,是表明雙方心底都一般無二的意思呢。”


    方謹心底如同被一根柔軟的刺紮了一下,泛出微微的癢疼。


    “多少錢?”


    夥計賠笑比了個數:“不好意思,本店小本經營,不能講價。”


    方謹倒覺得有點好笑:“你倒會看人報價,再貴我也買不起了。”


    說著他摸出卡夾,打開最外麵一張赫然是黑卡。


    這張全球頂級無限額的信用卡是放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上的,但他手指並未停留,而是直接跳了過去,在內測抽出一張寫著他自己名字的普通萬事達,遞給了夥計。


    顧遠看他們把賀禮包裝完,才悠然踱了回來,結果一眼就看見方謹坐在扶手椅裏笑。


    倒也不是很明顯,隻像是突然沉溺於什麽開心的事情,從而露出了一點輕微而出神的笑意。但那種從心底裏散發出來的喜悅卻很有感染力,讓人情不自禁也跟著輕鬆起來,甚至產生了一種微微憐愛的感覺。


    顧遠有點恍神。


    ――這人是怎麽回事?剛剛還一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表情,現在又高興了。


    不過還是他高興的樣子更順眼些,仔細觀察的話,其實比昨天那個十八線小明星還好看一點……


    “您回來了?”方謹突然瞥見他,立刻站起身:“不好意思,是不是現在就回去?”


    那一刻他眼底柔和的笑意消失得幹幹淨淨,又恢複到了平常恭謹、順從而警醒的模樣。


    顧遠頓覺不快,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快,隻淡淡道:“走吧。你在這幹什麽?”


    兩人一同在老板恭送中走出店門,方謹笑著說:“我剛才在店裏買了個戒指。”


    顧遠皺眉,“――買那個幹什麽?”


    小巷口陽光正好,微風掠過樹梢,鬱鬱蔥蔥的樹枝發出沙沙聲。不遠處司機張叔正彎腰打開車門,但此時此刻這一小段路,這短短十來米的距離中,是隻有他們兩個在一起的。


    “買著玩。”方謹笑道:“等您結婚時,就當賀禮送給您。”


    明明是很平常的話,顧遠心裏卻突然升起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仿佛被柔軟的羽毛輕輕撩了一下,泛起非常微妙難以言喻的麻癢。


    “――行啊。”他匆忙簡短道,頭也沒回,加緊上前兩步鑽進了賓利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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