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銀河,人間星火,逆飛的流星在天地間點亮明媚的夜色,在這一年中的最後一個夜晚,長安是一座不夜城。


    一艘艘花船沿著鋪滿了花燈的河道順流而下,盡態極妍的仕女在花船上蹁躚起舞,石橋上的胡人口中噴出一團明亮的火焰,這一手雜技引得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歡呼。


    千燈映籠花,曲江池的春水圍繞著芙蓉園,曾經有人在這裏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而今夜的芙蓉園化作燈火鋪就的天街,如星河在水,螢火漫天,來往之人亦如眾星對酒,明月當歌,無論什麽時候,長安城總會有著不曾見過的美貌。


    移霄府中,萬千的鐵甲浮屠鑄成森嚴的堡壘,可即便是在這肅穆的夜裏,也有暖色的燈火衝談了冰甲的寒冷。在燈火通明的書房中,伏夏的女皇承載著整個國家的興衰,她的眼裏沒有今夜的繁華,她執筆寫下的墨痕,都將是這片土地上新的篇章。


    大慈恩寺的香火絡繹不絕,誦經聲更是不曾間斷,佛祖金身坐下的禪師仿佛入定一般,將經文唱了一遍又一遍,他唱著萬千百姓無災無病,唱著國祚綿長繁榮富強,唱著世間的煩惱和業障不再困擾,為此,吾願舍身而往。


    錢塘,城主府,玲瓏少女向著月色許願,願此去長安多日的兩人平安歸來,願時光快一些,自己有朝一日能走進那座向往的仙山,追尋那玄妙的世界。


    而在遠離了伏夏的極北之境,這裏被常年的凍土所覆蓋,一座風雪之城屹立在冰川之下,這裏的長夜永不休止,就在一個尋常的夜晚,一位如同精靈般的女子披著漫天的雪花走進了這座風雪之城。


    西南邊陲,一座由二十八個部族的人民聚居在一起的群落已經曆經了幾百年的滄桑,西嶺的雪山之下,這座古老的城寨宛若振翅欲飛的鳳凰。


    兩岸青山之下一彎碧水流淌,古老的吊腳樓中煙火不息,一位青釵布裙的少女推開夜色的窗扉,耳邊的銀飾交織出丁零當啷的樂章,她將燃燒在神凰座下的灰燼取下,灑在東去的河流中,祈願那遠方的牽掛之人能夠平安順遂。


    若是縱觀整個伏夏的版圖,無處不是人聲鼎沸,煙火漫天,在這片東西橫跨萬裏之遙的廣袤土地上,不同的自然風光,不同的風土人情,他們有著各自的語言,各自的信仰,卻又懷著同樣的文化認同,他們相互融合,求同存異,共同組成了一個統一的多民族家園,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包容和認同,非一日之功,亦非一己之力,但所有人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那位長眠在驪山之下的千古一帝,是他將統一的烙印深深刻進了這個民族的血脈當中。


    今夜的熱鬧屬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尋常人類,千妖百鬼,他們都有自己的歸屬,不是嗎?


    但,唯獨一人除外。


    她行走在千丈之外的高空,朵朵升起的煙花綻放在她的腳下,無暇的月色映著她血色的衣裙,在飄搖的雲層之上投射出忘川的花影。


    果真如他所說,人類總是會特別認真對待慶祝的日子,這就是他們所稱之為節日的東西吧。


    他不是說過,每當節日的時候,自己可以去找他嗎,隻是這一次,他的身邊有一股異常強大的力量,這讓她本能地有些抗拒,於是,她隻是在某個燈火闌珊的角落遠遠地望了他一眼,便離開了。


    當長歌曆四十一年的最後一朵煙花湮滅的時候,一絲晨曦的微光從遙遠的地平線上走上了天空,長歌曆四十二年的第一天,就此來臨。


    原本按照慣例,新皇繼任大典之後,需要啟用新的年號,但李謹顏卻依舊沿用了長歌紀年,對於其中原因,她沒有過多提起。


    一夜無眠,對於修行之人來說沒有任何影響,花青兒腰間的荷包裝了滿滿的零食,天璿峰上的諸位師姐妹,她都為她們帶了一分,她一邊盤算著是否還有哪位遺漏下了,一邊把手中的袋子全部掛在了青崖的手臂上。


