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發生的這段小插曲很快被班主任知道了,但是沒人敢管。


    一個的爸在省裏當官,一個的舅舅在北京軍隊。這倆學生隻要沒動手,吵兩句嘴有誰敢管?


    不過班主任也覺得,這個叫葉十三的學生,實在是太過較真了。毛慶熙不過是說兩句罷了,值得什麽?連這個都要吵,也太沒事找事了吧。


    這麽想著,班主任就沒叫人去找葉十三,而是去好好安慰了毛慶熙幾句。


    午飯過後學生自由活動,在草地上吃水果嗑瓜子,導遊叫了幾次要注意衛生,地上還是留了星星點點的瓜子皮。導遊無奈,隻得請保潔人員過來轟隆隆的吸草皮。


    到下午要走的時候,老師們再次滿園子到處找人,好不容易把學生找齊,班主任已經沒力氣了,揮揮手叫毛慶熙:“各個班班長點人,最後把人數報給你統計,看看還有沒有差人,不差的話就上車回市區。”


    毛慶熙於是在學生們羨慕的目光裏,接過班級人數統計表,翹著二郎腿坐在石凳上,等各個班的班長排隊到他麵前來匯報工作。


    三班的學生齊了……二班的學生齊了……一班還差一個。


    “葉十三沒到。”


    毛慶熙和小班長對視一眼,小班長壓低聲音問:“怎麽辦?”


    毛慶熙哼一聲,說:“涼拌。”


    他在葉十三的名字後邊畫了個勾,當做他已經到了,然後把名單交給老師。老師隻草草看了一眼,精疲力盡的揮揮手說:“上車!回家!”


    於是幾個班的學生轟隆隆上車,幾輛車再轟隆隆的開走。


    葉十三在哪裏呢?


    葉十三在石碑後。


    他在石碑後的台階上坐著,頭倚著冰涼的碑麵睡著了。習武少年,內力健旺,竟然完全不感到冷,等他醒來的時候陵園裏早一個人都不剩了。


    葉真還不大相信,走到門口去轉了一圈,看那幾輛巴士真的不見了,才一個人慢慢的踱回陵園。


    冬天天黑得早,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北風呼呼穿過樹林,帶著寂寞而寥遠的嗚咽。


    葉真坐在萬忠墓石碑前,呆呆的望著灰黑色的碑麵,仿佛要看穿這厚重的石碑,看到往昔故土青山流水的舊時光。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知道。


    在那個時代,他也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十五歲的葉家幼子,眼見全家被誅、滿城被屠,暴怒之下單槍匹馬殺到日本軍營,追上尚未拔營的日軍小隊,化裝成日本兵,繼而混進日軍參謀部,當夜手持刺刀殺人數百。


    日軍轟動,出動□□隊截殺未果,葉真帶著八處刀傷衝進參謀室,一指點中日軍山地主將之子、山地泉一郎天靈蓋,此人當即暴亡。後來解剖屍體,發現他頭蓋骨都碎了。


    山地主將暴跳如雷,命幾千士兵圍殺凶手,葉真血戰一夜,天明時力竭被殺。


    這件事不僅在內閣轟動一時,同時也在山地家族的族譜上畫下了一筆濃重的血色。


    甚至一百多年過去了,連山地家族的表少爺黑澤川都知道這段秘辛,知道山地家族裏曾經有位老太爺,於千軍萬馬之中死在一個中國人手上。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不知道什麽時候飄起霏霏細雨,路燈淡黃的光在雨霧裏朦朧不清。


    葉真呆呆坐在石碑前,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他沒有手機,不知道怎麽打電話,這裏離大連足有四十公裏,走路要七八個小時。


    唯一的希望是學校老師回去以後點人數,發現少了他,便回頭來找。


    但是這希望看起來也相當渺茫。


    遠處慢慢走上來一個穿著深灰色羊呢大衣的男人,撐著黑傘,懷裏抱著一捧花。走過葉真身邊的時候他瞥了一眼,目光裏有點好奇。


    但是他沒有停留,直接走到石碑前,放下鮮花,深深鞠了三個躬。


    葉真仍然呆呆坐在雨霧裏,那男人停留了一會兒,仿佛喃喃地說了些什麽,然後便轉身離開。


    走過葉真身邊的時候,他輕輕放下了手裏的雨傘。


    葉真抬頭望他,他已經擦肩而過了。


    “……”葉真呆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從背包裏掏出玄鱗給他準備的蛋糕、巧克力、鹹鴨蛋……一股腦放到石碑前,喃喃的道:“你們吃,給你們吃。”


    “你們沒吃過這些東西吧,這都是這個時代的零嘴,好東西呢。以前我也想不到,一個吃食還能翻出這麽多花樣來,比咱們那個時代好多了,是不是。”


    葉真蹲在石碑前,一點點抹去字跡上的灰塵。


    “這個時代的人生活可講究了,穿的衣服,吃的東西,住的房子,開的車……什麽都比我們好,花錢也不心疼,大把大把就撒出去了。這個時代的好東西真多,吃的喝的我什麽都嚐試過了,唯一就隻想再嚐嚐家裏自己醃的鹹鴨蛋……”


