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經略離京的前一日,朝廷大臣在午門外東朝房就左都禦史人選進行廷推,甚至還非常有可能有刑部尚書。


    涉及到七卿中的兩個,可謂是非常重量級了,所以各方勢力嚴陣以待。


    如果不包括去年年底的那場鬧劇,上次這麽重量級的廷推還是一年前事了。


    在午門外的東朝房裏,氣氛十分嚴肅,雖然還沒有正式開始,但已經安靜了下來。


    其實在很多人眼裏,廷推結果已經“內定”了。


    孫丕揚和孫鑨兩個嘉靖三十五年的老進士,將分別出任左都禦史和刑部尚書。


    別人從資曆上很難和這兩位硬碰硬,林黨也拿不出旗鼓相當的人選打擂台。


    主持廷推的王天官閉目養神,仿佛要等到一個節奏點才會開口。


    就在此時,東朝房窗戶那邊人影晃動,忽然有個身穿麒麟服的巨漢在窗外探頭探腦,扒著窗戶朝著屋裏張望過來。


    這身形好像把陽光都遮住了,仿佛有巨大的陰影出現在清流勢力諸君的心裏。


    抬頭看見林泰來,乃不祥之兆也!


    “林泰來!你到此作甚?”戶部右侍郎楊俊民喝問道。


    清流勢力加山陝同盟的巨頭裏,孫丕揚和孫鑨今日都有可能被推舉,不便於充當“炮手”,隻能讓楊俊民上了。


    往常的廷推,林泰來總是可以想方設法混進來,但今天絕對不行!


    即將統兵在外的帥臣,必須要避嫌!不能一邊手握重兵一邊幹涉朝廷高層人事。


    所以楊俊民才敢擺脫心理陰影,理直氣壯的嗬斥林泰來!


    林泰來卻沒有生氣,笑嗬嗬的說:“路過!我隻是偶然路過,你們繼續!”


    楊俊民唯恐林泰來找借口死賴著不走,繼續駁斥道:“還敢說是偶然?你有什麽事情能路過東朝房?”


    東朝房邊上就是午門,裏麵就是皇極門、會極門、文華殿、內閣,有什麽事需要你林泰來辦?


    “前來陛辭!”林泰來理直氣壯的說。


    在大臣離京的前一天,按禮法應當覲見天子陛辭。


    早朝能正常舉行的時候,陛辭一般就在朝會上舉行,算是朝會的保留內容項目之一。


    但眾所周知,現在是非常時期,但凡涉及需要天子出麵的項目,都要進行變通。


    楊俊民感覺林泰來這真是在羞辱大家的智商,反駁說:


    “如今陛辭隻需要在承天門外,麵對承天門遙拜就行了!何須入宮走到這裏?”


    林泰來睜大了眼睛,驚訝的說:“你們普通大臣都是在承天門外陛辭麽?


    可皇上卻詔許我進入午門,在皇極門外陛辭,所以我才會路過東朝房啊。”


    東朝房裏的普通大臣們:“.”


    還好林泰來沒有耽擱多長時間,說到這裏,就匆匆離去,進了旁邊午門。


    而後林泰來站在皇極門外的小廣場上,麵朝皇極門拜別。


    司禮監秉筆太監陳矩從皇極門的東角門出來,將林泰來叫過去聽旨。


    首先陳太監代表皇帝對林經略口頭勉勵了幾句,鼓勵林經略在軍事行動之餘,做好礦產勘探工作。


    同時,還將皇帝給朝鮮國王的敕書交給了林經略,由林經略攜帶頒給朝鮮國王。


    更重要的是,陳太監還代表皇帝,賜給林經略上方劍。如果沒有這東西,帥臣職務仿佛就缺少了靈魂。


    在一切程序從簡的萬曆朝中後期,今天林經略陛辭已經算儀式感拉滿了。


    躲在深宮不出的萬曆皇帝竟然能派了太監出來傳話,可見重視程度。


    其實加起來時間也沒多久,也就是多了幾句話的工夫。


    林經略手捧新到手的上方劍,轉身出了午門,又來到東朝房外麵。


    而後林泰來捧著上方劍靠在門邊,叫道:“我隻是路過旁聽,你們繼續!”


    本來正在議論刑部尚書孫丕揚為左都禦史,時機差不多已經成熟了。


    結果林泰來出現後,東朝房裏就像是按下了暫停鍵。


    楊俊民再次忍無可忍,“請無關閑雜人等離開!”


