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泰來站在王天官旁邊,不耐煩的說:“無人出來對質,如何是好?又該如何向皇上複旨?”


    “不要緊,本部早有算定,必不致無法複旨也。”王天官不急不忙的說,氣度十分從容。


    看在眾人眼裏,隻能說老王不愧是數十年的文壇盟主。


    主持過不知多少次文壇大會,大場麵從不會緊張和怯場。無論能力如何,這範兒不會差了。


    隨即又聽到王天官繼續說:“在文壇雅集上,有個老規矩是分韻賦詩,每人抽到哪個韻腳,就根據這個韻腳作詩。”


    說著王天官拿出了十幾支短木簽,“所以今日不妨也引用風雅,抽簽對質,也免得次序難定。


    可惜金水河的狀況不太適合,不然對質之人分列河岸,然後曲水流觴更為風雅。”


    眾人:“.”


    老王你這是認真的?在朝堂上抽簽,是不是有點太過於清新脫俗了?


    王天官拿著短木簽,對申首輔示意了一下,“來一支?”


    申首輔緊緊攥住了手,強行克製住了該死的伸手衝動。


    雖然抽簽似乎很好玩,但身為首輔,還是要顧忌到體麵。


    王天官又對林泰來示意說:“要不然,還是你親自來?”


    林泰來本來就是放浪形骸的人設,倒是沒有太多形象包袱。


    聞言便伸出手去,隨便拿了一支短簽出來,又看了眼後,大聲說:“左都禦史陸平湖!”


    一片驚訝聲響起,在這十幾支簽裏麵,林泰來上來就抽出了最大的一個,不知道這是手氣好還是手氣不好?


    既然直接被點了,陸光祖避無可避,隻能板著臉站出來。


    林泰來先開口道:“你去年趁著我不在京師時,考滿蒙混過關,然後又從刑部尚書遷為左都禦史。


    我回來後必須要糾正風氣,以考功司郎中身份彈劾你在刑部尚書任上不稱職,有什麽問題嗎?”


    陸光祖答話說:“本院自認為在刑部尚書任上秉公無私,沒有辦過任何冤假錯案,何為不稱職?還請林吳門用事實說話。”


    聽到這個稱謂,眾人卻齊齊下意識看向申首輔。


    在當今朝堂,“吳門”這個尊稱默認是首輔申時行,然後被王天官推廣到林泰來身上,但一直不怎麽普及。


    至於對手政敵用“吳門”來稱呼林泰來,剛才更是第一次。


    所以陸光祖可能是故意為之,在申時行和林泰來之間進行挑撥。


    但拋開陸光祖的小心思不談,討論如何在官場上稱呼林泰來,似乎真是一個難題。


    一般情況下,用官職雅稱比較多,比如吏部尚書就是天官或者塚宰、太宰,戶部尚書就是大司徒。


    但林泰來身上的兼職實在太多,稱呼無從談起,真是一個老大難問題,大部分時候還是隻能用“九元”。


    不過林泰來並不糾結這種問題,隻接著陸光祖的話說:“既然你要事實,那我就給你事實。


    據我所知,你在任期間,刑部積壓案卷和淹留獄囚的數目,一年增多百分之五。”


    陸光祖很犀利的辯解說:“百分之五這樣的小數目,隻是正常範圍內的上下浮動而已,並不值得過於關注!


    你如果隻因為增多百分之五,就判定本院不稱職,堪稱吹毛求疵,何異於雞蛋裏挑骨頭!”


    林泰來毫不客氣的駁斥說:“我說的是,你在任期間,刑部案卷和淹留獄囚平均每年增多百分之五!


    一年增多百分之五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年年增多百分之五,這就是你在任時的趨勢!”


    陸光祖暫時愣住了,林泰來這個切入角度比較新奇,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不過有一說一,這種案卷和獄囚增多的趨勢也真不能怪他陸光祖。


    因為恰好在他這當刑部尚書的幾年,皇帝開始擺爛了,雖然大事上還能及時裁決,但日常行政效率肯定不可避免的開始下滑。


    波及到刑部,就是林泰來所說的這種趨勢,畢竟刑部裏麵大都是重囚,理論上需要皇帝做出最終判決。


    此時此刻,林泰來聲音陡然加大,似乎是說給周圍其他人聽的。


    “每年增多百分之五,五年積累下來是多少?十年積累下來又是多少?