    葉真蜷曲在石碑前,大半個身體貼著冰涼的石頭,淚水順著臉頰,一直滴落在灰黑色的石座上。


    “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呢,”他全身上下都在劇烈的發抖,半晌才哽咽著問:“為什麽隻有我一個人,被你們留下來呢……”


    百年滄桑,鬥轉星移。


    所有人都消失在曆史的書頁裏,隻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帶著百年曆史積累下來的沉重的血淚,茫然的站在了原地。


    刻骨的仇恨,刻骨的孤獨。


    世間再找不到和他一樣的人,他和這個熙熙攘攘的、熱熱鬧鬧的世界,已經徹底斷了關係。


    這是一種多麽絕望的,茫然的,黑暗而永無盡頭的痛苦?


    葉真渾渾噩噩的縮在石碑下,突然滿世界的雨被遮住了。那個穿深灰色大衣的男人去而複返,撐著傘,居高臨下,問:“你怎麽了?”


    “……”葉真抬起眼睛,長長的眼睫上掛滿雨水。


    那男人俯下身,平視著葉真的眼睛,“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回家?”


    “……”


    男人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發現沒發燒,便問:“你叫什麽名字?”


    “……葉十三。”葉真嘴唇動了動,啞著聲音道:“你呢?”


    男人遲疑幾秒,說:“——顧川。”


    他說話非常流利,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發音總有點怪怪的,好像那種說慣了方言的人壓著嗓子說普通話。


    葉真點點頭,沒精打采的“哦”了一聲。


    男人皺眉打量著他,少年的衣服已經接近濕透,顯得越發單薄可憐。側臉皮膚白皙得透明,顯出極其淺淡的,淡青色的血管。


    “你這樣在外邊不行。”顧川伸手把葉真從地上拉起來,問:“你家在哪裏?給我個地址,我送你回家。”


    (2)


    天色漸晚,從車窗往外看,稀稀落落的雨線被渲染為淡淡的暈黃。


    顧川一邊開車,一邊問:“你是大連本地人嗎?”


    葉真裹著顧川的淡灰色羊毛圍巾,顯得臉頰更加清瘦蒼白,朦朧的車窗映出他帶著困意又有點茫然的眼睛。


    “不是,”他說,“我家在旅順。”


    顧川扭頭看了他一眼,隻看到他濃密短發下露出的一點耳朵稍:“那我現在把你送去……?”


    葉真不知道怎麽形容他和玄鱗一家人的關係,半晌說:“養父母家。”


    顧川從鼻腔裏嗯了一聲,聲音沉沉的。


    他平時少言寡語,又習慣於在高位上發號施令,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家事的人。


    然而旅途漫長,車廂裏靜默無聲,滿世界刷刷的雨聲憋得人心裏煩悶。


    半晌顧川又簡短的問:“你父母呢?”


    “……死了。”


    顧川微微驚愕:“死了?”


    “嗯。”葉真回過頭來,把眼睛從側車窗移到前窗上,盯著來回擺動的雨刷,說:“被幾個日本人殺了。”


    他語氣很平淡,卻有種深深的痛恨和惻然。


    顧川看著他的側臉,有瞬間覺得很詫異。他想這個少年這麽年輕,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卻長得這麽俊秀又標致;他態度冷漠仿佛對周圍的世界都保持警惕,然而又這麽輕信,隨隨便便就上了陌生人的車,好像確信沒有人會加害他一般。實在是矛盾的集合體。


    顧川這麽想了一會兒,開口問:“怎麽會被……殺了?”


    “我不知道。我父母從來沒惹過日本人,沒有仇恨,沒有恩怨。但是他們就是殺了他,還覺得很得意。我想不通人類怎麽會對跟自己無仇無怨的同胞下這樣重手,簡直就像畜牲一樣。”葉真頓了頓,艱難的找了個解釋:“——大概日本人天性就是這樣的吧。”


    顧川扭過頭去開車,神情複雜,半晌道:“我的母親也死在一個中國人手上。”


    葉真驚異極了,說:“啊?”


    顧川道:“我的母親……嗯,出身於日本一個很有曆史的大家族。我親生父親當年是旅日留學生,據說是學航空工業的。不過我從沒見過他。母親生下我的時候,他已經拋棄我們了。”


    葉真眼睛瞪圓了,又說:“啊——?”


    顧川笑了笑。


    他本身就很少笑,更少露出這種帶著傷感、懷念和無可奈何的笑意。


    “我父親留學日本的時候,跟我母親相愛了。他們很快生活在一起,直到我父親畢業,便想帶我母親回國。但是我母親……有些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她必須留在日本,就央求愛人也一起留下。但是我父親堅持要走。”


    “很快我母親的家族給她訂婚了,對象是日本最古老的武學世族之一。可怕的是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父親很快回國,她咬牙出嫁,八個月後生下了我。而從頭到尾,我父親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這麽一個我的存在。”


    葉真已經把“中國人和日本人怎麽能相愛結婚”這個問題拋到一邊,追究道:“那她為什麽不告訴你父親呢?”


