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次日,吏部文選司員外郎王象蒙到了吏部內院,就直奔正堂而去。


    王天官看到王象蒙,立刻就明白了,“說吧,林九元有什麽最新指示?”


    昨天自己對林九元表達了對形勢的擔憂,今天林九元肯定要有所部署的。


    王象蒙也不客套,開口說:“林九元交待,我們吏部要辦的就是三件事。


    第一,以後京察由吏部尚書左都禦史聯合主持改為考功司主持,以避免出現高層庇護不合格官員和互相扯皮現象。


    第二,升主事陳允堅為考功司員外郎,林九元不在京時主持考功司事務。


    第三,升我王象蒙為文選司郎中。”


    王天官聽完後,第一項事務隻是製度變更還好,但這第二項和第三項人事變動,卻讓王天官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從萬曆十二年到萬曆十八年這六年,清流勢力就是通過牢牢掌控文選司、考功司兩個核心業務部門,與當時的吏部天官楊巍對抗。


    現在林泰來的做法,似乎與當初的清流勢力一模一樣。


    但是當初清流勢力這麽做,是為了對抗吏部天官!而現在自己又沒什麽異心,林泰來為何也這樣布局?


    想到這裏,王天官很直白的對王象蒙說:“莫非林九元對我不信任了?”


    王象蒙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總不能當麵說林九元擔心你隨時會噶了吧?


    隻能急中生智道:“林九元怕老塚宰你在明年京察成為焦點,遭受圍攻影響身心健康,故而未雨綢繆,預先布局。”


    王天官也知道林泰來時間不多了,當天就召開部議,討論這三項工作。


    吏部左侍郎劉虞夔質疑說:“京察製度有必要改變麽?”


    王天官眼皮也不抬的回答說:“這是為了讓某人安心,不然難道你希望某人將注意力放在左都禦史的推選上?”


    如果你們不讓林泰來獲得安全感,那林泰來可就要全力去阻擊孫丕揚當左都禦史了啊。


    劉虞夔轉而又開始質疑文選司、考功司的人事調整。


    “原考功司員外郎顧憲成三年前丁憂,如今守製結束,要起複了。


    吏部文選考功二司郎官若要用人,正該用顧憲成。”


    從道理和官場規則上來說,劉左侍郎這話沒任何毛病。


    丁憂結束後,官員理論上應該官複原職,若不能官複原職也必須是檔次近似的官職。


    這是整個官場通行的準則,是對“孝道”的保障和鼓勵。


    所以顧憲成丁憂前身為考功司員外郎,丁憂結束後就要安排到考功司或者文選司。


    如果吏部要調整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官,那就不能繞過顧憲成。


    讓萬曆十七年的陳允堅越過萬曆八年的顧憲成當考功司員外郎,那更不合理。


    麵對劉虞夔的質疑,王天官卻說:“劉左堂你大可放心,顧憲成最近多半不會回到朝廷,暫時不必考慮如何安排他。”


    劉虞夔疑惑不已,“為何這樣說?”


    先前顧憲成給他寫過信,說等林泰來離開京師後,他就會迅速進京。


    不知道王天官又憑什麽說,顧憲成暫時不會回到京師?


    其後便聽到王天官回答說:“我聽別人說,顧憲成的家裏可能會出點事情,叫他不好脫身。


    比如著火了,或者被大水淹沒了,亦或是親朋被綁架了,也可能是陷入田地官司。


    有這些事情拖累顧憲成,他應該暫時無暇分身前來京師了。”


    劉虞夔:“.”


    這吏部還能不能好了?這大明還能不能好了?


    這是一位吏部尚書在吏部公務會議上應該說的話?


    當晚,又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資深掌道禦史錢一本在一年之後,又悄悄潛入了位於李閣老胡同的林府。


    與一年前不同的是,這次是錢禦史自己一個人來的,沒有和何倬同時出現。


    一年前用《洛神賦圖》換來的機緣,現在正好到期了,錢禦史今天便帶著唐代《五牛圖》前來再續前緣。


    本來錢禦史良心有愧,覺得這樣做飲鴆止渴,並非長久之計。


    但錢禦史與何倬商議時,何倬明確表示,受不了當兩麵派的心理煎熬和良心譴責,今年機緣到期後就不再繼續做了。


    然後何倬還提出,把手頭儲備的《簪花仕女圖》賣給錢禦史。


    於是本想也退出的錢禦史又動搖了,如果何倬退出,那這個賽道豈不就是自己獨占了?