    “這些就先放在你那個小空間裏吧,等回到了天隕,我再拿回去。”


    此間事了,青崖一行人也即將離開長安,大半年的時間未回,青崖也已經歸心似箭。


    今日之後,柳白鹿,青崖,女妭和花青兒四人返回天隕,而秋池雨也將帶著塔納舒舒離開長安,去尋找能夠突破蒼龍七疊境的機緣。


    江湖兒女沒有纏綿的姿態,一聲珍重,靜待他日重逢。


    眾人出了城門一路向野外走去,直到走進了荒無人煙的西山這才準備在此分別,青崖還特意去白螢洞窟看了一眼,雲岫依舊不曾歸來,想來她已是在秦向歌的出生之地定居下來了吧。


    “行了,我們就在此地分別吧,棲霞府中自有萬龍嶺的人來打理,他日若是你們再來長安,依舊可以住在那裏。”


    秋池雨瀟灑自由,長安的基業對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麽,她向往的始終是無上的大道。


    “秋姐姐,那你們會去哪呢,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麵呀。”


    花青兒自是舍不得分開,這大半年來秋池雨待她如親生姐妹,如果可以的話,她很希望秋池雨能和他們一起回天隕去。


    “天下之大,哪裏是突破的機緣,我也不知道,不過在那之前,我們會先回一趟萬龍嶺,舒舒的身上有著神龍的氣息,萬龍嶺是最適合她的修行之地。至於我嘛,還沒想好去哪裏呢。


    別擔心青兒,你隻管好好修行,我相信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再見麵的。”


    柳白鹿來到秋池雨的身邊,拉過她的手,在她的掌心畫了幾筆,秋池雨一眼便讀懂了她的意思,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向東方。


    “世間萬般皆有緣法,如遇不成,切莫逞強,須知來日方長。若是實在不行的話……”


    柳白鹿貼著秋池雨的耳朵不知道說了些什麽,青崖聽不到她們的說話的內容,卻好像看見師尊說完話之後秋池雨的臉頰似乎紅了一些,有些莫名的可愛。


    縱有千般不舍,臨別的一刻總會到來,柳白鹿揮手招來一片雲朵,載著四人如一片流雲飄向天際,秋池雨牽著塔納舒舒的手,在天空中劃過一道火光一路往西而去。


    這座記錄了他們相知相識的長安城就此變得越來越遠,凡塵之事漸遠,他年再回首,萬般皆幻夢。


    青崖二人從錢塘來的時候,車馬行舟,用了幾個月的行程,而當日柳白鹿從天隕來到長安,不過瞬間。


    如今,他們駕雲而歸,雖說沒有刻意放慢腳步,青崖卻也能看清下凡的座座山川,道道河流。


    日薄西山之後,夜幕很快降臨,青崖四人依舊飛行在雲端之上,片刻之後,明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牛鬥星宿之間。


    青崖向下望去,下方是一片江海,茫茫白露覆蓋在江麵之上,水光接天,隱隱約約能看見江霧之中有一葉扁舟如一片葦葉一般隨意漂流,掛在船艙外的一盞昏黃的燈火在白霧之中若隱若現。


    船在水上,我在天上,二者皆是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禦風,飄飄呼入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天在水,水在天,人既我,我既人,青崖頓時有所感悟,一時之間進入了感悟自然的物外狀態。


    此刻,耳邊的風,眼前的月,就連花青兒的聲音他都屏蔽在外,隻有道心通明的感悟之態。


    “柳師叔,青崖他怎麽了,怎麽一動不動了。”


    花青兒還擔心他是不是修習出了岔子,忙叫來柳白鹿一看,柳白鹿看見青崖的樣子便知道他已經進入了頓悟之境,便招呼花青兒安靜一些,免得打斷青崖的狀態。


    “原來這就是頓悟的狀態,誰說青崖的天賦不好來著,其他人怎麽找都找不到的狀態,他不就找到了嗎。”


    聽完柳白鹿的解釋,花青兒的心裏也有些羨慕,畢竟哪個修士不希望自己能進入這般天人合一的狀態呢?


