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這麽回事,顧遠想。


    拿到方謹的絕筆信後,他立刻在顧家和柯家展開了徹查。


    他本來就被當做顧家繼承人培養了二十多年,方謹最近又頹勢難掩,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勝算更大;柯家也早被他整治過了,柯榮對這個外甥的驚懼未消,不太能阻礙他的行動。


    因此這次調查的力度和當年他不掌權時不可同日而語,很多早已封存的資料和文件都被翻了出來。“顧名宗”在近三十年前顧遠出生前後所簽署的合同,被一張張調出來鑒定筆跡;當年婦產科醫院的所有退休醫生護士,都被找出來挨個登門拜訪問話;而方謹的來曆及父母家人,也被挖出來擺在了顧遠的案頭上。


    ——是柯家派人縱火,燒毀了整個方家。


    而方謹本身,就是柯文龍買了送給顧名宗的!


    發現這一切的時候,連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已經修煉到心硬如鐵、毫不留情的顧遠,都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難怪方謹的所有驟變都發生在香港酒店遇到柯文龍之後。


    難怪顧名宗要殺柯文龍時,派出的人是方謹!


    那幾天顧遠心灰意冷,甚至產生了放棄尋找方謹的想法。他不知道找到後如何麵對方謹,甚至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第一句話——“我都查出來了,我外公殺了你爹媽,又把你賣給我家當人形器官袋,對不起啊,現在咱們把以前的事都忘掉回家過日子吧”?


    與其相看兩沉默,不如相忘於江湖。


    然而那幾天低沉期一過去,顧遠向來敏感的神經突然又想到了更多問題:當年季名達上位後所有跟隨他的親信都升官發財,隻有方孝和攜妻出走,為什麽?


    柯文龍殺方孝和夫妻的原因也不充足,如果僅僅是為奪小孩,絕不至於連害兩條人命;如果是為女婿報仇就更搞笑了,顧遠生父可是被柯家活活折騰成精神病的!


    顧遠有種野獸覓食的本能,嗅到一點可疑的氣味,就會死死抓住追根到底。他立刻安排人手順著這個線索再往下追查,然而至此所有文字、圖片記載下來的秘辛都中斷了:顧名宗已死,季名達已死,方孝和夫妻已死;除了方謹之外,這世上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當年的血腥叛變中隱藏著多少恩怨和真相。


    顧遠曾經做過很多猜想,他甚至倒推出方謹的父母應該都不難看,難道是卷入了什麽狗血的感情矛盾中,結果弄出這麽個慘烈的全滅結局?


    但他完全沒想到事實竟是這樣的。


    鮮血凝成的仇恨不是自方謹而始,是從三十多年前的上一代,就已經埋下了悲劇的種子。


    “我已經要死了……顧遠……”方謹喘息著哽咽道,聲音讓人聽了心裏揪起來一樣難過:“我這輩子就沒做成過什麽事情,以前一直不敢反抗,隻敢偷偷逃避,但逃都逃不走,總被人輕輕鬆鬆地就抓回來。後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站起來做人,緊接著就查出白血病了……我這一生真的什麽價值都沒有,就是分文不值的一輩子……”


    顧遠的第一反應是,誰他媽這麽跟你說的?!


    “我隻想……我隻想做點什麽,我隻想給活著的人做點好事。以前的所有恩怨都終結了,給你知道又有什麽用?除了影響你以後結婚成家,影響你以後好好過一輩子之外,還有什麽實際的用處?”


    顧遠簡直想破口大罵,但方謹抽噎得太厲害了,因為喉嚨痙攣甚至輕輕地打嗝,連呼吸都斷斷續續的。他隻能勉強按下怒火,問:“……那你就沒想過我查出來了怎麽辦?”


    “那時我已經死了!”方謹不假思索反駁:“那時說不定都過了好多年,你已經成家立業子孫繞膝了,就算有影響又能影響你幾天!”


