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謹腦子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我看你這太亂了,應該是平時工作忙來不及收拾的緣故,就幫你清理了一下。”顧名宗笑著問:“——怎麽了?”


    方謹的目光與他對視,顧名宗眼底帶著微微的笑意,似乎是真心想知道他怎麽了。


    ——然而方謹知道,像顧名宗這樣的男人,他甚至連動手殺人之前都不會出現一絲一毫的征兆。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短短數秒卻像是電影中被無限拉長的慢鏡頭,連空氣都在巨大的壓力中凝固了流動。顧名宗還在等待著他的回答,連那好整以暇的姿態都沒有變化半分,然而方謹背後卻微微滲出了冰涼的汗意。


    他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該怎麽回答?


    該怎麽回答,才能平息顧名宗的懷疑和怒火?


    “其實這件事……”


    方謹說了幾個字,隨即戛然而止,腦子裏閃過了一個模糊又關鍵的念頭。


    ——顧名宗真的想知道這件事本身嗎?


    他是那種一旦抓到線索,先不順藤摸瓜把所有內|幕都調查清楚,就直截了當過來質問要求回答的人嗎?


    不。


    最大的可能是顧名宗已經知道了一切,那麽他現在來要的就不是一個答案,而是態度。


    答案和態度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已經做下的事情無可改變,但動機卻可以有很多種說法。如果換作他自己是顧名宗,在一切內情盡握掌中的情況下,還特地過來問一句是為了什麽?


    換句話說,他想在明達航運破產風波中,乃至於顧家未來數年慘烈的權力傾軋這件事上——看到自己表現出怎樣的態度呢?


    電光石火間方謹抓住了最關鍵的那一點,不過從表麵上看他隻是停頓了短短半秒的時間。


    “……家裏確實有點亂,沒想到您會過來……不過希望您沒看到那件東西。”


    方謹頓了頓,徑直穿過客廳走向臥室,來到床頭櫃邊。


    他的動作從容不迫,誰都不知道此刻他拉開抽屜時手臂肌肉都因為過分緊繃而微微發抖。


    “這是我之前在一家古董店買的,隻圖個意頭而已,倒不是什麽值錢玩意。本來想找人打磨一下光澤再送給您,但既然您有可能已經看見了,那我也就不瞞著了。”


    方謹走回客廳,站定在顧名宗麵前,平靜地伸出手。


    ——他手心平平托著一塊黑色絨布,布麵上有個碧綠透亮的玉鎦子,仔細看的話卻是一大一小兩枚玉戒套在一起。戒指的雕工極其溫潤細膩,尤其花紋精巧到了相當可觀的地步,並在一起嚴絲合縫,表麵就形成了四個完整的字。


    “二人平心。”顧名宗緩緩念道,眼底浮出了饒有興味的神情。


    “古董店夥計說這玉質不算老坑玻璃種,但貴在年代和雕工,古時候有兄弟或夫妻分戴這一對戒指的,代表兩人心底一般無二的意思。我因為看它在店裏擱久了沒光澤,就想去打磨一下,不過如果時時戴在手上把玩的話,應該也能很快盤活才對。”


    方謹繞過茶幾,半跪在沙發前的地毯上,修長白皙的手托著那對玉戒。


    他眼角的餘光其實可以瞥見茶幾上那個vertu手機,但視線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隻穩穩地看著顧名宗,目光鎮靜而從容。


    客廳裏一片靜寂,許久後顧名宗似乎覺得這事很有意思,終於拿起戒指看了看,取出外圈大的那個捏在手裏,又把小的隨意丟還給了方謹:


    “我就說我那天的話沒錯。”


    他頓了頓,麵對方謹征詢的目光笑道:“——我說比起顧遠和顧洋,還是你更像我。”


    方謹完全不知道這話怎麽接,他微微怔住了。


    顧名宗卻似乎並不在意,突然話鋒一轉,笑著問:“你既然知道以前南邊沿海戴這種對戒,那知道北邊怎麽玩兒熬鷹嗎?”


