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頭望明月,低頭見黃沙。


    一行襤褸衣衫人,攘肩接踵,步履蹣跚猶如百鬼夜行,唯一不同的是沙地上流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正是萬籟俱寂,一聲獸吼自天邊響起,嚇得一眾瞌睡齊飛,渾身抖三抖。


    氣味濃鬱,程沄打了個噴嚏,裹緊小麻衣。


    這環境惡劣得她心態有點崩。


    更想仰天長嘯一聲:她穿了!


    這是天楚大陸,沒落的修仙界。有城池數千,此地西極邊塞城池,黃沙裹城,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城門有大字,名為:仙啟。


    此地仙啟城外一難民集中營,周遭廢墟林立,沙雕遍布,行走之人,俱是麵黃肌瘦,瘦骨嶙峋。


    背景也與她和平年代不同,城內歌舞升平,禦妖師高高在上。城外妖魔肆虐,屍橫遍野。


    城裏城外,天上人間。


    好巧不巧,她投身的是難民一員,在這生活了三年,被這暗無天日的生活磋磨得不成人樣,幾個時辰前因與人爭搶一塊發黑的饅頭,被人砸了腦袋,一命嗚呼。


    而她頂著一臉瘮人的鮮血,秋刀魚一樣的眼神,一路被人“禮讓”,立於隊伍前排,等待城門大開,領取一日口糧。


    天方即明,寒氣加重。


    程沄薄薄的麻衣緊了又緊,人是幾乎抖成篩糠,在怨念達到頂峰時,城門終於轟然打開。


    城門守衛重兵鎧甲,整齊劃一的排列左右。


    一聲冷喝打斷難民們的騷動。


    “排隊,領食。”


    三個少年人,高矮胖瘦不同。有條不紊的入了城門外設立的沙堡。


    隊伍開始前進。


    沙堡形狀奇特,外圓內方,頂端置一顆碩大琉璃石,接引天光,微光閃耀。


    沙堡內設有禁製,入內春暖花開,精神抖擻,人立時活過來了。


    少年們依次排開,各個唇紅齒白,樣貌端莊。統一著雪白長袍,鎏金絲線勾勒朵朵祥雲,舉手投足端是傲居。


    未來的禦妖師,腦門上刻著:人生絢爛,前途光明。


    麻布裹身的難民於他們身前,是陰溝裏的老鼠,見不得光的可憐蟲。


    光明和黑暗,涇渭分明。


    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修仙界,有妖魔橫行,自然就有強者禦妖。應運而生的,便是禦妖師,也成為最有前途的職業,人人趨之若鶩。


    想成為禦妖師的人多如牛毛,可真能當的人卻是鳳毛麟角。


    至於如何成為禦妖師?


    “發什麽呆!三個饅頭一瓶水。”


    程沄回神,接過一條藤蔓遞過來的吃食,迫不及待大吃特吃起來。


    慚愧啊,少年們秀色可餐,此刻卻不及手中饅頭萬一。


    她邊走邊瞧。


    藤蔓通體碧綠,綴著葉片嬌嫩欲滴,是隻小妖,稍啟靈智,能聽人言。


    被少年製得服服帖帖,藤蔓橫飛,快而有序的分發食物。


    扔起不聽話的難民,也是快準狠,一扔一個準。


    誰見了不說一句:妖,真是人類最好的朋友。


    第二個少年這,可以物易物,品類不限。


    沙漠裏偶有飛禽走獸,一旦得手到了這處能換糧食,品種珍奇能換靈石也未可知。


    至於夜獸妖魔,遇見能活命就是三生有幸了,還從未有人帶來交換。


    或者說,在城外從未有過。


    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三個少年處。


    麵前是清水、粘土、瓷盆、靈植。一些在沙漠裏很少見的東西。


    少年麵容嚴肅,手法僵硬,擺弄兩棵枯黃的靈植。


    禦妖師之下,有各行各業,其中靈植師尤為吃香。


    沙漠缺水,更缺靈植,能孕育栽培靈植者,皆為座上賓。


    程沄這具身軀的原主,也曾是一名頗有天賦的靈植師。


    何故淪落至此?說來狗血且離奇。


    八歲之前,原主還是仙啟城城主之女,是為少城主。自幼備受寵愛,仙源優渥,到哪裏都是萬眾矚目,護衛萬千。


    城主是禦妖師出身,卻培養女兒此種天賦,乃是深知禦妖師常遇凶險,靈植師更為穩妥安逸,真可謂是為子女而之計深遠也。


    原主也的確不負所望,自幼聰穎勤勉,熟記數本靈植典籍,已識得多數靈植種類,被靈植大師親自認證是初級靈植師。


    眼看著靈植界一顆新星即將冉冉升起,情勢卻在三年前急轉直下。


    原主被人揭發了身世,鳩占鵲巢,冒牌之主。城主重傷未愈急火攻心,暈死過去。原主叫人一頓好打,丟出城門,險些病死。


    還是廢墟裏一老難民奎老鬼於心不忍,用存了多年的一貼藥,好賴給她撿回一條小命。


    數月前,奎老鬼於沙漠中走失,再無蹤跡。原主遍尋無果,再次孤苦無依。


    再到程沄接手,此刻她可謂是身無二兩肉,一抖全是病。


    “這根須不可留……”


    少年聞言,睨她一眼:“你懂什麽?”


