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似是誰都沒料到皇帝會在這個時候到來,一時間屋中手忙腳亂,亂成一片。


    薛嬋朝薑貴妃看去,見她也已經起身向門外迎去,倒是鎮定非常,便知道今日這一餐,本就是為了這一出而來的。


    隻是明白歸明白,這個意外還是來得太突兀。饒是薛嬋勉力鎮靜,還是無法從容下來。比之之前在玉階館外花徑上的那次偶遇,這一次薛嬋隻覺更加驚慌。


    那一次她坦坦蕩蕩,無所隱瞞,心中充塞的,全都是被斬斷了所有生路後的不甘和慚愧,她的世界雖然變了天色,卻依然純淨。


    然而如今卻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皇帝走進來,屋中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薛嬋怔立在原處,魂不守舍。


    皇帝一下子停住了腳步,目光飛快從跪在地上的眾人頭頂掃過,陰鷙而狐疑,最後落到薛嬋的麵上。


    皇帝非同尋常的沉默令薑貴妃忍不住抬起頭了,一眼便看見薛嬋仍然立在原處,竟然沒有跪迎聖駕。


    薑貴妃正要出口喝斥,卻見皇帝已經哼了一聲,一邊脫去身上的外袍,一邊說:“都起來吧。”


    屋中瞬間就活泛了起來,薑貴妃迎上去從皇帝手上接過他脫下來的袍子,一邊解釋道:“華嬪妹妹過來閑話,趕上了飯點,我便留她一道用膳,陛下可莫怪臣妾擅作主張。”她一邊說話,一邊衝葵兒使眼色,令她去將薛嬋攙扶開來。


    皇帝沉著臉一言不發,走到主位原先薑貴妃坐的位置坐下,一拉薑貴妃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再看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笑道:“有灼羊尾?好的很!”


    灼羊尾肥膩,在玉階館時薛嬋時常約束皇帝不讓他多吃。薑貴妃自然不知道,見皇帝這樣說,連忙親自夾了一筷子送到皇帝的碗中:“這是專門從甘泉進上來的羊,臣妾讓人等到半個時辰前才宰殺的,為的就是這個新鮮。”


    皇帝吃了一口,微笑頷首道:“不錯。”


    自皇帝一坐下,滿屋子的人就都圍上來伺候。有人端茶遞水,有人送上手巾,還有人專門看桌,見皇帝目光落在哪一道菜上,便要專門送過去。此時看見皇帝讚了灼羊尾,正要上前挪動盤碗,皇帝卻擺手阻止了。


    “你不必忙了,下去吧。”他說了這句,才看向薛嬋,對她說了第一句話:“坐下一起吃吧。”


    薛嬋早在皇帝開口讓人都起來的時候就已經回過神來,隻是當時的情境,她若再跪下去,隻怕又會節外生枝。這是在鳳儀閣中,不是在自己的玉階館裏,周圍環繞沒有一個她能安心倚靠的人,於是隻得硬著頭皮看著皇帝與薑貴妃恩愛親密。


    有了皇帝這句話,仿佛眾人才終於注意到還有薛嬋這麽號人。薑貴妃連忙去將薛嬋拉到自己下手,笑道:“瞧我這手忙腳亂的,怠慢了妹妹,妹妹可不要介意。來,妹妹快坐下,你喜歡吃什麽?我給你夾。”說著又轉頭看皇帝:“陛下說羊尾好吃,賞華嬪妹妹一起吃唄。”


    皇帝看了薛嬋一眼,點點頭:“喜歡吃什麽,不必拘束。”


    薑貴妃於是歡天喜地也替薛嬋夾了一筷子菜,趁機湊到她耳邊小聲數落:“好容易有這麽個局麵,還愣著做什麽?莫非真要陛下主動跟你說話不成?”


    薛嬋隻得起身,見麵前擺著三個酒壺,之前也有宮人報過,西域葡萄酒,江南黃酒,秦州金鳳酒各一壺,也都是皇帝平日愛喝的。她拿起那壺黃酒為皇帝斟滿,低聲說了一句:“陛下請喝酒。”


    皇帝的目光停在薛嬋送來酒杯的手上。


    薛嬋這一冬天瘦了不少,一雙手也顯得愈發骨節突兀,手背上白皙皮膚下的青色的血管看得分外清晰。


    皇帝接過酒杯,垂目抿了一口。


    薑貴妃朝葵兒看去,見她點頭,便透出了一絲笑意。


    一整頓飯,薑貴妃一如既往地長袖善舞,一邊給皇帝布菜,又不忘招呼薛嬋,還不停給薛嬋機會,讓她也有機會能給皇帝夾個菜,添個水。


    隻是薛嬋心中發虛,有些魂不守舍,連平日一些場麵上的話都不大說,始終一言不發。


    吃到最後,皇帝放下筷子,長歎了一聲,站起身來:“你們繼續吧,朕還有事。”


    說完連頭也不回就走了。


    薑貴妃心頭一驚,不知是不是哪裏做錯,得罪了皇帝,自然沒有了胃口,目光追著皇帝的背影,一直到他走出了鳳儀閣,這才怏怏放下筷子。


    薛嬋卻是如釋重負,暗中舒了口氣,見薑貴妃明顯神色不豫,便也不去擾她,擺擺手讓人將酒席撤去,又略盤桓了片刻這才告辭離去。


    一回到玉階館,就見飛霜迎上來問道:“聽說陛下午膳去了鳳儀閣,娘娘見到陛下了?”