    他眼底淚水多得一塌糊塗,說這話連想都不想,竟然還覺得自己很有理一樣。


    顧遠霎時氣笑了:“幾天?我能記你一輩子!我會連死都想爬去跟你合葬,結果你就這麽——”


    緊接著顧遠話音突然頓住了,他看著方謹,慢慢升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感覺:


    “……你怎麽會覺得,你走後我就能若無其事地跑去跟人結婚?”


    然而方謹說不出來話,隻能一個勁搖頭。


    他手指緊緊抓著桌沿,用力那麽大似乎連指甲蓋都要被掰斷了一樣,半晌才發出竭力壓製後,仍然難以掩飾的痛苦哽咽:


    “你能的,顧遠……”


    “時間會帶走一切,要是你不能忘,那隻是因為時間不夠長。總有一天你能好好成家過下去的……”


    顧遠簡直無話可辯,半晌苦笑一聲:“正正反反都是你有理,不活到壽終正寢都沒法證明你是錯的。算了。”


    他起身走到方謹麵前,一手輕柔而堅定地把方謹緊捏桌角的手指掰下來握在掌心,一手抱住他,讓他傷痕破碎又流著淚的臉緊緊貼在自己懷裏。


    顧遠從胸腔中吐出一口氣,望向陽台外蔚藍的天空,幾對海鷗正追逐著飛越大海。幹淨的沙灘在陽光下閃爍著粼光,更遠處海潮翻湧,在海天一線的交接處掀起雪花般的水浪。


    他等了很久很久,終於感到方謹劇烈的抽噎漸漸平息下去了,然後俯身在那微涼的發頂上親了一下,喃喃道:“……你就是腦子有病,我現在算發現了,不用跟你講道理。”


    當天下午顧遠安排的直升機到了,載他們去離島嶼最近的血液中心做骨髓配型。


    方謹自從早上情緒爆發後,就迅速麻木下去,仿佛那短短幾分鍾內的強烈宣泄已經耗盡了所有精力。他不說話也不反抗,就這麽沉默地待在顧遠身邊,眼底深處是一種自我放逐的頹唐。


    然而在這種精神渙散的狀態下,他潛意識裏還有種注意力集中在顧遠身上——雖然並不明顯,顧遠卻能從他目光的偏移和眼睫垂落的角度中感覺到這一點。


    他漸漸卸除了警惕,顧遠知道。


    一旦提防瓦解,剩下的依賴和順從就再也不能掩藏。


    顧遠沒有破壞這種依賴,一路上他緊緊把方謹摟在自己懷裏,拍撫他的頭發,輕搔他的耳廓,不時低頭在他傷口邊親吻。一開始方謹想要反抗,但顧遠動作比他快且不容拒絕,甚至會輕輕在他臉頰上咬兩口,留下懲罰性的轉瞬即逝的齒痕。


    方謹掙紮低頭,勉強道:“你不覺得難看嗎?”


    顧遠問:“等我七老八十了,滿臉皺紋牙齒鬆動,你會覺得我不好看了,把我丟出家門自生自滅嗎?”


    “……我又活不到那時候。”


    “你能的,”顧遠說,“我們血型一樣,一定能配上的。”


    方謹把臉埋在衣料裏,悶聲不響。


    “等你接受我的骨髓移植病好之後,我們就回g市去,每年夏天再來紅礁島上度假吧。之前我的公寓嫌小了點,要是你不想住顧家大宅,我們就另外找個房子,換個頂樓躍層的,在天台裝上玻璃罩頂,晚上可以帶你上去數星星……”


    “你不是還喜歡那種文藝範嗎?也可以在陽台上種點花草之類的,玫瑰啊月季啊,給你吊個花籃種蘭草啊,沒事拗個造型拍照發朋友圈。這些都是養病期間可以幹的事,你要是想管公司也行,病好以後隨便你怎麽管,轉手折價賣了套現都無所謂……”