    林泰來仍然嬉皮笑臉,很不正經對楊俊民說:“我有事找你,怕明天走了就來不及!


    你世侄韓爌那八兩五錢銀子托我轉交給錢司樂,但我實在找不到人,所以先把銀子還給伱。”


    楊俊民臉色瞬間陰沉了下來,“不必了!如果找不到人,你自己留著吧!”


    然後楊俊民就不理林泰來了,別人就更不願意開口趕人。


    王天官就當是沒看到林泰來,對眾人問道:“若推舉孫丕揚為左都禦史,誰讚同,誰反對?”


    王天官話音未落,左副都禦史詹仰庇在來自門外的死亡凝視下,突然像是打了雞血,跳了出來叫道:“我反對!”


    楊俊民總覺得不妙,煩躁的直接爆粗口:“你反對個屁!難不成你這聲名狼藉之人還想升左都禦史?”


    詹仰庇沒理睬楊俊民挑釁,大聲的對眾人說:“去年腹地重要省份風憲官接連出問題,所以自從今年開春以來,朝廷開始對各省風憲官倒查三年,主要是萬曆十六年到萬曆十九年!


    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了階段性結果,可謂是觸目驚心啊!


    在這期間陸光祖先為刑部尚書,後為左都禦史,應當負主要責任,但人已經辭官,所以就不追究了。


    還有吳時來當了兩年左都禦史,負次要責任,但人已經病故,也就不用追究了。


    而孫丕揚在這期間當了一年刑部尚書,最起碼也有個玩忽職守的責任!不處分就是朝廷寬大了,怎麽還能進位左都禦史?”


    就像是平地一聲驚雷,資格很硬近乎無可挑剔的孫丕揚,突然就被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突破口。


    雖然看起來還不足以掀翻孫丕揚,但金身出現裂紋,無論如何也不是好兆頭。


    誰知道林泰來接下來還有什麽後手,不斷擴大這個突破口?


    在這裏,沒人懷疑林泰來的搞事能力。


    想到這裏,東朝房裏眾人齊刷刷的看向站在門外的林泰來。林泰來很奇怪的叫道:“是詹副憲在問責孫大司寇,諸公卻都看我作甚?


    我就是一個路過旁聽的,什麽話也沒說!”


    林泰來越這樣裝無辜,別人越覺得有陰謀,絕對有陰謀!肯定還有後手收拾孫丕揚!


    這時候,主持廷推的王天官悠悠的說:“孫丕揚瑕不掩瑜,不能就此否定。


    但是也給了我們一個警示,刑部尚書與民生息息相關,職責重大,人選必須要慎重。”


    這意思就是,孫丕揚可以去當左都禦史,但空出來的刑部尚書就要讓讓了,你們清流勢力不能什麽都占!


    本來準備被推升為刑部尚書的現戶部左侍郎孫鑨無語凝噎,為啥被突破的人是孫丕揚,但受傷的卻是自己?


    自己同樣是嘉靖三十五年的進士,現在朝廷高層裏年科最老的人,還在當侍郎!


    清流勢力本來還想著掙紮一下,再硬推孫鑨,但是看了看站在門口的野蠻人,決定“見好就收”。


    雖然野蠻人不說話,但人站在旁邊,仿佛就有無形的強大威懾力。


    掙紮就相當於賭博,如果林泰來動手把孫丕揚幹掉,那就更虧大了。


    為了明年京察,必須要保住孫丕揚進位左都禦史,隻能先讓孫鑨忍耐了。


    最終廷推結果是——刑部尚書孫丕揚進左都禦史,工部尚書陳於陛進刑部尚書,嘉靖朝老進士、反複橫跳了幾次、各方都能接受的工部侍郎衷貞吉升為工部尚書。


    廷推散場,兵部尚書葉夢熊和林泰來一起向宮外走。


    他忍不住好奇的問道:“你準備了什麽後手對付孫丕揚,才能逼的他們讓步,放棄另一個尚書?”


    林泰來淡淡的說:“真沒有後手,我隻能站在門外不說話,一點辦法也沒有。


    不知道他們為什麽,如此害怕我徹底廢掉孫丕揚。”


    葉夢熊:“.”


    原來是空城計?廷推還能這樣玩?


