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夜半裏突然驚醒,一時間隻覺得心頭又痛又悶,竟連一刻都再躺不住,驀地翻身坐起來,倒是驚動了身邊睡著的人。


    有皇帝在枕邊,薑貴妃從來也不敢真正睡沉了,一聽見動靜連忙跟著坐起來,懵懂地問:“陛下?怎麽了?”


    “沒事……”皇帝強壓下心煩意亂,“喝口水。”


    薑貴妃揚聲叫道:“來人……”隨即意識到寢殿內沒有旁人。


    薛嬋不喜歡寢殿有人,皇帝自然萬事都依著她,日子久了,也不往寢殿中留人,到了薑貴妃這裏自然照辦。薑貴妃喊完知道不妥,見皇帝閉目而坐,雙手搭在膝蓋上,麵色確實泛著蠟黃,更加不敢怠慢,連忙起身:“我這就去!”


    她本就睡在皇帝裏側,如今要越過皇帝下床,卻是殊為不易。總不能就這樣從皇帝身上跨過去,隻得披了衣衫退到床尾,從他的腳下越過去,下床去倒了杯茶給皇帝送過來。


    皇帝就著她的手把茶喝了,長長舒了口氣,仰頭閉目,一時間一言不發。


    薑貴妃並不擅長照顧人,見他這樣手足無措,正要去門外叫人,剛一轉身就被他捉住了手腕:“哪裏去?”


    那隻手有點涼,掌心布著一層薄汗,握在腕子上一片濕滑。薑貴妃愕然回頭,盯著手腕上那隻蒼白的手,“陛下,請禦醫來看看吧。”


    “不用。”


    他簡單地說了一句,並不鬆手,卻也沒有下一步動作,倒是讓薑貴妃進退無著,隻得又勸道:“還是龍體要緊,陛下麵色看著不好呢。”


    皇帝突然抬起頭來盯住她,蒼白的臉上竟然現出一絲笑意,隻是那笑容太過突兀,像一把刀刺進了眼睛裏,竟令她無力對視,倉惶地垂下頭去。


    皇帝見不用再重複,這才重重透了口氣,吩咐道:“讓固原進來。”


    薑貴妃答應了一聲,卻又猶疑,說:“今夜固原不當值,要不然讓吳佛來?”


    皇帝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薑貴妃心中卻是一涼,忙說:“我這就讓人去找固原來。”


    “要快!”


    薑貴妃點了點頭,不敢耽誤,匆匆披了衣服到外殿,喚來留守的內官吩咐了讓他即刻去找人,這才顧得上深深吸了口氣。


    春寒猶料峭,寒意順著那口氣進了肺腑,不過片時就將薑貴妃的全身都染得寒涼。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又因為怕驚擾了裏麵的皇帝而極力壓抑,等到緩過氣的時候,一抬頭發現秦固原就站在她的麵前。


    薑貴妃猝不及防,驚得後退了一步,這才抬起頭來,與秦固原的目光相對。


    他的個子很高,平日在皇帝身邊總要半含著胸,此時卻立得筆直,靜靜看著薑貴妃狼狽地掩飾自己臉上的痕跡。


    “陛下在裏麵等候公公。”薑貴妃低聲說了這一句,便側身走出了門。他的目光比月色還要清亮,讓薑束蓮無端想要逃離他目光所及的範圍。


    秦固原並沒有一刻遲疑,匆匆進了寢殿。


    “陛下?”皇帝的模樣令秦固原吃了一驚,幾步跨到床邊,顧不得多想,搭著皇帝手腕仔細摸了摸脈。一時間隻覺脈象又虛又浮,跳得毫無章法。“陛下,這是怎麽了?”


    皇帝搖了搖頭,咬牙不吭聲,隻是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


    秦固原卻似乎明白了,輕手輕腳扶著皇帝躺下,低聲勸道:“貴妃還在外麵呢,被嚇壞了,叫她進來吧。”


    皇帝閉著眼點了點頭。


    秦固原這才起身要出去,皇帝突然說:“你……去看看……”


    他聲息微弱,說了幾個字便停了,去看什麽並沒有說清楚。


    然而秦固原卻是懂的,點了點頭:“是!”


    這一夜剩下的時間裏,薑貴妃再也沒有能踏實睡著。她屏息躺在皇帝身邊,聽著皇帝在夢中勻長的氣息,心中卻一片冰涼。


    秦固原與皇帝不知說了些什麽,他走後皇帝的情況顯然好了許多,躺在床上,慢慢還是睡著了。但薑束蓮忘不了皇帝那時冰冷的手,和陰鷙的目光。天威難測,薑束蓮入宮十二年,伴君八年,這是第一次真切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


    無端不知何處起了一陣涼風,薑束蓮用雙臂抱緊了自己,看了看睡在身旁的皇帝,不動聲色地背轉過身去。


    薛嬋卻是一夜無夢,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這是她自中秋以來頭一次這樣踏實地睡一覺,卻不知道這昏天暗地的一覺將飛霜玉鍾等人嚇得不輕。


