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顧遠回顧家大宅的時候,果然就帶了那套文房四寶當賀禮。


    顧名宗每年生日都是整個家族集團的盛會,生意夥伴、重要下屬、各大關係財閥往來車水馬龍絡繹不絕,整個慶典從開始接待來賓到餘興節目落幕一共得有七八天,其中光正式酒會就有整整三天時間。


    顧遠身為長子第一天就到了。但他成年後和顧名宗的父子關係越來越緊張,因此隻帶了方謹在內的幾個手下,其餘輕車簡從,非常低調。


    “這些年除生日外幾乎不回來,對這裏越來越陌生了,”顧遠站在臥室寬闊的落地玻璃窗前,望著莊園裏如茵的綠草和一長排各色豪車:“感覺真奇怪,像是來做客一樣。”


    方謹在衣櫃中翻了翻,揀出一套黑色修身絨麵西裝,說:“今天就穿這件吧。”


    偌大的臥室中隻有他們兩個人,顧遠赤|裸著精悍壯實的上半身,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片刻,評價說:“太娘。”


    誰知方謹卻異於尋常地堅持:“不,會很突出氣場,您穿一定很合適的!”


    顧大少平時是個非常強硬固執己見的人,但方謹不順從的樣子更少見。顧遠看著他一動不動舉著衣架,神態中似乎有一點期待的樣子,不知怎麽就突然冒出了妥協的念頭。


    “……拿來吧。”


    方謹一笑,眼梢微微眯了起來。


    “這也就是今天,到正式酒會的時候有專業造型師,就輪不到你多嘴了。”顧遠一邊穿衣服一邊道,也不知道是在警告方謹還是在為自己刹那間的妥協而辯解,片刻後又指示:“把領帶拿來。”


    方謹拿來一條細款黑色暗花絲綢領帶,顧遠皺眉看了一眼,懶得跟他計較,抬起結實的脖頸示意他過來打上。


    方謹似乎是萬能的。他懂做賬,審計,風險管理;會說英德雙語,會開車和小型直升機,會兩手簡單防身術;他會做一手好粵菜,會煲各種各樣的湯,甚至知道男士領帶的十幾種不同打法。


    如果是個女的就好了,可以娶進門來叫他給我生孩子,顧遠心不在焉地想。


    但緊接著他又一愣,心說我怎麽會有這麽可怕的念頭,太長時間沒去找小情兒了嗎?


    “顧洋他媽今天也過來,”為了驅散那一刻異樣和不適的感覺,顧遠隨口道:“據說還帶著她娘家親戚姑娘,也不知道是打算來推銷給誰。”


    方謹一手按著領結,抬頭略帶驚異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他媽不住這裏。我父親脾氣怪,他身邊這麽多人,這座別墅誰都沒讓長住,就偶爾叫個誰過來陪兩天。”


    “……不,我是在想……”方謹係好領帶,退後半步道:“遲夫人生了顧洋,在顧家地位很穩,應該不用送年輕女孩子來討好顧總了吧。我看她也許是衝您來的也說不定呢,畢竟您早就到了適婚年齡……”


    他尾音非常輕,仔細聽的話其實有一點點變調。


    但方謹這個人,平時言行舉止也都是謹慎又保守的樣子,因此顧遠並沒有注意到任何異樣:“喔,你也這麽認為?”


    方謹問:“……那您會同意嗎?”


    顧遠轉身麵對著落地鏡。不得不說方謹的眼光還是不錯的,深黑色絨麵西裝在他身上顯得異常挺括,精良的修身剪裁更突出了寬肩窄臀長腿,奢華的麵料襯出風度優雅而氣勢強悍,半溫莎結上那枚赤金藍寶石領帶夾更是點睛之筆。


    “做夢。”顧遠隨口道,“她家的姑娘,叫她自己留著。”


    他轉身和方謹擦肩而過,頭也不回道:“過來,跟我去拜見頂頭老板。”


    顧遠拜見父親之前要先預約,顧名宗的秘書根據行程安排好時間,兩下確認,最終才能成行――父子之間搞成這樣也是沒誰了。


    顧遠帶著方謹,一前一後穿過三樓裝飾華麗的走廊,經過露天花園長徑,才進到別墅北側。這片區域集中了會議室、影音室和大書房,是顧名宗平時在家辦公的地區;而顧遠少年時代就離家獨自去海外留學,回國後又立刻搬了出去,對這裏的熟悉程度並不比客人多多少。


    此時來拜訪的客人都集中在別墅東側的禮堂和舞廳,書房偌大的樓層上空空蕩蕩。顧遠登上最後一級樓梯,突然看見走廊盡頭轉出兩個人影,赫然是顧洋和他母親遲婉如。


    這個時候從這個方向過來,明顯是才從顧名宗書房裏出來的了。對方看到顧遠和方謹也一愣,緊接著遲婉如先笑了起來:“喲,這不是大少爺嗎,真是好久不見了!”