    顧遠的聲音低沉而悠長,方謹微微出神,半晌又低下視線。


    “你要是真想把臉上的疤祛掉,我認識幾個日本的醫生特別擅長幹這個。不過不祛反而更好,維納斯那雕像怎麽說的,殘缺的反而更美。”顧遠笑起來,用下巴抵著方謹的額角,親昵地揉了揉:“我是希望你留著它的。”


    “……為什麽?”方謹終於輕輕問。


    顧遠說:“因為就像我的專屬標記一樣,屬於我啊。”


    他又伸手把方謹的臉從自己衣襟上抬起來,低頭在傷痕邊親了一口。這次方謹掙紮得更厲害,觸電般一下躲了開去,緊接著縮進座椅裏不動了。


    顧遠也沒強迫他,隻柔和地把他攬過來,讓他側枕在自己大腿上好小憩一覺。


    方謹有心理問題,顧遠越發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想起自己翻找方謹的行李箱時,嘩啦落了滿地的藥盒藥**,那其中有一**其實是放鬆心理壓力及緩解抑鬱症狀的。從存量看方謹已經吃了很久,但當年同居的短短幾個月間並沒有見他服用過這種藥。


    是因為這兩年間才開始使用?還是本來就要靠藥物維持,但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太放鬆太開心,因此沒服藥所以不會被發現呢?


    顧遠輕輕觸碰那傷口邊緣略微泛紅的皮膚,方謹敏感地縮了下:“別碰……”


    “你哪兒都是我的,還這不給碰那不給碰?”顧遠俯在他耳邊溫柔地威脅:“好看是我的,破相了也還是我的。再矯情不給碰,我就真往我自己臉上劃拉了,到時候你可別哭。”


    方謹霎時一震。


    半晌他慢慢放鬆身體伏在顧遠大腿上,終於再不抗拒了。


    血液中心那邊顧遠早就打過招呼,一去就有主任親自安排抽血做hla初配檢測。方謹先去抽血,緊接著顧遠也被叫進去,用一根針在無名指上紮了點血珠,隨即被抹到觀察片上。


    “非親緣關係要先做六個點的初配,如果初配完全吻合,就可以送樣本去實驗室做十個點的高配。當然十個點全配上的話移植效果最好,但那種情況太罕見,基本八個點就能做了。”主任和藹道:“您的配型我們現在就做,差不多半小時就出結果,請稍微等待下。”


    顧遠認真道:“我們隻要配上六七個點就做,可以嗎?”


    主任搖頭失笑:“術後有可能排異導致多種並發症,這不是我們希望行就行的,顧先生。”


    顧遠這才點點頭,轉身走向門口。


    結果他手剛觸到門把,突然遲疑了會,又轉身走回來,直直看著主任的眼睛說:“我跟患者是同一種血型……”


    主任沒反應過來:“什麽?”


    “我跟患者是同一種血型。”


    顧遠加重語氣強調,似乎這事是一把尚方寶劍,是他們骨髓必然能配上的最大有力論據。


    主任不知所以,條件反射道:“很好,確實很難得,很大程度上可以提高匹配幾率,降低排異幾可能性——”


    顧遠這才稍鬆了口氣,感激地點點頭,走出了檢查室。


    方謹正坐在等待室的沙發上,呆呆望著全然雪白的牆,手指抽血的地方被貼了一小團棉花。


    顧遠走到他麵前,揉揉他額角的頭發,又伸手從他脖頸下掏出那枚戒指。緊接著他在方謹的目光中把手伸進自己衣領,下一刻,摸出了銀鏈上一枚與之成對的婚戒。


    方謹原本渙散的目光突然定住了,眼底滿是愕然、出乎意料和難以置信。


    顧遠把兩枚戒指從自己和方謹脖子上摘下來,一起握在掌心,伸到唇邊吻了吻,那一刻他的神情幾乎有種在神明前禱告般的虔誠。


    他緊拉方謹的手,說:“請保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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