    顧川歎道:“有些事是沒法提的,況且……唉,算了,你還是個孩子。”


    葉真堅持道:“愛人之間是什麽都能說的,說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顧川看他一眼,心想能說這話的也隻有孩子,年少無知,心境純淨。這孩子這麽漂亮,以後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喜歡他,如果能一直保持這種心境的話,被他愛上的小姑娘一定會很幸福吧。


    葉真思考半天,又問:“那你後來找過你父親嗎?”


    “嗯。我母親嫁人後,一直鬱鬱寡歡,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生前不管別人怎麽議論,都咬死牙關什麽也不說,直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個中國人,叫我來中國北方找他。”


    紅燈亮起,顧川一腳踩下刹車,說:“我一直以為她很恨那個男人,誰知道到最後一刻,她竟然流著淚告訴我,希望我好好努力,讓父親承認我的存在。”


    葉真聽得入了神,問:“那後來呢?”


    顧川幾十年沒跟別人說過的往事,第一次跟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提起,誰知竟然被葉真當聽故事一樣,不僅半點感傷都沒被傳染到,還連連催促他說結局。


    “沒有後來了,後來是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線索之後,才發現我父親早就死了,還死在我母親之前。”紅燈變為綠燈,顧川踩下油門,頭也不回的說:“他在中國也沒有結婚成家,一個異母兄弟都沒給我留下。”


    這個結局顯然讓葉真意猶未盡,他想了半天,連說了好幾個“可是”,卻始終沒“可是”出什麽來。最終隻能沮喪的歎了口氣,評價道:“我實在是不能理解!”


    顧川淡淡的笑了笑,說:“我也不能。”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和這個孩子所不能理解的,實在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就在這個時候,顧川把車拐出高速公路,後邊突然追上來一輛吉普,嗶嗶的按了兩聲喇叭。


    葉真一撇頭,立刻認了出來:“啊!我爸爸的車!”


    這孩子給他爸爸打電話了?什麽時候?顧川心裏有點驚訝,緊接著就看見那輛車打了個指示燈,停在路邊。


    葉真立刻推車下去,臨走時動作一頓,回頭很快的道:“謝謝你送我到這裏,陌生人!”


    少年的驚鴻一瞥在灰蒙蒙的雨霧裏格外清晰,仿佛奪走了一世界所有的鮮妍和光彩。顧川看得愣了愣,那少年快步跑到吉普車邊,一個年輕男子立刻打開車門,雙手給了他一個擁抱。


    顧川有點愣神,不知道怎麽心裏突然想起萬葉集裏的一首詩——椿灰染紫色,行至海石榴;相逢在歧路,敢問爾芳名?眼下他是和那少年走到歧路上來了,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了吧。就算問過了對方的名字,又能怎麽樣呢?


    不過——他又一轉念,苦笑著想:眼下隆冬料峭,可不是春暮山茶花開的季節啊。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黑衣男子從那車的駕駛席上走下來,也不打傘,冒著霏霏細雨走到顧川車前,低頭笑道:“喂,兄弟!”


    顧川搖下車窗,玄鱗居高臨下,說:“多謝你送我兒子回來!”


    他看上去很年輕,不過三十來歲,卻自稱是葉十三的父親,比較起來真是有點滑稽。


    顧川點點頭,簡短的道:“應該的,舉手之勞。”


    玄鱗微笑不語,轉頭時盯了他一眼,大步離去。


    然而就那一眼!顧川卻突然全身緊繃,仿佛刹那間感受到一股極為霸道雄厚、針紮一般威脅的氣息。那感覺來得太過震撼,以至於他突然瞳孔緊縮,眼睜睜看著玄鱗悠然離開。


    那個男人……相當可怕!


    顧川出身於武學世家,又習慣於和高手對陣,從沒在誰身上感受到這麽充沛、雄渾、仿佛隨時可以將人殛之於野的殺意。


    那種氣息,讓每一個靠近他的人都感到極度的畏懼!


    顧川已經多年沒有過這種被對手鎮住,而且是幹淨利落狠狠鎮住的感覺。一直到玄鱗走回車上,他還皺著眉,緊緊盯著那輛吉普。


    吉普很快發動,跟他擦肩而過,還按了一聲喇叭,好像是表示感謝。


    這時手機響起,顧川從大衣外套口袋裏找出手機,是助理打過來的,聲音有點焦急:“黑澤先生!時間已經很晚了,您去了哪裏?需要我們去接嗎?”


    “……”顧川頓了一會兒,緩緩的道:“不用了,你們等著……我這就回去。”


    他望著那輛吉普遠去的方向,沒過一會那輛車就消失在了冬日街頭蒙蒙的雨霧中,再也看不見蹤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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