    我明白算過,五年就是增加將近三成,而十年就是六成多!”


    眾大臣都有點懵,沒想到林泰來用數據模型來辯論政務。


    這種用數據模型論證的手法並不是沒人用過,但一般都用在錢糧開支等方麵,很少有人用在刑部工作上。


    林泰來又對陸光祖喝問道:“你還敢拍著胸脯說,年增百分之五是小事麽?


    就是在你任上,出現了平均每年增多百分之五的趨勢,你憑什麽自認稱職?


    你讓我用事實說話,這就是事實!”


    陸光祖下意識的回應說:“拋開事實不談,此事.”


    噗哧!林泰來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讓眾人莫名其妙,陸光祖這話又有這麽好笑嗎?


    但是陸光祖隻說了一半,卻說不下去了。


    雖然他認為責任都是皇帝的,但三綱五常擺在這裏,君父就是君父,子不言父過,他怎能當眾表態甩鍋給皇帝?


    又怎能當眾說,就算五年增多三成、十年增多六成,那也都是皇帝的責任?


    林泰來忽然扔下了語塞的陸光祖,轉向去年接任刑部尚書的孫丕揚,不懷好意的說:


    “陸光祖當刑部尚書的三年期間,刑部問題雖然一直在積累但還沒有爆,等於是把潛在禍患留給後任了。


    如果繼續保持每年百分之五的增長速度,那麽就有可能在你任上爆了。


    孫大司寇你好自為之,我會仔細盯著你的。”


    孫丕揚:“.”


    一直看著陸光祖在挨打,沒想到冷不丁的自己也挨了一拳!這拳法也太飄忽了!


    這是因為最近自己和清流黨人走得近,所以對自己的警告?


    隨後孫丕揚又聽到林泰來說:“休要怪我,是陸光祖連累了你。看在你被陸光祖坑了的份上,今天就不與你對質了!”


    這時候,陸光祖伸出雙手,主動摘下了官帽。


    眾人都知道這個動作象征著什麽,一般表示要辭官了。


    果不其然,緊接著就聽到陸光祖說:“我稍後便向皇上乞骸骨。”


    林泰來嘲笑道:“以退為進?”


    陸光祖沒有再回應林泰來,轉身就離開了。


    反正隻要皇帝但凡有點腦子,也不會接受這份辭呈吧?


    林泰來對著陸光祖的背影,喊道:“先前打傷你二十多個隨從的善意,就用我的功勞來抵消吧!”


    很多人不免有點唏噓,一個嘉靖二十六年的老資格左都禦史就這麽被逼到辭官。


    林九元主動掀起攻勢,上奏疏一個打十幾個,或許不是自大,而是真有可能做到?


    畢竟連清流黨人數一數二的大佬陸光祖,都沒挺住幾個回合。


    林泰來又盯著吏部考功司員外郎俞沾,毫不客氣的斥道:“陸光祖已經自認不稱職,並且要辭官!


    那麽我彈劾你在去年陸光祖考滿時,有意包庇陸光祖,有錯嗎?


    明明是一個不稱職的刑部尚書,卻被你評為稱職,你這就是徇私瀆職!


    陸光祖都已經認罪辭官,你這個還有什麽臉麵繼續在吏部?”


    俞沾無言以對,但心裏已經把老前輩陸光祖罵了幾十遍了。


    你陸光祖以退為進,假裝認錯辭官就甩手走人,那他俞沾怎麽辦?


    你陸光祖認下了不稱職,他這個去年考核的經手人,豈不也要擔責?


    林泰來沒給俞沾太多時間,咄咄逼人的問道:“你自己主動辭官,還是讓朝廷罷免你?”


    俞沾長歎一聲,他覺得自己雖然還能硬扛一下,給尚書考核定為稱職乃是約定成俗的事,怎能完全怪罪他,但是他卻不想再扛了。


    累了,不想和林泰來繼續共事了,早點解脫拉倒!


    所以俞沾同樣主動摘下了官帽,步伐輕快的離開了。


    現場再次陷入沉默,林九元的狀態有點嚇人啊。


    到目前為止,才一個多時辰,就廢了一個四品翰林、逼走了一個左都禦史和考功司員外郎,順便還狠狠敲打了一下刑部尚書。


    而且還都是有理有據,不講理的林泰來很可怕,講理的林泰來似乎更可怕!