    顧遠客氣道:“遲阿姨。”


    遲婉如穿一身深紅色長裙,看起來才三十多歲,活像顧洋的姐姐。但她這些年來在顧家已經占據了相當舉足輕重的地位,十年前甚至差點問鼎當家主母寶座――隻是後來不知何故,據說是出了什麽意外,顧名宗突然就打消了讓她進門的念頭。


    這對當時還在英國念書的顧遠來說簡直是逃過一劫,因為他和顧洋年齡相仿,唯一的依仗隻是身份而已:他母親雖然也不算正經顧夫人,但至少在難產前訂了婚,好壞有個嫡出的名頭。


    如果遲婉如正式進門的話,顧遠這些年來的日子絕不會好過。


    不過就算沒進門,遲婉如也是眾所周知的顧洋生母,裏裏外外誰都不能不把她當回事。顧遠站定腳步同她寒暄了幾句,便隻聽她含笑問:“――那大少這幾年在外麵,可有遇見哪家合心的閨秀?剛才你父親還跟我提起你的事情,說他在你這麽大的時候連顧洋都有了呢。”


    顧遠心下膩煩,但表麵隻淡淡道:“還沒定,這幾年想先拚事業。”


    “事業和家庭又不衝突,男人隻有後方穩定了才好專心向前衝刺嘛。你沒有母親,你父親剛才還叫我留心,正好我認識幾個……”


    “多謝遲阿姨,不用您費心。”顧遠風度翩翩地看了看手表:“――方謹!快點不然來不及了!”


    遲婉如話裏隱藏的譏刺被一把堵回去,臉上表情頗為不悅。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在這個時候,剛才一直隱藏在顧遠身後的方謹抬頭“是”了一聲,那聲音引得遲婉如目光瞥了過去。


    ――刹那間她一愣。


    此刻顧遠正不耐煩地轉過頭,顧洋沒有注意到母親刹那間細微的神色變化;隻有方謹和她目光相撞,前者一片平靜,後者妝容精致的眼睛卻突然微微縮緊。


    “遲夫人,”方謹開口道。


    “……”遲婉如問:“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您認錯了。”


    兩人對視整整數秒,遲婉如的紅唇才突然緩緩浮起一絲笑容:“……不好意思,想必是認錯了。”


    那短短片刻間的交鋒是如此詭譎而隱蔽,以至於站在邊上的顧家兄弟倆都未曾察覺。顧遠客套的對他弟弟點頭道別,緊接著大步走向他父親的書房,方謹也隨之跟了上去。


    然而在他們身後,遲婉如卻轉身望向方謹的背影,麵色極其難以形容。


    “怎麽了母親?”顧洋終於發現了異樣。


    “那個人……剛才那個人,他怎麽會跟著顧遠?”


    顧洋不以為意:“噢您說方謹?大哥說他是父親派去的助理之一,其他人都被趕回去了,隻有他會做人會辦事才被留下來――怎麽,您認識他?”


    遲婉如收回目光,麵色還帶著難以掩飾的詫異,但很快搖了搖頭:


    “不,你不明白……算了。”


    顧遠抬手敲了兩下門,靜候片刻,裏麵傳來顧名宗的聲音:“進來。”


    顧遠深吸一口氣,推開門。


    顧名宗的書房就像一座大型辦公室,裏麵還套著會議室、茶水間和可供小憩的內室。據說內室擺設十分華麗,顧遠曾經充滿惡意的猜測是不是他父親最得寵的情婦才有進入書房內室的資格――但後來想想,他親媽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現在泛酸的該是遲婉如和顧洋才對,因此便作罷不提。


    最外層的辦公間倒完全就是書房的樣子,落地大玻璃窗、靠牆紅木書櫥,顧名宗站在巨大的辦公桌後翻閱一本書,頭也不抬道:“坐。”


    顧遠叫了聲父親,這才走到靠牆真皮大沙發前坐下,方謹順從地站在他身側。


    據說顧名宗年輕時好戶外運動,九十年代就一個人去湘西徒步,去尼泊爾爬雪山,還自己改裝了越野車隊去內蒙橫跨沙漠。常年的野外鍛煉讓他體格極好,至今身材都非常利落,光是簡簡單單往那裏一站,淵s嶽峙的氣場就非常強烈。


    他的麵孔則完全就是二十年後的顧遠,雖然眼角已經顯出了時光的痕跡,但並不顯老,反而在滄桑中透出了歲月帶來的成熟魅力――這種氣勢估計把顧遠顧洋兄弟倆加起來,都難以望其項背。


    “你遲了幾分鍾,”顧名宗一邊翻書一邊道。


    顧洋不卑不亢道:“剛才在外麵碰見遲阿姨,聊了幾句才耽誤了。”


    顧名宗不置可否,也不提他是不是真的有叫遲婉如關注顧遠的未來妻子人選,隻說:“做什麽事都要前想三後想四,提前把一切有可能產生的變量都納入考慮範圍。不然今天你來見我耽誤幾分鍾,明天在更重要的大事上,也一樣耽誤不成?”