    “……”方謹搖了搖頭。


    “熬鷹跟以前打獵有關,主要是選苗子特別好的小鷹,喂出膘來,然後拴在繩子上整天整天熬著不給睡覺。小鷹困倦到極點之後會從繩子上摔下來,這時就要用冷水潑,用鹽水喂,把鷹熬得精氣耗盡皮包骨頭;然後再蒙住眼睛喂食肉類,這時它的野性會徹底磨光,變得從本能裏親近馴服於主人。”


    “而在這期間最重要的是兩點,任何一點不行這鷹都熬不成:一是主人不能心軟,一旦心軟則前功盡棄;二是從一開始就要挑對的那隻小鷹,選錯了的話,再熬也熬不成矯健強悍的獵鷹……”


    顧名宗停了停,似乎在沉吟著什麽,片刻後倍感有趣地拍拍方謹的側頰:


    “我跟你說這些幹什麽,以後你就懂了。”


    方謹看著他,內心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知道顧名宗的意思是目前暫且放他一馬——就算這頁還沒完全翻篇,最危險的關頭也已經平安渡過了;然而不知為何,緊接著顧名宗的話卻激起了他內心深處更隱約、更深刻的不安。


    那是一種模模糊糊的猜測,他不敢往下細想。


    他直覺如果再往深裏探究的話,這番話背後的意思絕不會是他願意相信的那一種。


    “不過下次你注意收拾,別什麽東西都往家裏放。”


    顧名宗把玉扳指往手上一套,隨意從麵前茶幾上拿起方謹那個vertu手機,仿佛隻是抓了一團用過的廢紙,輕輕甩手扔了出去。


    手機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穿過客廳,咚!一聲重重落進了廚房門口的垃圾桶裏。


    “該扔就扔,”他簡短道,“舊東西多了,對你自己不好。”


    顧名宗站起身,方謹立刻隨之站起來,因為蹲久了眼前有些搖晃,但立刻站住身形穩穩道:“是,下次我一定記住了。”


    顧名宗居高臨下盯著他,視線從他低垂的眼睫落到優美的下頷和脖頸,半晌伸出手,把他掃在耳廓上的發梢輕輕掠去了耳後。


    與此同時,私人醫院裏,顧遠砰的一聲將報告拍在桌麵上:“——陸文磊死了?”


    “是——是的顧大少。”保鏢幾乎連聲音都僵硬得有點怪異:“昨天晚上您離開的時候還好好的,今天早上突然心跳衰竭,我們立刻叫了醫生,但搶救無效還是……”


    “是什麽引起的心跳衰竭?陸文磊有高血壓或心髒病?”


    主治醫生在一群保鏢包圍的辦公室裏強作鎮定,但一開口也難以掩飾的發著抖:“是是……是有點心髒病,入院檢查的時候也發現了,初步檢查是早上心髒病突發導致的衰竭,具體原因還需要進一步進行屍檢……”


    顧遠坐在寬大的醫生辦公桌後,最開始的震動很快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峻。


    “檢查醫療記錄,從淩晨到早上這段時間誰進過病房,用過什麽藥,接觸過病人,全部整理成詳單拿給我,另外叫你們院長現在就調病房安全錄像。”


    他頓了頓,冷冷道:


    “立刻屍檢,我要一個確定的死因!”


    陸文磊的死充斥疑點,一個本來隻是腦震蕩住院觀察的病人,昨晚還恢複情況良好,怎麽可能幾個小時後突然就心髒病發一命嗚呼?


    如果是顧遠那一把飛刀打出了什麽後遺症的話就更不可能了——人都醒了,就說明沒傷到後腦。顧遠又沒練武俠小說裏的點穴神功,怎麽可能時隔數天後才把人打死!


    顧遠親自坐在院長辦公室裏一幀一幀看過錄像,然而從淩晨他們離開醫院起到早上突然發現死亡,中間病房裏除保鏢外沒有進過任何人。至於那兩個保鏢也是顧遠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在錄像中規規矩矩的沒有任何異動,甚至沒直接觸碰過病床上的陸文磊本人。


    難道他真是突發心髒病,純粹倒黴催的?


    顧遠兩道英挺的眉緊緊皺起,看上去十分陰霾,院長和主治大夫都站在邊上不敢說話。


    “屍檢報告什麽時候出來?”


