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這樣說的?”


    秦固原點了點頭,並不答話,隻是看著自己的腳尖。


    皇帝幾乎要冷笑出來,“她居然也想要清理門戶了?”他哼了一聲:“就她?”想想終究覺得不甘心:“她還說什麽了?”


    “陛下說過,以後那邊的事情不必向陛下稟報,所以奴婢並沒有多聽,也就這麽幾句,見四下裏無人,瓜田李下,被人撞見了又是是非,所以就急著出來了。”


    皇帝氣得笑了出來:“固原,誰教你這樣跟朕玩心眼的?”


    秦固原早就料到了他這樣的反應,並不為所動,一味躬身不語。


    皇帝拿他沒辦法,哼了一聲也不再追究,隻是說:“她要玩就讓她玩去。我倒要看看她有些什麽手段。”


    秦固原答應了一聲就要走,皇帝卻又叫住他:“你有話說?”


    “沒有。”


    “你是想說,明明朕已經跟她恩斷義絕,卻又為什麽如今還要上心?”


    “奴婢沒有這樣想。”


    皇帝根本不理睬秦固原的回答,自顧自說下去:“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對華嬪,朕愛憐之心未絕,所以額外關注些也是有的。隻是,固原,你記住,有心和去做是兩回事。朕……不能再對她好了。”


    秦固原悶了半晌,蹦出一句來:“多關照些並不妨礙陛下做別的事情。”


    皇帝沉下臉來,盯著他的目光中寒光畢現,語調卻變得輕柔:“哦,朕要如何做,需要你來指點評判了?”


    秦固原一時不敢說話,隻覺他的目光壓在自己的後脖頸上,沉得仿佛一把刀。


    他心中無限懊惱,一路小心謹慎,卻在這個時候為了完全不相幹的失寵妃子獲罪於皇帝,此前所經曆的一切說不定就此毀於一旦。


    皇帝轉過頭,欣賞著秦固原額頭上的冒出的冷汗,刻意讓這令人窒息的一刻盡可能地延長,直到氣氛沉悶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呼吸不暢了,才半含怒地問:“怎麽,你就連一句辯解的話也不說嗎?”


    “陛下若認定奴婢當死,奴婢多說無益。”


    “我讓你死了嗎?”這樣的回答不出所料果然激怒了皇帝。他益發笑出了聲,也顧不上稱朕,接連問道:“如今連生死也要由你來定奪了嗎?”


    秦固原在皇帝腳邊跪下,一味隻說:“奴婢不敢!”


    “你!”皇帝盯著他,腦中閃過無數整治他的法子,卻又不想讓人知道他為了個失寵的華嬪去處罰身邊最得信任的內官,白讓人揣測出他的心思了。思慮了長久,皇帝終於歎了口氣,冷笑道:“固原,你也學會跟朕玩這種小把戲了?”


    秦固原自然不會說什麽,卻知道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心底微微鬆了一下,才覺得後背一片濕涼。他重重在地上磕頭,一味隻是不肯回話。


    皇帝卻在腦中回想過去幾年間秦固原和薛嬋之間打交道的情形。


    也許是在娘家過得並不好,進宮後的薛嬋並沒有太多要求。經過他的幾番告誡,為人處事也十分低調。但他知道,一個嬪妃既然寵冠後宮,就難免被各方人等盯上。他親手安排薛嬋身邊的人手,怕她在後宮中培植自己的羽翼,每隔一段時間總要尋各種理由陸續將玉階館的人調換一遍。


    身邊人更換頻繁,反倒是常跟在皇帝身邊的人,因為皇帝常居玉階館,跟薛嬋打交道的時間更長些。


    皇帝身邊有所謂十二常侍,因職責不同,有些人常在外朝伺候,有些人雖在後宮伺候起居,卻多數時間是在天極殿。隻有四個文武功夫都屬上乘,又謹慎小心的輪流隨在他身邊,秦固原便是其中之一。


    秦固原也是在皇帝身邊最久的一個,幾乎從登基時就在。其餘的人,卻也總是輪換。算下來,在整個後宮之中,除了皇帝本人之外,與薛嬋打交道最多的也就隻有秦固原了。


    然而皇帝此時細細想來,卻不大能想得起這兩人打交道的樣子。似乎是,即便天天見麵,他們並不曾多看對方一眼。


    想到這裏,皇帝的麵色更加和緩了一些。從秦固原麵前走過,在椅子上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這才說道:“以後你也不要去招惹她了。”


    秦固原又磕了一個頭,這才起身,躬身向門外退去,皇帝又說:“我從來不讓她又自己手頭好用的人,前些日子吃虧跟這個不是沒有關係。這件事情上,朕是虧欠她的。玉階館裏從來不清淨,飛霜可用,其餘人等還得細究,這事你暗中留意就是了。”


    秦固原有些意外,抬起頭來想要追問,想起之前皇帝的怒氣,又識相地閉上了嘴。


    皇帝哪裏還有不清楚,哼了一聲:“什麽時候讓你辦事要敲鑼打鼓通知相關人等了?悄悄地辦,不得讓人察覺!”


