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破舊的官道在一望無際的沙海中蜿蜒曲折,站在沙丘上看,仿佛直達世界盡頭。


    這裏地處大慶西北角,出了回風關後,可以繞過被群山包圍的風之平原,直達無盡海,海的那邊是什麽,沒人知道,因為到這裏來的人多半撐不到海邊,就算有極個別撐到了,也隻不過是從一個深淵步入另一個深淵罷了。


    早些年間,這裏是大慶皇帝最喜歡的地方,那些有違他意誌,讓他感覺到不爽,或者無形中得罪,犯了些看似很小卻讓他感到不舒服的錯誤的人,都會被他流放到這裏。


    這片沙漠不在大慶帝國境內,地圖上隻寫著流放地三個字,但大慶人更願意戲稱它為賽利的墳場,賽利這個詞,是草原蠻族對大祭司的尊稱,大慶人希望可以將風之平原上所有蠻族一網打盡,然後埋在這裏,這樣他們就再也不用掏自己腰包給那些卑賤的西川人運送物資,每年發放勳章和錢幣了。


    墳場裏有什麽?比如禿鷹,或者食腐獸,一不小心被沙下麵的毒蠍蟄上一口,倒也不至於無人收屍。


    情況是從那位皇帝上台時發生改變的。


    那是一位好人。


    但人們背地裏都罵他。


    因為好人當不了皇帝。


    自從他上台,整個國家都一團糟。


    “我說我們這個地方,就一間客棧能有什麽用?不想辦法,無非是在奈何橋上修間客棧,躺著等死。”有人說。


    “去他娘的大慶!去他娘的慶隆皇帝!去他娘一座城!”另一個聲音響起。


    人群中傳來笑聲。


    就算這間客棧修在奈何橋上,但起碼多了個苟延殘喘的地方不是?


    聽說二傻子皇帝某天早上起來腦筋短路,下令撥款五萬楓葉金幣,要在這個狗日的鬼地方修一座城,收納被流放的人。


    然後呢,一座價值五萬金幣的城從帝都楓葉出發,到了回風關變成了一間客棧,最他娘搞笑的是,客棧的名字就叫一座城。


    當官的真厲害!


    “兄弟們,想要在這個地方活下來,就他娘的要把狠字當爹娘供起來!供起來你們懂嗎?”說話的還是剛才那個,渾身幹瘦漆黑,臉上有一條刀疤“香我已經幫在座各位燒了,今天晚上,有沒有人跟我殺回去?好酒好肉,在搶幾個美嬌娘,賽利的墳場就可以改名為賽利的春天了。”


    人群中爆發出歡呼口哨聲。


    “刀疤哥,你莫喝多了吹牛,上次你也這麽說,結果狗洞還沒開始挖,老子兄弟肚子上就中了一箭,死的時候腸子都爛完了。”


    “對對對,你莫吹牛,我看你那個樣子,上炕都費勁”


    熱鬧的客棧靜了下來。


    這裏的人,很多時候都在生與死之間不斷掙紮徘徊。想象美好,但現實更加殘酷。


    那狗日的城牆十幾米高,五十步一哨。無論你從哪個位置靠近,最少都會有三個士兵三把弓同時瞄準著你。哨聲一響,十息之內不跑,漫天箭雨接踵而至。大慶製式強弓,百步可穿三層牛皮甲,沒人懷疑它的威力。就像這個以武立國的國家,哪怕現任狗皇帝是個軟腳蝦,也沒人懷疑將士們的實力,毫不誇張的說,這裏的人見了他們,就像耗子見了貓。


    被殺怕了。


    這會兒,這群可憐蟲又開始陷入沉思,其實誰心裏沒有一本賬?隻是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罷了,大家之所以能在這裏苟延殘喘,靠的就是口中那位狗皇帝派人定期送來的補給,但吃歸吃罵歸罵,兩邊各不耽誤,又有誰會真正感謝他?他在皇宮裏享盡榮華富貴,送點長黴的土豆大米,憑什麽要我們感恩戴得?


    “楊三哥,你不要壞我的風水,我說真的,我找到了一條路,可以繞過回風關,繞過去你懂不懂,沒了那堵牆,還不是天高海闊任鳥飛”說完刀疤歪著嘴點頭給了大夥一個‘你懂得’眼神,手從襠部劃過。


    有人就問了,這條路在哪裏,刀疤說完馬上有人接話。


    “那還不是要鑽狗洞嘛!”


    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聲。


    要麽怎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呢,這群人就像盤踞在垃圾堆上的蒼蠅,吃著你的東西不僅不感謝你還有事沒事惡心下你,可惡至極。


    不知什麽時候,角落那張積滿灰塵的八仙桌上有了人。那是個老者,仙風道骨,白發白眉白須,穿一身藏青色道袍,左手上懸浮著兩個眼珠大小的透明珠子,右手握一杆近兩米高的大旗,旗上四個大字-知惡行善


    時間靜止,世間一切仿佛都按下了暫停鍵。


    那位老者起身,走到話最多的刀疤麵前,端詳片刻自言自語“李六三,宣武四十八年生於西川州成都,十六歲參軍,十八歲選入西川禦風關銅城軍,營號大鐵峰,二十三歲退伍,五年間斬獲蠻族頭顱一百一十三顆”老人歪了下頭,又道“怎會混個如此田地?”