    “我們、我們請了專家過來幫忙屍檢,最遲後天一定能……”


    “明天早上把屍檢結果送到我桌麵上。”顧遠站起身,語調平淡而不容抗拒:“送不到的話,這間醫院也許還能照常開,你這個院長卻是絕對不要想再做了,明白嗎?”


    院長哆嗦了一下,慌忙點頭:“是是,明天早上,明天一定出結果!”


    顧遠不再理會他,大步離開了院長辦公室,帶著外麵的保鏢穿過醫院長長的走廊。


    這時正是中午,陽光灑在走廊盡頭的陽台上,斑斕的樹蔭在光影中朦朧不清。一行人站在電梯門前等待時,顧遠的視線卻望向那陽台,神情悠遠不知道在想什麽,半晌才突然問:“——方謹呢?”


    手下麵麵相覷,顧遠便道:“打電話找他。”


    保鏢立刻摸出手機。


    一行人出了醫院大門,大街上車水馬龍喧囂如織,顧遠望著來去的人潮,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怪異的感覺——幾個小時前這裏還是一片深夜的靜寂,身後醫院的花園裏滿是草木芬芳,月光灑在天台之上,方謹如急切尋求依附一般,緊緊地抓著他的手。


    似乎有一部分思緒停留在了呼吸糾纏的刹那,纏綿悱惻,久久不去。


    身後保鏢在連打七八通電話後終於放棄了努力,小心低頭道:“大少,這……電話沒人接,我們聯係不上方助理……”


    顧遠閉上眼睛,片刻後複又睜開,頭也不回道:


    “沒事,順路去他家看看。”


    方謹家離醫院不遠,確切的說位置在醫院和公司之間,開車過去並不繞路。


    很快車停在他家酒店式公寓樓下,顧遠又打了個電話,還是沒人接。


    這其實相當不正常,因為對方謹來說不接電話是很罕見的——他可能正有什麽急事,也可能根本不像他請假時說的那樣,家裏有情況要回去處理;總之不論如何,他都有相當大的可能性不在家,因此登門造訪也沒什麽用。


    顧遠站在電梯裏的時候遲疑了片刻,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身為老板,貿然來到助理家其實不太妥當。


    然而這時來都已經來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微妙刺激著他的大腦,令他很想見到方謹。


    他想半天假期對方謹來說已經太夠了,方助理就該是整天跟在他身後的,一走半天連麵都不給見像什麽話?


    哪怕他真的不在家也無所謂,至少去敲敲門,確定一下也能心安一點嘛。


    電梯門叮的打開。這一層隻有左右兩戶人家,顧遠以前加班借宿時來過,知道是左邊這扇門,便走過去直接敲了敲:


    “方謹?方謹你在嗎?”


    門內沒有應答,顧遠又按了門鈴,許久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原來真的不在家。


    顧遠籲了口氣,壓下心裏怪異的失落感,轉身時順手擰了擰門把——誰知這一擰不要緊,大門哢噠一聲自己開了,原來剛才根本就沒有反鎖!


    這是怎麽回事?


    顧遠心裏訝異,但遲疑數秒後還是忍不住好奇,最終推門走了進去:“方謹!是我,你在不在?”


    客廳裏整整齊齊,米色係桌椅家具和淡金色的窗簾、淺色羊毛地毯非常匹配,連接著開放式廚房,格局稍小卻層次工整,隻兩個沙發墊被隨意扔在了地毯上。客廳後一條走廊通向臥室、書房和洗手間,此刻門都虛掩,隻有臥室門緊緊關著。


    “方謹?”


    顧遠向裏麵走了幾步,突然聽見了什麽。


    他猛然看向臥室,刹那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但緊接著那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清晰和明顯——


    那是壓抑的喘息和呻|吟。


    幾個小時前那聲音才出現在他混亂燥熱的夢裏,倉惶、掙紮而崩潰,令他血脈賁張欲罷不能。幾個小時後那聲音便真真切切出現在了一門之隔的地方,那麽急促和戰栗,甚至比夢境中還要讓人瘋狂。


    是的,他沒聽錯,那是方謹。


    ——那是方謹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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