    “是!”秦固原趕緊行禮退出了觀海亭。


    剛走過橋,便看見竇長清朝這邊走過來。秦固原停下腳步:“竇公公好。”


    雖然竇長清品階比秦固原要高,但畢竟是皇帝的心腹,竇長清並不肯怠慢,連忙回禮問道:“陛下在嗎?現在方便見他嗎?”


    “竇公公去不妨事。”


    竇長清聽出話外之音,微微一怔,朝秦固原看去。


    秦固原說:“陛下夜裏沒有睡好。”


    竇長清點了點頭,已經明白。秦固原拱手離去。竇長清正在猶豫還要不要去觸皇帝的黴頭,便看見在觀海亭伺候的一個小內官飛跑過來:“陛下請竇阿翁進去說話。”


    話說得這樣客氣,竇長清心頭益發不安,惴惴地隨著小內官來到觀海亭。


    皇帝的麵色卻看不出蹊蹺來,正垂目凝神在臨一幅初荷露角的工筆畫。穎羊毫的筆端勾勒出蜻蜓翅膀的脈絡,栩栩如生,像是那蜻蜓正在振翅飛走,要往荷葉下的水麵去點出一圈波瀾。


    竇長清來到皇帝身邊,見這畫進行到了最緊要細致的地方,也不敢驚擾,老老實實在一旁屏息立著,直到皇帝收筆起身,將那支羊毫扔進了象牙雕的絛環筆洗中,這才透了一口氣,顫巍巍跪下去給皇帝行禮。


    皇帝眼睛欣賞著自己的新作,擺了擺手隨口說道:“阿翁不必拘束,起來吧。”


    竇長清謝了恩站起來,一時卻不說話。皇帝這才轉頭瞧了他一眼:“怎麽?皇後讓你來跟朕說什麽?”


    “娘娘思念恪哥兒,日日算著路程,這兩日應該快到風陵渡了。”


    風陵渡是前往邊郡路上最大的驛站,往來京城的信使官員,都會從那裏捎信。皇後的意思不言自明。皇帝笑了笑,信手從書桌堆積的案卷中抽出一個信封遞給竇長清:“這是前兩日從井陘驛送回來的信。這封是專給皇後的,朕也沒看,你拿給她吧。”


    竇長清雙手恭敬接過信封。


    皇帝又問:“皇後這兩日怎麽樣?”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隻是一方麵擔憂恪哥兒,一方麵也自覺馭下不嚴,愧對陛下。因此這幾日閉門思過,不見外人。”


    “老悶在屋裏會悶出病的。”皇帝歎了口氣,“你也該勸她多出來走動走動。不然人家還以為是朕如何慢待了皇後呢。”


    他說到後麵,臉色轉冷。


    竇長清唯唯諾諾地答應了,見皇帝沒有別的再問,便叩拜告辭。


    皇帝坐在原處一動不動,直到看著竇長清的身影走過橋,走得看不見了,才冷笑了一聲:“一個個都耳聰目明,稍微有些動靜,便各個都來窺測探聽。朕這個後宮,還真是暗流洶湧啊。”


    他身邊隻有一個剛進來添香的小內官,聽見皇帝這樣說,不明其意地愕然抬頭,驀然間瞥見皇帝說話時麵上籠罩著一層灰敗之色,嚇了一跳,連忙收回目光,默默退了出去。


    這一日薛嬋卻也不曾安心吃飯。


    秦固原突然出現在這裏,讓她沒法不私心揣度背後的緣由。秦固原不是個冒失的人,更不會無緣無故閑逛到這裏來。他來,就一定是皇帝讓他來。


    無論薛嬋如何告誡自己要心如止水,不該對皇帝還有半分幻想,還是沒能抑製住心跳突然亂了兩下,一時間扯得胸口悶痛。


    她坐在窗邊,看著窗外一株海棠掛上了骨朵,心中詫異原本以為永遠過不去的冬天,怎麽一眨眼就過去了。忽然聽見鎖心咦了一聲。


    鎖心正帶著兩個宮婢收拾床鋪,從枕邊揀出一條緞帶問道:“這是哪兒來的?怎麽沒見過?”