    獨占賽道的後果,就是收益成倍增加。


    更重要的是,錢一本已經做了兩任六年禦史,按照言官行當的規矩,算是資深小圓滿禦史了,官場生涯處在了一個關鍵節點上。


    下麵無論選擇哪條道路,都需要繼續從林九元身上刷言官聲望,同時又不能被報複罷官或者降職。


    所以經過綜合考慮,以及分析了風險收益之後,錢禦史還是帶著《五牛圖》潛入了林府。


    林經略隨時有可能出發離京,今天再不來就可能晚了。


    在林府書房,錢一本放下了畫後,就開門見山的說:“未來一年如何做事,還望九元君指點一二啊。”


    感受到了對方的濃濃誠意,林泰來想了想後,很用心的指點說:


    “我即將東征,未來一年你可以隨便彈劾我淩辱藩屬、搜刮聚斂、強搶民女、逼良為奴、縱兵劫掠等等罪行。”


    “這個可以有?”錢禦史確認道。


    林泰來非常肯定的回答說:“真可以!隻要不觸及軍政外交方略這些紅線,關於我道德品質方麵的問題隨便彈劾。


    如果你手裏關於我的負麵新聞不夠,我可以主動提供素材給你。


    另外提供定製服務,伱覺得什麽樣的負麵新聞更適合被拿出來彈劾,就通個氣,我可以照著去做,保你聲望刷的高高的!”


    錢禦史無語,這些話怎麽聽起來如此荒誕?


    不過最後錢禦史還是心滿意足的走了,想到家裏還有幅《簪花仕女圖》,就更安心了。


    其實對領大軍在外的林經略而言,這就是一種自汙手段。


    不過萬曆皇帝又不傻,也是從小接受過精英教育、熟讀史書的人,肯定能看出這是林經略故意自汙。????但是,即便皇帝能看出來,林經略也得表現出主動自汙的覺悟,也許這算是另一種形式主義。


    一個領大軍在外的人物,連裝都不裝自汙,那他心裏在想什麽?


    他是不是對皇帝一點敬畏心都沒有?連形式主義自汙都懶得裝?


    曆史發展的進程,往往就是形式主義取代理想主義的過程。


    又次日,林泰來去了闊別十幾天的翰林院,與翰苑同僚進行告別。


    走進狀元廳的時候,前前狀元唐文獻調侃道:“真是稀客!九元君竟然還記得狀元廳在哪裏。”


    林泰來陰陽怪氣的答話說:“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們都是過氣前狀元了,哪比的了新人風頭正盛,叫我不好意思過來啊。”


    唐文獻笑笑沒有繼續接話,反正被陰陽的不是自己。


    隻從角落裏傳來一聲冷哼,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林泰來那空蕩蕩的桌案依然獨占著半個狀元廳,朱國祚、唐文獻、韓爌分享了另一半。


    今天見到真人,新科狀元韓爌忍無可忍的說:“林前輩即將東征,久不在朝,依然獨占半個狀元廳是不是浪費了?”


    林泰來喝道:“原來你小子想坐在這裏?”


    韓爌連忙否認:“在下並無此意,隻是不平而鳴。”


    林泰來並不聽韓爌的解釋,自顧自的說:“聽說你小子處處故意與我比較,多有模仿我的舉動,產生坐在這裏的心思並不奇怪。”


    韓爌當然不能承認,咬牙道:“前輩說笑了!”


    正當這時候,負責翰林院雜務的司務突然衝到狀元廳門口,叫道:“登瀛門外來了一群樂籍女子,正在叫罵韓狀元!”


    所謂樂籍女子,當然指的就是在教坊司所屬那幾條胡同裏從事娛樂行業的女人,戶口歸教坊司管轄。


    韓爌一臉懵逼,“罵我作甚?”


    司務說:“她們罵韓狀元你昨晚裝模作樣,學九元真仙當初雅事。


    強行用詩文抵一個小姐妹的過夜之資,但你的詩文其實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韓爌怒不可遏的叫道:“混賬!她分明是自願的,如何就是強行?”


    司務又道:“但她們說,那位小姐妹當時懼怕你的勢力,隻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讓你白嫖!


    今天同行姐妹們聽說了後,便義憤填膺同仇敵愾,一起來討說法!