    自薑貴妃得寵以來,雖然薛嬋不置一辭,但玉階館中個個都是人精,都知道她心底苦澀,隻是不肯宣之於口而已。尤其前兩日摔碎了鏡子的事情出了以後,一眾宮女更是不敢大意。


    今日見薛嬋遲遲不起,幾個人商議著輪流進來查看,生怕她一時想不開又做些什麽事出來不好交代。


    薛嬋一睜眼就看見照壁守在床邊。見她醒了竟是格外欣喜,一連串地說:“娘娘可算醒了,再不起隻怕飛霜就要去找太醫了。”


    薛嬋愣了一下哭笑不得,“不過偷個懶,可千萬別去,弄出個笑話來就太丟人了。”


    照壁知道她怕什麽,笑道:“娘娘放心,飛霜處事周到,怎麽會給外人這樣的把柄?不過娘娘既然醒了,那是最好不過,也不用怕會惹麻煩了。倒是……”她說到這裏頓了頓,帶著一絲疑惑:“倒是鳳儀閣那邊又殷勤了起來,一大早蕉兒送來些鹿茸人參,說是貴妃娘娘賞賜的。”


    薛嬋怔了怔,一時想不清楚薑貴妃得用意。


    飛霜玉鍾等人聽說薛嬋醒了便進來服侍她起身梳洗更衣。


    梳頭的時候玉鍾捧著首飾匣子立在一旁看飛霜將薛嬋的頭發梳通挽好。她透過鏡子打量薛嬋的麵色,不巧薛嬋抬起眼來,兩人目光在鏡中相撞,玉鍾慌忙躲避,倒惹得薛嬋失笑:“你鬼鬼祟祟瞄什麽呢?”


    其餘眾人聽了這話都轉頭朝玉鍾看去。玉鍾窘紅了臉,連忙道:“我是覺得娘娘今日看上去氣色真好,臉上白裏透紅,水嫩得很呢”


    鎖心立即說:“正是呢,我到娘娘身邊也有半年了,這是第一次見娘娘氣色這樣好呢。”


    飛霜聽她們這樣說,停下手仔細打量薛嬋的臉色,想了想,從匣子裏挑了一朵嫣紅的絹花插在她的鬢邊,登時映襯得薛嬋人麵桃花無比嬌豔。


    這一來不止四大侍女驚豔,就連一旁捧著漱盥器物的宮婢們也都圍了上來嘰嘰喳喳地議論開來。


    “娘娘真不愧是寵冠後宮的美人兒,平日裏藏著不肯給人看,冷不丁看上一眼也就知道新來的那些什麽崔美人胡善才連衣角都摸不著咱們娘娘呢。”


    薛嬋看著鏡中的自己,臉上的紅暈漸漸退卻,麵色變得蒼白。


    玉鍾見她這樣卻會錯了意,虎起臉嗬斥道:“亂嚼什麽舌根!後宮嬪妃是你們能隨便議論的嗎?”


    那幾個低級宮婢見薛嬋沒說話,便不服氣地冷笑,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別過臉哼了一聲,小聲嘀咕:“便是說了又如何?本就是個冷落的地方,連好鳥都不肯多來一隻多看一眼,若是奴婢們說幾句傻話能招惹來些是非,也算是能將這冷冰冰的玉階館暖暖。”


    玉鍾沒想到她竟然敢如此頂撞,一時間氣得臉漲得通紅,冷笑連連:“你說什麽?有本事你給我大聲說清楚!”


    那宮婢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麽藥,竟然不管不顧,甩開身邊拉著自己的一個高個小宮婢,向前踏上一步:“說就說!我說……”


    玉鍾當然不會讓她真再說出什麽話來,一巴掌把她打得摔倒,捂著臉半天都站不起來。


    玉鍾眉間帶著煞氣,目光像刀刃一樣從眾人麵上掃過:“還有誰覺得嘴裏的牙多餘了,可以學學她!”


    她話音剛落,被打的宮婢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血來,隨著血吐出來的,還有兩顆牙齒。


    這一下連飛霜都不禁動容,拉住玉鍾低聲責備:“你這是怎麽了?她有什麽不對下去慢慢教訓,當著娘娘的麵打打罵罵,就不說壞規矩鬧笑話,驚著娘娘可怎麽辦?”


    眾人這才想起薛嬋來,不約而同轉頭去看,隻見薛嬋一動不動坐在原處,臉上蒼白沒有一絲血色,插在鬢邊那朵絹花此刻看上去無比突兀,像是一個巨大的嘲諷,高踞在她的頭頂冷冷注視著眾人。


    薛嬋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如水,仿佛她麵前這出鬧劇根本不曾發生過一樣:“剛才的事情誰都不許說出去。”


    眾人一怔,沒聊到她竟然一開口竟是這句話。


    好在薛嬋本也不在乎她們如何回應,隻是淡淡地問那個挨打的宮婢:“你叫什麽名字?”