    老人又看。


    “老婆背著你偷人?”


    那兩顆透明珠子在老人手中瘋狂旋轉著,太極圖案伴隨著七彩的光華,照亮了整個客棧,片刻後他歎了口氣,有些欣慰的說“還有得救。”


    客棧裏七七八八坐了大概三十幾號人,老人就這樣慢吞吞的一個又一個全看了一遍,每個人他都看的很仔細,他完全可以一葉知秋,但是他沒有,因為生命隻有一次,他尊重每一個活著的人,在他看來,沒有哪個人生下來就是壞人,是非好壞,路走那條,就看心中這把秤那頭重那頭輕了。


    看完,老人似乎有點累,頻繁跨越光陰長河耗神費力,但他樂在其中。他坐回原位,手一揮,桌上多了一碗牛肉麵,這碗麵來自萬裏之外的帝都楓葉城小辣椒麵館,是他平日裏最喜歡去的地方。


    不同的身份。


    他有時候會和麵館的小姑娘開玩笑,說你們要是突然少了一碗麵,那就是我拿走了。但別人隻是笑笑不說話,心想哪兒來的傻子,你以為你是天上的神仙?隔空取物?


    吃完麵,老人用袖子胡亂擦擦嘴,


    竟然漏了一個。


    但不是人。


    一隻卷縮在牆角的黑狗,渾身傷痕,毛發脫落嚴重。


    老人走過去蹲了下來。


    越看越有意思。


    片刻後,土狗動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渾濁但神芒內斂的眼睛。


    它有些驚恐,莫名的驚恐,比以前強烈千百萬倍。他卷縮在牆角,渾身顫抖,尾巴夾在襠部,它的身上傷痕累累,每一塊沒有毛的地方,都是一次噩夢的開始和結束,但它習慣了,因為它不是人,有選擇生活的權利,從它睜眼的那一刻起,那個人就是他生命中的全部,喜怒哀樂它都受著。


    老人破天荒有些激動,沒人知道他看見了什麽,他隻是大聲道“善!大善!好孩子,來,我有一碗牛肉麵湯,待我端來你喝下去。”


    土狗低著頭,眼神裏滿是膽怯,老人說罷親自將那碗剩湯端到了它麵前,嗅了嗅,它喝了下去。


    時間仍然是靜止的,但所見之物都開始高速顫抖,刹那間,有一束光從天而降,穿透房頂,照在了黑狗身上,黑狗身上的傷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毛發再生,隻是幾個呼吸,仿佛重生。


    它抬起頭,眼神中充滿誠懇,嘴裏說著剛學會的蹩腳西川方言,跪了下來。黑狗的原力開始覺醒,境界一連跨過八重境界,直接到了太虛。


    “你無需拜我。”老者說,“我為你找了一個主人,今生今世你都要護他周全。”


    黑狗再拜。


    老者從袖子裏拿出一張符,白玉透明,符上光華流動。他久久凝視,這應該是那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後一點東西了吧。他將符貼在了黑狗額頭上。


    玉符漸漸消失在黑狗的頭上,老者像是憶起往事,內心感慨萬千。


    片刻,他自言自語道:“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個人,一個可以真正改變世界的人,以前有,但時間最終證明他們都是失敗者,結局殊途同歸。其實這條路,是一條孤獨的路,天下大勢席卷,任何東西都會顯得蒼白無力,誰又敢說自己做出任何決定永遠正確?但錯一次,也許就是前功盡棄身死道消。哪怕是我,都不能完全看透。”


    “我也說不出來,我要找的是怎樣的人,或者說,他應該是以怎麽樣的方式出現,又以怎麽樣的方式結束。我劉文行知惡行善一生,上看五百年下看五百年,看的,都隻是一個過程,像一個賭徒。雖然我總是贏。”


    “那個人,在那條登天的路上,麵對諸天神佛,向死而生,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為大丈夫,身死道消,坦然麵對,這份胸懷,是我劉文行不能比的。所以我決定幫他一把,完成他沒有完成的心願。”


    “今天我救了你,於你而言,是一場新生,但未來的路,可就坎坷曲折磨難重重了。”


    “啊.....”老者歎了口氣,“與你說這麽多,隻是想告訴你,你的恩人並非我,有機會去楓葉城泰安山看看吧”


    說起來他選的那個人,也挺有意思。。


    劉文行決定有空親自去看看,按說他是不能去的,但偶爾破例一次也不要緊,反正天路斷,人間目前似乎就隻剩下他說了算。


    他掐指一算,摸著胡須笑著說,“好,好一個眾生之相,即為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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