    咱們黃學士發話,請你趕緊把這件事擺平了,免得翰林院的門麵不好看!”


    前前狀元唐文獻和前前前狀元朱國祚躲在角落吃瓜,捂著嘴憋笑。人間最大的樂子之一,就是看裝逼犯吃癟。


    韓狀元暴怒不已,連聲叫罵道:“混賬!混賬!一群無恥的婊子簡直無理取鬧!


    外麵巡街的官軍何在?就這樣放縱不管麽?”


    司務看了眼旁邊笑容可掬的九元真仙,對韓狀元答道:“大門都被林府家丁接管了,官軍看到林府家丁在這邊,就不會過來的。”


    林泰來連忙插話說:“我林府家丁不是朝廷官軍,不會管這種糾紛的!”


    韓爌惱羞成怒道:“不用你的家丁!”


    當他韓爌沒有長輩叔爺們關照麽?當他韓爌就沒有家丁麽?


    就在這時候,有個陌生人也走進了狀元廳。


    隻有林泰來認識,招呼了一聲道:“錢司樂!你怎得來了?”


    然後又對眾人介紹道:“此乃教坊司的錢司樂。”


    眾人有點無語,你一個九元真仙居然跟教坊司還挺熟的。


    錢司樂對林泰來苦笑了幾聲,然後又轉向韓爌說:


    “今日前來,為的就是替姑娘討要費用。當夜韓狀元聽曲看舞,該賞銀八兩五錢,而你的詩稿原物奉還。”


    八兩五錢對家境極好的韓狀元來說並不多,但這種登門討要的侮辱性太強了,韓狀元一時被氣得說不出話。


    錢司樂便對林泰來說:“九元公!你也是禮部的官員,也有責任幫著討要姑娘們的辛苦錢。”


    這話倒不是無的放矢,兩京娛樂行業的最大保護傘就是禮部,禮部官員幫著要錢是大明老傳統了。


    如果沒有禮部撐腰,在豪強遍地的京師,娛樂行業怎麽可能賺錢?


    於是林泰來板起臉,對韓狀元說:“你也真是不嫌丟人,連樂戶的脂粉錢也騙,快快付賬吧你!”


    到這時候,韓狀元肯定已經反應過來,他這是被設計了!


    “一定是你!”韓爌指著林泰來怒噴。


    被無視了的錢司樂忽然又開口道:“既然韓狀元不願意給,那就算了!我們教坊司也惹不起韓狀元!”


    說完之後,錢司樂毫不猶豫的轉身就走!


    韓爌急得叫道:“回來!我沒說不給!”


    錢司樂充耳不聞,飛快的跑了,嘴裏叫道:“惹不起躲得起,我認了!”


    林泰來搖搖頭,仿佛恨其不爭的對韓爌說:“你把錢直接給錢司樂,不就直接擺平事情了麽?這是你意氣用事的時候麽?


    現在隻要錢司樂沒收到錢,你這白嫖名頭就要傳開了。”


    韓爌忍住了怒氣,冷冷的說:“把銀子給你也一樣,方才錢司樂也說讓你幫忙收錢!”


    林泰來無奈的說:“那我試試轉交吧,但不一定能找得到錢司樂。


    他是京城本地人,得罪完你估計就找個地方躲起來了。”


    韓爌:“.”


    難道你要一年半載找不到人,就任憑流言傳個一年半載?


    林泰來想起什麽,又道:“不行就讓你世叔楊俊民出麵說個情,讓教坊司把這事壓下去。”


    在翰林院看完熱鬧,林泰來身心得到了極大放鬆,就轉場去了設在通信司的經略幕府。


    正好廣東方麵的回複到了,同意出動五千水師北上。


    在朝鮮國開打,因為地形狹長等原因,海上力量也是不可或缺,至少海上補給更為便利。


    但登萊、南直、浙閩等處都需要留守水師,防備倭寇從這些方向入侵。


    所以經過研究後,決定從最遠處安全壓力也最小的兩廣抽調主力水師北上。


    隻是路途遙遠,趕赴朝鮮耗費時間比較多,前期還派不上用場。


    這幾天京師突然就爆出了這麽些事情,明眼人一看就是林黨在瘋狂行動。


    大家都認為,這是林泰來臨走前的“示威”,這種時候千萬不要招惹林泰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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