    到了次日,翰林院侍讀、太常寺少卿、考功主客通信三司郎中、右僉都禦史假兵部右侍郎、經略遼東登萊朝鮮等處備倭事務便宜行事林泰來出發東征。


    隨行標營有臨時“招募”的三百林府家丁,以及甘肅鎮鬆山副總兵達雲本部數百騎兵,以達雲為中軍官。


    本來還有京營官軍想著跟隨出征,以求建功立業,但被林經略婉拒了。


    對於久疏戰陣、連治安戰都沒打過、最大作戰經驗可能是街頭鬥毆的京營老爺兵,林經略表示爾等還是繼續執行保衛京城這樣更重要的任務吧。


    為好討一個彩頭,林經略稍微繞了路,從北邊德勝門出城,兵部尚書葉夢熊親自送行。


    而後一路向東,出京師地界到了三河,又暫停了三日,與從薊鎮調來的官軍匯合。


    這營兵馬有三千人,有戚家軍血統,其中六七百人都是當年跟隨戚少保北上薊鎮的南兵後裔。


    領兵的參將吳惟忠、遊擊葉邦榮都是戚家軍老將,曾經跟著戚少保南征北戰,從義烏新兵憑借戰功升上來的。


    東南抗倭的崢嶸歲月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如今還在軍營效力的戚家軍老將真不剩幾個了。


    帥臣林經略升帳,吳惟忠、葉邦榮全副甲胄進帳拜見。


    按照這時候的禮節,將官拜見帥臣時,要先身穿甲胄進來參拜,然後出去換了常服,再進來說話。


    等甲胄在身的吳參將、葉遊擊參拜完了,正該出去換常服時,卻看著林經略帥椅右側的擺設愣住了。


    作為一名方麵帥臣,左右肯定要擺一些“裝飾”,以宣示威儀的。


    此刻林經略的左側掛著上方劍和王命旗牌,“便宜行事”的殺伐之氣撲麵而來。


    而右側則是兵器架,插著一杆形製特異的長槍,槍頭尺半長,形狀宛如短劍。


    讓吳參將和葉遊擊愣住並盯著的,就是這杆長槍,他們實在太眼熟了!


    神威烈水槍!戚少保的神威烈水槍!


    他們還在戚少保帳下效力時,這杆神威烈水槍就在戚少保身邊!


    在這杆神威烈水槍的指揮下,他們從一個應募的平民小兵,一步步升為三四品的武官!


    林經略微笑著說:“本部院乃是戚少保武學傳人,也就是民間所謂的關門弟子。”


    至於到底算不算“關門弟子”,林泰來也不很確定。


    不過沒關係,如果在自己後麵還有新弟子,那麽隻要把新弟子幹掉,自己就一定能成為“關門弟子”。


    吳惟忠和葉邦榮兩人並沒有懷疑“關門弟子”之說,若非如此,戚少保怎麽會將神威烈水槍送與林經略?


    再說薊鎮距離京師又不遠,早就隱約聽到過萬曆十四年武狀元乃是戚少保弟子的傳說。


    有了這個紐帶,兩人再看林經略,心態就不一樣了。


    林泰來就招呼說:“軍禮已畢,兩位老將換了常服再來敘話!今日不談公務,我替老師設宴款待兩位故舊!”


    吳參將忠誠度+100!


    葉遊擊忠誠度+100!


    看著出去更換常服的兩人,林泰來想起了後世互聯網上一些很流傳的說法。


    什麽在朝鮮以戚家軍為主的南軍大功被以遼東軍為主的北軍侵吞,主將李如鬆偏袒北軍。


    然後又衍生出回到薊鎮後,戚家軍鬧賞銀,遭受鎮壓血流成河被屠三千人之類的段子。


    隻能說,這些段子和戚少保晚年窮困潦倒沒錢看病的段子一樣,更像是清粉根據一些原型事件加工出來的謠言,以論證“大明失德”。


    在朝鮮之役中,南軍北軍確實產生過矛盾,但也沒到北軍完全侵吞南軍大功的程度。


    確實有南軍將領跑到李如鬆麵前狂噴,李如鬆自掏腰包才擺平了。


    至於後來的薊鎮兵變,官方材料說明的原因是一群沒上過戰場的官兵也起哄索要賞銀,具體待勘。


    最後兵變結果是鎮壓中有一二百人喪命,其餘嘩變營兵被遣散了,並非網上段子裏的南兵全部被屠。


    懂點兵變的就知道,這時候的大明朝廷並沒有把大規模亂兵都屠掉的傳統。


    如果現在的大明對待兵變真有不惜屠掉幾千人的狠辣勁,以身試法好幾次的林泰來早就伏法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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