    那宮婢還癱坐在地上,聽見她問這才改為雙膝跪地,向著薛嬋磕了個頭,回道:“奴婢叫李秀娘。”


    立時就有人沒繃住嗤笑了出來。


    飛霜瞪眼過去,嚇得發出笑聲的年輕宮婢登時收眉斂目不敢再放肆。


    薛嬋淡淡地說:“不是誰生下來就能有個好聽的名字,女兒家不值錢,阿貓阿狗不也是要那樣叫?有什麽可笑”


    這是從不曾有人見過的一麵,就連玉鍾飛霜等人也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緊了緊麵色。


    薛嬋這才繼續說:“李秀娘,你進宮多久了?”


    “一年半。”李秀娘不知她的用意,心頭忐忑,惴惴地回道。


    “也不短了。”薛嬋蒼白的臉此時有一種異樣的張力,雖然說話的聲音又輕又緩,卻令人不敢不凝神聽她說下去。


    “我是個失寵的妃子,這裏跟冷宮也沒什麽區別。即便我沒有獲罪於陛下的時候,也不過區區一個華嬪,位份比人差的遠。當年跟著我的人也不曾跟著享過什麽福,更何況是你們。”


    眾人自然連稱不敢,然而薛嬋並不在意,隻是靜靜等著眾人聲音平息下去,才繼續道:“我知道你們跟了我受了許多委屈。你們平日寬慰我總是會說等陛下回心轉意會如何如何,我今日實在告訴你們,陛下絕不會回心轉意。若是想著以後我還能像以前一樣,是不可能的了。”


    眾人鴉雀無聲地聽著。


    薛嬋說:“我與貴妃娘娘如今還能說上一句話。你們誰若是不想留在我身邊了,就跟我說,總會給你們安排個體麵的去處,強於在這裏陪著我永無出頭之日。”


    飛霜連忙說:“娘娘這說的什麽話,你這樣說讓奴婢們可如何自處呀。”


    薛嬋不為所動,輕笑了一聲:“你們怎麽想完全可以跟我說,無論如何我不會為難你們。”


    一時間眾人麵麵相覷,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薛嬋的目光從她們麵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李秀娘身上:“李秀娘,你說呢?”


    李秀娘適才吵鬧時不管不顧,此時卻扭扭捏捏半天不肯說出一個字來。


    好在薛嬋並不真指望她能說出些什麽來,麵無表情地繼續道:“讓你們立時做決定也有些難為,就到今晚上燈的時候吧,要去要留盡可以來跟我說。隻是過了今日,就不要再嫌棄我這裏種種不如意了。”


    說完這番話,薛嬋就站起身向外麵走去,將一眾下人留在身後發愣。


    薛嬋一直到走到前麵的遊廊下,覺得胸口悶痛仿如火燒,這才重重透出一口氣來。她揪住胸口的衣襟,大力吸氣,良久才覺得眼前不在發黑,指間恢複了一些溫度。


    走出來前,她是看見了那些宮人們驚詫的神情的。別說他們,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一向佛爺一樣不插手人事的自己竟然會誰出這樣一番話來。但是夜裏發生的事情讓她不禁警醒,這玉階館中藏匿了太多見不得人的秘密,偏偏又有太多人在窺測監視。以前薛嬋自覺無不可告人之事,也就不放太多心思在整頓下人身上。如今卻是不同了,如今……她麵上驀地一紅,想起了夜裏那隱秘歡愉的時刻,心跳頓時亂了節奏。


    如今是終於陷進了後宮這大得無邊無際等我泥淖中。


    一個人影從不遠處閃過,薛嬋一愣,追了上去。“秦公公?”


    秦固原沒能走脫,聽見呼喚隻得停下來躬身垂首:“娘娘萬福!”


    “公公難得來一次,怎麽不進門就走了?”


    秦固原覺得被她說得有些鬼祟,隻得笑著解釋:“娘娘誤會了。奴婢剛才見門開著,院子裏沒有人,怕出事,便進來看看。遇上娘娘在管教下人,不敢驚擾,所以想著先離開,以後再向娘娘問候,不料卻被娘娘捉住,實在失禮的很。”


    秦固原雖是內官,但嗓音卻沉厚平緩,宮中有傳言說他是成年入宮,因此不像別人那樣尖利。


    薛嬋靜靜聽他說完,這才微微一笑:“的確是誤會了。有勞公公掛念,薛嬋心中不勝感激。”她微微頷首,算是致意,緊接著又說:“還有一件事,要求公公體諒。”


    “娘娘放心,今日所聞所見,固原絕不會向任何旁人提起。”


    他可以重咬了任何兩字。薛嬋見他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也就不贅言,這一回微微屈膝,施了福禮。


    秦固原自然不敢受,側身躲開,匆匆拱手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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