    隻有王天官暗暗感慨,這幫大臣的見識和經曆還是太少了,然後又盡職盡責的拿著短木簽,對林泰來示意。


    林泰來再次抽出了一支,看了眼後,歎道:“我這手氣真是絕了,又是個大的。”


    別人聽到這裏,大致也就猜出來了,抽出來的八成是工部尚書宋纁。


    目前還沒與林泰來對質的重量級人物,也就這位了。


    果然林泰來對宋纁叫道:“大司空!借一步說話!”


    工部尚書宋纁麵無表情的走上前來,“還有何指教?”


    林泰來答話說:“閣下從萬曆十四年春開始擔任工部尚書,至今已經五年了吧?


    算起來距離六年考滿也不遠了,聽說宋尚書口碑極佳,以廉能著稱於朝堂。”


    宋纁很謹慎的回應說:“不敢,些許名聲隻是謬傳而已。”


    就這形勢,反攻不要想了,能不露破綻,穩穩守住就好。


    林泰來對眾人高聲問道:“求教諸公,這些年工部最重要的差事是什麽?宋尚書最出名的業績又是什麽?”


    有人答道:“工部最重要的差事自然是修建壽宮,沒有比這更重的。


    宋尚書最出名的業績人所周知,大概就是督建壽宮數年來,節省費用三十萬兩。”


    林泰來仿佛自言自語道:“好一個節省費用三十萬兩!”


    宋纁反問道:“難道這也有錯?”


    林泰來冷笑道:“節省費用本沒有錯,但不該大肆宣揚!


    讓天下人聽了,還以為是皇上為修建壽宮鋪張奢侈,所以才讓你有了節省費用的餘地!”


    臥槽!宋纁大吃一驚,林泰來的話可太誅心了!


    他立刻斬釘截鐵的否認說:“本部絕無此意!”


    林泰來又說:“我相信你主觀上沒有這個意思,但卻阻止不了別人對皇上的誤解!


    在我看來,節省費用是你這個工部尚書的本職工作,本就是你應該做的,完全不值得當成美德!


    但你為了沽名釣譽,讓節省三十萬兩成了你的廉能名聲之佐證,然後放任這些說法大肆傳揚!”


    宋纁氣的渾身發抖,“小賊休要血口噴人!本部何曾大肆傳揚過這些名聲?”


    林泰來疾言厲色的斥道:“不要狡辯!我剛才隨口一問,就有人知道宋尚書節省修建壽宮費用三十萬兩,由此可見這個說法深入人心!


    但你這樣的名聲,卻置君父於何地?無論你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有可能讓天下人誤會皇上為修建壽宮揮霍無度!


    你為了自己的美名,完全不顧君父被毀謗,真乃無君無父之人!


    所以我彈劾你自私自利、沽名釣譽,這有錯嗎?”


    在林泰來一通狂噴下,宋纁一時間啞口無言。


    清流黨人最習慣做的事情就是運營名聲,先前在宋纁的潛意識裏,也沒覺得有多大問題。


    這下就有點說不清了!拿皇帝刷名望說到底也是一種潛規則,不能具現到明麵上,成為明麵理由!


    宋纁氣急攻心,身形搖搖欲墜,旁邊的工部侍郎曾同亨連忙扶住了宋纁。


    “本部罪莫大焉,自當請辭待罪!”宋纁摘下了官帽,咬牙說。


    然後甩開了攙扶,顫顫巍巍的離開了這裏。


    又一個重量級人物,在與林泰來對質後被驅逐了!


    王天官抬了抬手裏的木簽,對林泰來問道:“繼續?”


    林泰來看著一把木簽,歎口氣說:“還剩這麽多?幹脆一起上吧,我要打十個!”


    “到此為止!”首輔申時行突然開口叫停。


    他也沒想到林泰來如砍瓜切菜,再讓林泰來砍下去,那局麵就不可收拾了。


    又是被林泰來逼著顧全大局的一天,這首輔當的實在太心累了。


    林泰來不滿的說:“還有屍位素餐的戶部侍郎楊俊民、昏庸無才的太仆寺卿艾穆、賣國投敵的馮從吾等八言官沒有被批判,怎麽能就此結束?”


    申時行指著文淵閣方向,瞪著林泰來說:“不然你去那裏麵坐著?”


    林泰來無奈的放狠話道:“既然今日公議不行,但對剩下的人,我會一一單獨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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