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差點被陳學士這句話噎死,沒想到這位平常看起來毫無特點的掌院學士也有偶露鋒芒的時候。


    “就算我的名聲不重要,那我又為什麽要幫你?”林泰來問道。


    陳學士很肯定的說:“這不是你幫我,而是互相幫助。


    你幫我調到刑部或者工部,我幫你解決孫繼皋這個難題。”


    林泰來不屑的回應說:“孫繼皋於我而言,算什麽難題?”


    陳學士語重心長的說:“如果你把孫繼皋罷黜,就等於是被別人利用了。那就顯得你很蠢,你心裏也不爽吧?


    可是如果留著孫繼皋在翰林院,繼續擔當庶吉士教習,你看著更不爽。


    所以我有個辦法,調孫繼皋為國子監祭酒,就能兩全其美。”


    國子監祭酒和詞臣體係是有緊密關聯的,往往會作為詞臣的遷轉官職。


    對於中低層翰林來說,去當國子監祭酒相當於升職,但對孫繼皋來說卻等於“流放”。


    而且國子監距離翰林院距離比較遠,相當於在物理意義上把孫繼皋趕出翰林院了。


    但國子監品級又不算低,對於那些與孫繼皋競爭升三品、想拿林泰來當槍使的翰林們來說,孫繼皋的威脅仍然存在。


    最終不至於讓林泰來像是個冤大頭似的,賣苦力幫別人趕絕競爭對手。


    林泰來琢磨了一會兒後,發現陳學士這個提議可能真是最穩妥的方案了。


    但他還是猶豫著說:“國子監裏有數千監生,讓孫繼皋去國子監,若他煽動監生、再起事端又該如何是好?”


    反正網文裏麵都是這麽寫的,鼓動監生鬧事乃是日常操作。


    陳學士詫異的看了眼林泰來,你這九元真仙的腦回路怎麽如此與眾不同?


    就國子監裏那群老撲街,幾千人加起來的份量也不如你一個九元真仙,你怕什麽?


    後世人總把國子監當“最高學府”,但在中晚明,翰林看國子監監生就像是清北本碩博一條龍看普通院校的成人本科。


    不過看在尋求合作的份上,陳學士又很貼心的說:“那就讓孫繼皋去南京國子監,這你總不會再擔心了吧?”


    “那就沒問題了!”林泰來徹底沒了疑慮。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趙誌皋那樣,從南京國子監衝出來飛黃騰達的。


    詞臣是一個名義上直屬於皇帝的獨立體係,不隸屬於其他任何部院,內閣大學士等於是兼任詞臣體係的總管角色。


    像翰林工作調動這樣的事情,需要內閣和掌院學士的雙重批準,並不是像普通官員一樣經過吏部。


    最後陳學士說:“調孫繼皋去南京國子監,我這裏沒問題,一定同意。


    你隻需要搞定內閣就行,你不會搞不定內閣吧?”


    林泰來很有信心的說:“內閣那邊好說!明天廷議對質,閣老應該會到場,我順便把這事辦了。”


    陳學士想了想後,還是含含糊糊的提醒說:“要注意輿情影響,詞臣還是要講究些體麵。”


    於是孫繼皋的命運,大致就這樣定了下來,具體還要看林泰來能不能搞定內閣,以及輿論。


    而後林泰來就在狀元廳裏坐著了,別處哪也沒去。


    明天就要一大幫人對質了,不能給別人窺測自己的機會!


    這種廷議屬於自願性質的,除了對質的當事人以及閣部院九卿,大臣們可參加可不參加。


    但是到了第二天時,午門外東朝房裏不說是人山人海,也稱得上人頭攢動了。


    吏部的王天官駕到時,差點擠不進去,站在門口看著朝房裏的情況,直皺眉頭。


    稍後王天官做主說:“都出來!今日廷議在朝房外麵!”


    一般廷議都是由外朝第一人吏部尚書來主持的,王天官當然有資格進行安排。


    反正當年的日常早朝都是露天進行,今天大臣露天開會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總比把東朝房擠爆了要好,萬一出點安全事故,那就成笑話了。


    林泰來走過端門,看到東朝房外麵滿坑滿穀的人,頓時感覺自己虧了。


    如果收門票,一場怎麽也能賺個四位數的銀子。


    這幫大臣當年要上早朝時,一個個都不樂意,這時候倒挺積極!