    薛嬋回神,看了一眼,嚇得登時站了起來。“這個……這個是……”她慌忙地掩飾:“這是我以前用過的,昨日找出來想著看能不能繡個花,結果太困就睡著了。”


    鎖心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緞帶,是那種男人用來束發用的。薛嬋這裏找到,自然都是皇帝用過的舊物。仔細看去,果然做工精細用料考究,與尋常的織物不同。青灰色的麵子用的是吳緞,月白色的裏子用的是羅綃。


    鎖心笑道:“娘娘,這上麵繡花可不容易呢,娘娘想要繡什麽,奴婢幫你找花樣子去。”


    “不必了。”薛嬋過來從她手中將緞帶接過去,“昨夜是異想天開,現在再看也覺得繡花不好。收起來吧。”


    她說著,卻背轉身不讓鎖心再插手,自己緊緊攥住那個緞帶,像是要把最不可告人的隱秘緊緊攥在自己手中。


    一時外麵喧鬧起來,玉鍾進來稟告,說是鳳儀閣薑貴妃身邊的葵兒來說,貴妃娘娘邀華嬪過去一同午餐。


    玉階館中人人相顧,一時間竟然沒人回應。


    也就隻有薛嬋沉得住氣,吩咐道:“你讓她回複貴妃娘娘,就說我午時前後過去。”


    照壁卻大有不平之意:“前兩日不過被陛下寵幸了一兩次,便不肯再同娘娘往來,如今卻又示好,也不知存了什麽心。


    飛霜勸道:“即便有所圖謀,從咱們這裏還能尋到什麽好處去?娘娘的處置是對的,何必錙銖必較平白得罪人?”


    照壁氣悶,冷笑道:“倒是我錙銖必較了?”


    飛霜平日自覺老成持重,從不肯與人有口角,聽她這樣說知道還是自己說話欠妥當,連忙解釋:“你別這樣想,我也不是說你的。早上剛吵了一架,人人心浮氣躁,何必又在娘娘麵前挑我的錯?”


    照壁性子急,這話越發不中聽,正要反唇相譏,被玉鍾攔住。“別人家的事,咱們自己倒先吵起來,讓鳳儀閣的人聽去笑話的不是你們,笑話的是娘娘。”


    玉階館眾人都知道薛嬋與玉鍾最為親近,見她發了話,便不好再說什麽了。飛霜使了個顏色,照壁會意,問薛嬋:“娘娘打算穿什麽?”


    之前幾個人拌嘴,薛嬋一直默默旁觀,既不阻止,也不表態,直到此事才道:“春天了,找件青翠些的應個時景吧。”


    眾人紛擾了半晌,有了這句吩咐,便紛紛行動起來去做正經事。隻有玉鍾,欲走還留,磨蹭到門口又轉回來,來到薛嬋的身邊:“娘娘……”


    薛嬋這一日總有些魂不守舍,聽她呼喚,這才轉過來等她繼續說下去。


    玉鍾左右看看,確定沒有人偷聽,這才湊近了薛嬋低聲道:“聽說昨夜陛下夜裏心悸驚醒。”


    薛嬋眉目不動聲色地微微一顫,看著她的目光更加專注了一些。


    玉鍾自然不能等著薛嬋開口追問,原原本本將打聽來的消息說出來:“今日一早,鳳儀閣的小竹就跟奴婢說,昨夜裏陛下宿在鳳儀閣,到了三更前後,寢殿裏突然有了動靜,貴妃娘娘遣人去請秦公公。”


    薛嬋問:“秦固原?”


    “是他。他昨夜本不當值,卻被匆忙找來。本來小竹她們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結果天不亮娘娘就請了禦醫館的首座去,她們這才猜測,許是半夜陛下龍體不予。”


    “你又怎麽知道是心悸呢?”


    “小竹唄!她家裏世代做草藥生意,她本人也懂些醫理。所以禦醫開了藥,貴妃娘娘便委派她去煎好送進去。”玉鍾說道這裏忍不住笑了一聲:“前日有大朝,鳳儀閣上下卻沒人能將陛下伺候順了,貴妃娘娘也是操碎了心,不敢再有差池,所以煎藥這件事情也親自選了小竹去做。”


    薛嬋於是明白了:“小竹懂藥理,看了藥就知道是什麽毛病?”她見玉鍾點頭,低頭思量了片刻,問:“你說,貴妃娘娘今日請我去,是為了什麽?”


    玉鍾道:“她前兩日疏遠娘娘,今日又刻意殷勤,總不會是想起了與娘娘的姐妹之情。”


    薛嬋笑了笑,正巧鎖心找到薛嬋所要的衣物捧了進來,便不再說什麽。


    玉鍾從薛嬋的房中退了出來,迎麵看見飛霜過來,便點點頭,正要走開,卻被飛霜叫住她:“你先等等。”


    飛霜走到玉鍾麵前,將她仔細打量了一遍,那目光逼得玉鍾不得不笑著躲閃:“怎麽了,像是第一次見麵一樣?我有什麽好看的?”


    飛霜一笑,化解緊張氣氛,將玉鍾的肩膀攔住,在她耳邊輕聲問:“早上見你收拾李秀娘,出手功夫不錯呀,你是從哪裏學的?”


    玉鍾心頭一驚。她是頂替別的士紳家女兒進的宮,軍戶身份隻有薛嬋知道,卻不料飛霜目光如炬,居然看出了破綻。


    自然是不能承認的,玉鍾笑道:“哪裏有什麽功夫?在家教訓不聽話的奴仆打慣了。”


    飛霜摟著玉鍾肩膀的手,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間的距離,笑了笑:“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以後教訓人的黑臉,就找你來唱!”說完也不理玉鍾,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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