    薛嬋點了點頭,突然覺得疲倦至極,吩咐飛霜去備一份禮給薑貴妃送過去,自己卻覺得全身脫力,頭昏昏發沉,一路走進寢宮,對迎出來的玉鍾,照壁等人也顧不得理睬,隻來得及脫去身上的外袍,便一頭栽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皇帝回到觀海亭,麵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來,隻是看見堆積在案頭的那堆表章奏折,終於還是扭頭去抓起竹幾上的一盒雲子。右手插入那一盒棋子中,握了放,放了又握。


    吳佛這才看出皇帝的不妥來,一時間卻又拿不準主意這是喜是怒,該不該去招惹,隻得小心翼翼地問:“陛下可是要見固原?”


    皇帝不答話,又狠狠地抓了一把棋子,張開五指,讓棋子又嘩啦啦流回去。


    吳佛於是退出去,派人速去請秦公公來。


    秦固原趕到的時候,皇帝正坐在窗邊。


    觀海亭四麵臨水,此時剛開春不久,湖麵上的冰已經開始消化,隻剩下薄薄一層鋪在水麵上,在陽光下泛著白色的光。


    皇帝就坐在那樣的光中,兩指撚著一粒棋子,相互一彈,棋子飛出去,在半空劃出一道影子,“叮”得一聲落在冰麵上,緊接著彈起,又跌出去,發出一連串“叮叮叮”的聲音。


    秦固原來到他身邊,躬身行禮:“陛下。”


    “嗯。”皇帝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一抬手,又一顆棋子飛出去,精準地落在了前麵棋子落下的地方。


    秦固原見皇帝沒有說話,便也沉默地立在一旁,默默看著皇帝手中棋子一顆接一顆地飛出去。


    直到第十顆棋子落在冰上,卻是“噗通”一聲,終於砸穿了冰層,沉入水下。


    皇帝這才冷笑一聲收了手,起身瞥了秦固原一眼,往自己的書桌前走去:“你都知道了?”


    秦固原頭皮發麻,斟酌字句:“奴婢都聽說了。”


    皇帝回頭看著他笑:“聽說?”


    秦固原隻好耍賴:“奴婢確實沒在鳳儀閣。”


    好在皇帝並沒有追究,一味冷笑:“朕這個貴妃,你說她是聰明呢?還是蠢呢?”


    皇帝讓他說,便不能不吭聲。秦固原沉吟了一下,道:“貴妃娘娘也是好心。她怕伺候陛下不周到,怠慢了陛下,所以才想了這麽個辦法。”


    皇帝怒氣未消,哼了一聲:“你倒是挺懂她的心思。”


    “奴婢隻不過是妄自揣測,也做不得準。”


    “簡直是愚鈍!”皇帝忿忿地撂下這句話,終於坐到自己的書案後麵開始看那堆積壓了一整日的表章奏折。


    秦固原過來親自研磨,剛添了水就聽見皇帝又是冷笑一聲。他愕然抬頭,正見皇帝將手中奏章往地上一摔,怒道:“豈有此理!”


    秦固原目力極佳,隻是一瞥已經看清,是翕王上的請安表,於是心中便了然了一二。他見皇帝胸膛起伏,鮮見是氣憤不過,忙放下手中的墨條,轉身斟了一杯茶送到皇帝麵前,輕聲勸解:“太後忌辰自是極重大的日子,翕王想要回京謁陵也是人之常情……”


    “什麽人之常情?”皇帝麵色鐵青,冷笑連連:“他是朕的叔父,朕母後的忌辰,與他有什麽幹係?見過小叔子祭奠嫂子的嗎?”


    這話說得太難聽,秦固原無法接話,索性沉默。


    皇帝也覺得不妥,靜默片刻,冷笑道:“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內臣不得幹預外朝政務,這是前朝定下的鐵律。秦固原就算知道皇帝言外之意,也不敢多說一個字,但總不好讓皇帝就這樣晾著。想了想,問道:“陛下可要請謝相來商議?”


    皇帝也知道光這樣發脾氣一點作用也沒有,長歎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以手扶額:“朕也乏了,歇會兒也好。你去把謝印生找來吧。”


    薛嬋睡醒時,天色已經黑了。睡得太久,愈發頭昏目眩,她在床上躺不住,便起身在窗邊坐下,卻不肯叫人進來,隻是看著窗外變作青墨色的天空,恍然失神。


    席間皇帝一眼都不曾看她,倒是每次薑貴妃對他說話時,總是見他微笑聆聽。


    那一頓飯她越坐越覺得冷,從頭冷到了腳,又從發膚冷到了心裏。


    最初的負疚就在這幾乎沒有盡頭的冰冷中消磨得隻剩下了慶幸。


    慶幸她終究是忍住了沒有開口求饒,還是慶幸他將自己拋諸腦後自生自滅了這許久之後,重新出現在他麵前的自己並沒有太狼狽。


    薛嬋想起早起侍女們的碎言,驚詫她麵色嬌豔。


    這是頭一次,她的美麗不因他而綻放。經過在鳳儀閣的那場折磨之後,此刻想來,在酸痛苦澀之餘,竟還有一絲放縱的輕鬆。


    父親活著的時候,夜裏哄薛嬋兄妹睡覺,總是在床頭說些書上的故事給他們聽。薛珋愛聽那些英雄豪傑衝鋒陷陣打天下的故事,薛嬋卻愛聽崔鶯鶯與張生花前月下,梁山伯與祝英台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長大了才知道,原來故事的結局並不是父親說給她聽的那樣圓滿完美,那些隻不過是父親不忍心見她失望編造出來的。


    就像父親從來不跟哥哥說兔死狗烹一樣。


    這些都得要到後來,他們兄妹自己慢慢去經曆。


    薛嬋慘淡地笑了,將懸在項間的那枚玉佛翻出來,細細摩挲,低聲道:“除了我,還有誰能為你昭雪報仇呢?哥,你放心,我會好好活下去的,為了你也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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