    現場人多,但基本官場素質還是有的,站位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規律,和朝會班位也差不多了。


    林泰來掃了一眼,就踱步來到王天官身邊,站著不動了。


    看到主角林泰來出現,主持廷議的王天官開口道:“皇上有旨,命林泰來與人當廷對質,被林泰來彈劾的人,自行出來辯駁吧。”


    這時候,從翰林院掌院陳學士的身後,有個人站了出來。


    並對王天官說:“雖然我沒有被林泰來彈劾,但我近日被林府爪牙擋於翰林院外,不能正常入內。


    今日要當麵詢問林泰來,私設關卡阻攔翰林,這究竟是何道理?”


    聽到這裏,即便是不認識的也知道了,這個翰林就是萬曆二年的狀元孫繼皋了,一位敢在狀元廳與林泰來搶位置的超級猛人。


    不過另外有小道消息流傳,說孫繼皋是被人坑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占了林泰來的位置。


    小道消息就是這樣真真假假,到底真相如何,誰也說不清。


    孫繼皋又繼續說:“另外今日還有第二個問題,去年年底,翰林院修成《累朝訓錄》,共計一千九百二十八卷。


    登記在冊的修書人員中,林泰來一人就抄錄了二百卷,這明顯不合理!


    敢問林泰來,不在京師的情況下,怎麽抄錄的二百卷?”


    林泰來:“.”


    臥槽!去年自己在西北打生打死的刷功勞,居然把翰林院修書這份本職功績忘了。


    那些代筆也太能寫了吧,兩年時間竟然悶頭幫自己刷了二百卷業績?


    這麽說來,朝廷還欠自己一次升級?


    還有,不就是一個人經常不在京師的人,抄錄了十分之一、大概一百幾十萬字而已,怎麽就不合理了?


    林泰來還沒怎麽樣,首輔申時行和翰林掌院陳於陛的臉先黑了。


    這倆人一個是《累朝訓錄》的總編,另一個是副總編兼執行主編。


    而且修成後還是申首輔負責進獻的,出了任何差錯,都是申首輔負總責。


    你孫繼皋到底是想公開指責林泰來,還是想公開打首輔和掌院的臉?


    主持廷議的王天官試探著問道:“林九元你怎麽說?”


    林泰來茫然的看向王天官,“這跟今天當廷對質有關係嗎?”


    王天官立刻非常肯定的說:“應該是沒關係,皇上旨意是就奏疏內容進行對質。孫學士所說的這些問題,並不在你奏疏範圍之內。”


    “無關之人別搗亂!一邊去!不然以後將堵在家裏讓你出不了門!”林泰來對孫繼皋揮了揮手,就像是驅趕蒼蠅。


    彈劾過林泰來又被反彈劾的禦史馮從吾叫道:“林九元不敢正麵回應麽!難道你隻敢用武力手段對付翰苑前輩麽!”


    林泰來轉頭對馮從吾回答說:“我不正麵回應,就是對孫學士的最大保護!


    隻用武力手段對付孫學士,就是我最大的善意!


    你這樣叫囂,是不是一定要盼著孫學士出事?”


    馮從吾煽動群體情緒說:“如此奇談怪論,當真聞所未聞!不如付於公論,諸公可以評個理!”


    他害怕一會兒輪到自己與林泰來對質,隻能早早的就開始攪混水。


    如果能阻擋或者拖住林泰來,犧牲個把別人也是值得了。


    林泰來指了指馮從吾說:“這是你逼我的!”


    而後又完全不帶委婉的,對申時行說:“我向諸位大學士提議,孫學士已經不適合在翰林院,應當調往他處!”


    申時行毫不猶豫的點頭道:“可以!”


    首輔連寬大形象都不裝了,可見真被孫繼皋氣到了。


    四閣老趙誌皋也緊跟著說:“可以!”


    頓時人群裏一片嘩然,這樣整人也實在太粗暴了吧?太瞧不起在場的人了吧?這是把大家當空氣嗎?


    這不是你們內閣私密會議,這是當著上千官員的麵呢!


    當即有人叫道:“當眾挾私報複!”


    還有不少人一起叫道:“不公!不公!”


    申時行沒有理睬別人,就看著林泰來。


    他之所以不裝寬大,就是認為挑事的林泰來一定能完美收尾,這就是真正的信任。


    林泰來卻看向三閣老王家屏,主動問道:“山陰閣老如何看?”