    顧遠起身:“――是。”


    顧名宗這才冷冷道:“這麽大人了,做事還這麽毛躁。”


    在邊上的方謹把身體中心微微移到腳前掌上,心想這父子關係果然和外界傳說的一樣僵。


    和顧洋相比,顧遠最大的吃虧之處就是沒有一個能在顧名宗麵前轉圜的母親。遲婉如雖然沒能給兒子提供一個有背景有勢力的母家,但這麽多年來在顧名宗麵前說軟話、吹耳風,關鍵時刻還能透點消息給顧洋,潛移默化中的幫助是非常巨大的。


    而除了這一點之外,顧遠還有另外一個很不討父親喜歡的地方就是,他確實跟顧名宗年輕的時候太像了。


    狼群中頭狼尚且年富力強,後輩卻已長成了太過鋒利的獠牙,即使是親生兒子也一樣犯忌,顧名宗怎麽可能很喜歡見到他?


    顧遠大概也意識到這樣下去談話要僵,便咳了一聲,主動開口道:“這個星期父親生日,我特地找了一套文房四寶湊作賀禮。筆墨紙都是尋常玩意 ,唯獨那方硯台是特地尋訪來的老坑端硯――禮單在這裏,請您看下是否合意。”


    他從西裝內側口袋中抽出一隻精美的信封,雙手舉著遞上去,顧名宗接過來打開一看。


    書房裏靜悄悄的,片刻後隻見顧名宗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眼光不錯。”


    顧遠瞥向方謹,那意思是你看我選得沒錯吧,卻隻見方謹眼睫微微一動。


    “平時心思多用在事業上,這些都是虛的。”顧名宗收起禮單道,不過語氣好歹還是緩和了一點:“我聽說你最近在跟明達航運集團談一筆合資航道的合同,聽著機會不錯。明達航運背後是政府的人,這一單如果能做好,以後項目前景會非常廣闊;做不好的話也會損失慘重,你得留點心。”


    顧名宗在南方運輸業上堪稱帝國奠基人,他說的話無人膽敢小覷,顧遠立刻鄭重答是。


    “明達上層洗錢猖獗,跟他們合作要小心,另外他們的安保水平特別差……”顧名宗又指點了幾句,差不多都是對方公司的內|幕信息,片刻後大概有點興味索然,揮揮手道:“你們去前麵禮堂吧,我待會再過去。”


    顧遠一直十分仔細的聽著,這時才俯身告辭,帶著方謹退出了書房。


    “呼――”到外麵以後顧遠才微微鬆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發僵的肩膀:“我就說早先不該跟遲婉如寒暄,每次遇見她就肯定沒好事情!”


    方謹笑道:“不過顧總說明達航運的事還是很有價值的,回去要好好調查一下。”


    “我知道,他不說我也會去查。你真以為我現在做事還要靠他指點?”


    方謹心說你剛才明明聽得很認真,為什麽要在我麵前逞強……但表麵還是順從的點點頭說:“當然不了。”


    顧遠這才作罷。


    兩人穿過別墅走廊和大廳,東側是一座向戶外半敞開的禮堂和舞池。今天是慶祝第一天,登門的大多是世交親眷,酒會已經相當熱鬧;顧遠作為家族長子,剛進場就引來無數目光,很快一群人簇擁而至把他圍了起來。


    顧遠對這種上流社會社交場合明顯得心應手,在無數衣香鬢影和敬酒攀談中,他的一舉一動就像自帶光環般令人矚目。


    方謹的身份夠不上那個圈子,便站在酒會靠門口的地方,默默望著人群中顧遠的背影。


    良久後他搖搖頭,自嘲地歎了口氣。正離開這裏準備去拿點喝的東西,突然隻聽身後傳來一個悅耳的女聲:


    “方助理?”


    方謹回過頭,遲婉如長裙曳地,捏著香檳杯,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遲夫人。”


    遲婉如精美的妝容讓她看上去完全沒有年齡感,整套鑽石首飾在燈光下看起來更華貴炫目。她抿了口香檳,上下打量方謹片刻,才悠悠問:“你的身體好了?”


    “好了,”方謹不動聲色道,“謝謝關心。”


    “也沒什麽,隻是當年據說你最後弄得挺嚴重的……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你死了。後來呢?”


    “我去了德國上學,幾個月前才回來。”


    遲婉如含笑頷首,突然問:“那你現在是依舊跟著顧總,還是改跟顧家大少了?”


    這話裏隱藏的意思其實非常尖銳,方謹剛要回答,突然顧家一個保鏢打扮的男子穿過人群走上前,對方謹一低頭:“方助理,顧總在書房等你,叫你過去一趟。”


    遲婉如神色登時微動。


    方謹對她微微一笑:“顧總叫我跟誰我就跟誰。”說著禮貌地欠了欠身,轉頭走出了酒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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