    但更多的,卻是為青崖所欣喜,依稀記得排位賽的那段時間,所有人都認為青崖天賦平平,將來的成就不會太高,即便是他打敗了當代最強的沈師兄,仍舊有許多人認為青崖不過僥幸而已。


    更別說還有那些女弟子沒幾個給青崖加油的,這樣的情形花青兒想來就覺得不解氣。


    可現在,青崖已是金丹之境,更是能夠進入縹緲無蹤的天人之境狀態,此番回去,我看還有誰敢小瞧了他,哼哼。


    許久之後,青崖緩緩睜開雙眼,卻見他振臂一躍,從雲端直直地往下墜去,見此,花青兒正要禦起雙生蓮追去,卻被柳白鹿攔下了。


    雖說禦劍飛行對於他們來說已經了若指掌,可若是像青崖這般沒有任何外物的借助直接從如此高空墜落的話,仍舊有著不少的危險。


    可就在下一秒,青崖翻過一個筋鬥,又從下方精準地落在了雲上,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禦劍飛行,就好像他的身體像是一片落葉一樣,飄飄然落地,又飄飄然飛起。


    “俯仰如鯤鵬,海運南冥,水擊三千裏,扶搖而上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天地萬物以息相吹,背負青天,振翅圖南,原來如此,逍遙遊果真玄妙。”


    沒想到,江上的一葉扁舟,竟能讓自己的逍遙遊更進一步,師尊說得沒錯,天地大道就藏於天地之中,等著人們前去發現,閉門造車,無異於自絕後路。


    “師尊,我成功了……”


    青崖歡呼著來到柳白鹿的身邊,像是一位考了好成績的孩童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柳白鹿的誇獎。


    “好啦好啦,回去之後給你做好吃的哈,不過你可不要太得意了,天外有天,你的逍遙遊,才剛剛起步而已,你看。”


    順著柳白鹿手指的方向,青崖向上望去,隻見璀璨的銀河之下,一條白龍的身影在星漢之中騰空又潛淵,而在那白龍之首,站著一位白衣劍客,恍若謫仙降臨,瀟灑自如,大有霓為雲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下來之意。


    究竟是誰,能肆意穿梭在星河之間,禦白龍而行,呼風雲而走,莫不是真仙入凡塵?


    “那隻不過是一道影子罷了,他的名字,你一定認識。”


    柳白鹿招呼大家在雲端席地而坐,又不知從何處端來一片像是酒壺一樣的雲朵,她將身下的雲像棉絮一般摘下,捏成了四個小小的酒杯,傾過酒壺,像是牛奶一般卻又散發著醇香的雲之酒緩緩從杯中流出。


    青崖端起酒杯嚐了一口,此酒入口異常綿軟,絲毫沒有辛辣之味,反而有著淡淡的甜味,卻又帶著獨特的酒香,讓人愛不釋手。


    “真好喝,柳姑娘我還要。”


    女妭喝完了一杯,可可愛愛地向柳白鹿繼續討要,柳白鹿索性將整個酒壺都給了她,慢慢地向青崖說起眼前之人的來曆。


    此地位於皖東地區,是當年最為驚豔的劍修和天下第一的詩人青蓮劍仙,李太白最後一次出現在人間的地方。


    在這裏,無數追尋太白而來的人為他立下了一座空墓,畢竟目前為止沒有人能逃過生老病死的輪回。


    據說當年李太白遊船江上,醉後不知天在水,一聲狂笑之後縱身躍進了江心,從那之後,世間再無謫仙身影。


    從此往後,在他離去的江麵之上,在大霧升起之時,人們時常會看到有一白衣劍仙的身影長袖舞劍,時而躍於九天之上,時而沉於深淵之下,時而一劍隔世,縱使星漢迢迢也為之變色,時而長歌當哭,引得所問之人一片悲慟。


    有人說這是太白的魂靈留戀人間不願離去,有人說這是太白留下的一道劍意傳於世人,至於事實的真相如何,已經沒有人知曉了。


    聽完了柳白鹿所說的往事,青崖再次抬起頭望向那徜徉在銀河之中的身影,他相信青蓮劍仙不會就那般死去,世間萬物從來沒有絕對,他一定是離開了這片天地,踏上了新的旅程。


    就像當年玄奘法師傳頌完大乘佛法之後絕跡於人間,青崖同樣相信玄奘法師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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