    王家屏不能不出麵維護,他指著孫繼皋,憤然答道:


    “孫學士乃是萬曆朝第一位狀元,具有特別意義,豈能無故驅逐?”


    你林泰來敢於不講理,但你敢不講政治麽?你敢冒險觸犯皇帝的心思麽?


    今上登基後第一個狀元、萬曆朝第一個狀元這樣的招牌人物,你說趕就趕?


    聽到這些,便有起哄的人叫道:“孫狀元不能走!孫狀元不能走!”


    還有人若有所思,難怪孫繼皋敢硬碰硬,確實也是有點底氣啊。


    皇帝對自己登基後點的第一個狀元,多少也是會有點特殊情感的。


    比如嘉靖朝第一個狀元姚淶,也參加了震驚中外的左順門事件,就是一群大臣集體哭門後被集體打廷杖的那次。


    包括楊慎在內的其他狀元都被罷官發配,但姚淶卻還能複官。


    在刻薄的嘉靖皇帝手下,他跟沒事人似的一路正常升遷,隻是五十歲英年早逝,不然也未嚐不能入閣。


    聽到王家屏的話,林泰來睜大了眼睛,擲地有聲的說:“我才知道,原來孫學士是張居正當首輔後的第一個狀元啊!


    原來是張居正第一次當首席殿試讀卷官時,所進呈的狀元就是孫學士啊!”


    王家屏:“.”


    臥槽尼瑪!你林泰來雖然已經習慣了不當人,但能不能偶爾當個人?


    你這兩句話出來,一個德高望重的狀元就徹底報廢了!


    還在起哄的人瞬間鴉雀無聲,仿佛一起被掐住了喉嚨。


    誰都知道,萬曆十一年以後,朝堂上最大的政治正確就是反張居正這是皇帝童年陰影和真正逆鱗。


    對別的事情,皇帝或許還能忍;但是涉及到張居正,就肯定要被皇帝毫不留情的收拾,完全不會講任何情麵。


    萬曆二年不但是皇帝登基後第一次殿試,也是張居正當首輔後第一次主持殿試。


    與其說孫繼皋是那年十二三歲的萬曆皇帝點的,還不如說是攝政張居正選的。


    看破不說破時還沒事,一旦被公然點出來,那誰還能不當回事?誰敢賭皇帝心裏有沒有產生芥蒂?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孫繼皋忽然仰天大笑,但笑聲中卻充滿了淒涼。


    眾人默默的看著孫繼皋,卻沒人去幫著說話,涉及到“大是大非”,真心幫不動了。


    林泰來又看向馮從吾,恨恨的說:“我說過,我不正麵回應,就是對孫學士最大的保護!我用武力對付孫學士,就是最大的善意!


    你為什麽要逼我開口回應?你為什麽一定要毀掉我的善意?


    難道你就如此看不慣孫學士?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被迫反擊啊。”


    馮禦史愕然失聲,愣在當場,這可真誅心了。


    眾人默默無語,這林泰來明明是滿嘴歪理邪說,但卻無法反駁。


    能被林府家丁武力對待,可真踏馬的是最大的善意啊!


    翰林院掌院陳學士站了出來,對內閣幾位閣老開口說:“翰林院事務,不必聽外人起哄,將孫學士調往南京國子監即可。”


    林泰來插話說:“為了繼續表達善意,我對此沒意見!


    關於對孫學士的不敬之處,作為一個七戰七捷、先登破城、抄錄《累朝訓錄》二百卷的功臣,我願意用一些功勞來賠罪!”


    眾人:“.”


    這功勞不但沒少,還多了?


    申首輔稍加思索後答複說:“也可。”


    如果當著上千人的麵,把孫繼皋往死裏整,就實在有點太難看了。


    調往南京國子監這個力度就剛剛好,非常符合首輔的心意。就連皇帝詢問起來,也是能遊刃有餘的奏對。


    林泰來又對王天官催促說:“時候不早了,今日廷議尚未進入正題。”


    眾人心裏齊齊吐槽,你林泰來都公然殺雞駭猴了,還叫尚未進入正題?


    王天官憋著笑問道:“誰先與林泰來對質?”


    日晷影子挪動了小小的一格,居然沒人站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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