    程沄擺手,那我走。


    身後一男子頂撞而來,擠開程沄,遞上黑手。


    其上三顆幹扁扁、黑漆漆的石頭子。


    少年也的確如此說:“破石頭,無用。”


    男子急了:“可不興說,這乃是家傳蘭花子,稀罕的很,隻不過,隻不過年歲久遠了些……”


    哦,過期了。


    少年眼皮未抬,揮揮手。


    綠影一閃,男子立時飛出沙堡,來了一記平沙落雁式。


    程沄拍拍胸,幸好跑得快。


    ……


    廢墟中難民無數,皆藏身沙坑之下。


    偶有半座完好屋瓦,已是方圓數裏的“大戶人家”。


    男子在廢屋外環顧,回頭瞪了身後人一眼,神情不耐,很是凶惡。


    “小孩,麻溜的滾。”跟了一路了都。


    程沄吸吸鼻:“有客遠方來,不請家中坐?”


    “死心吧,我已有妻兒!”男子長臂環胸,一臉戒備。


    程沄惡寒,您真真是普信。


    “換種子不?”


    “寧死不換!”


    程沄又走近兩步:“一顆種子一瓶水。”


    “你當我的種子是什麽犄角旮旯破爛貨!我就是生吞下肚、丟了喂狗,我也不——”


    “再加一個饅頭。”


    “兩個!”


    “成交。”


    一手交種子,一手交口糧。


    種子是程沄自己選的,個頭最飽滿,看著還有救。


    ……


    程沄的住處,四四方方,頭頂破板,是個有力氣就能刨的沙坑。


    沙坑簡陋,冬冷夏熱,除了能藏人防風,啥也不是。


    若是下雨,滲水活埋不是夢。不過,沙漠下雨,才是春秋大夢。


    熟練的伸手探入地底,掏出個缺口破碗。


    再探,掏出半瓶水。


    這些東西,都是奎老鬼的私藏。


    沙漠之水,生命之源,缺什麽也不能缺這個。


    不知道這沙坑底下埋了多少水,總之認真往深裏探探,總還能挖出一兩瓶。


    奎老鬼藏的水,掏一掏,總還是有的。


    原主曾是靈植師,對於該如何複蘇種子還是有一定的方法的。


    根據《靈植通錄》上說,靈蘭花的種子至純至淨,它不比菡萏出淤泥而不染,這是一點汙漬都不能染。


    一瓶水喝了半瓶,廢了點水洗了洗碗,再把種子表麵過水,打撈,瀝幹。


    浸泡,打撈,再栽種。


    這裏沒有土壤,程沄能做的隻是水培。


    溫度、濕度、時間的把握缺一不可。


    不是什麽人都能成靈植師。培育靈植,需要天賦。


    有的人天賦異稟,種啥死啥,堪稱行走的靈植殺手,人送外號“花千骨”、“戚百草”。


    避開這類人,剩下的努努力就可成了。


    幾個時辰後,碗中水忽然沸騰,轉瞬蒸發殆盡。


    程沄納悶,奇了怪了。


    湊近一看,種子外衣剝落,由黑轉緋。


    好家夥,這種子竟生兩幅麵孔!


    此刻色澤靚麗,如珠如寶。種子竟是《靈植通錄》中絕跡已久的靈福草。


    此靈植有典故:君乘木而王,福草生於廟。意為祥瑞,曆來被中洲靈植師奉為瑰寶。


    此乃,大漏!


    但福靈草吸收廟堂靈氣而生,生長條件苛刻,此刻未必能長。


    彼時氣溫升高,已近正午。


    程沄幹脆躺平。


    很快,身體水分大量流失,呼吸變得困難,隻覺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仙啟城隻在淩晨發放糧食也有它的道理。否則,分分鍾上演人間蒸發術。


    躺平,與難民更配。


    誰要說這是浪費生命虛度光陰,那肯定得一句:你清高,你了不起。


    如此,生生挨到夜幕降臨。程沄醒來,身體嬌軟,形如麵條。


    不對,這不是麵條。


    啪啪!


    粗壯根須於空中揮舞,通體雪白,延展間疾風如刃,沙坑裏風沙走石,瞬間坍塌。


    漆黑的天空,茫茫的沙丘,唉,破碎的木板,那是她的家。


    她的家!沒了!


    “有妖來襲!”


    “有妖來襲!”


    沙坑周圍響起淒厲的慘叫聲。


    有妖?


    小命要緊,程沄第一時間拔腿就跑,碧綠的枝葉隨風搖曳,如影隨形。


    眼前無數人倉皇逃竄,凡挨邊者皆瞠目結舌,嗷嗷大哭。


    程沄跑得更快了。


    這妖怕不是認準了她,怎麽甩也甩不掉。


    根須平地疾馳,飛沙走石,煙塵滾滾。


    程沄在恍惚間看到了自己的衣衫,破碎的,淩亂的掛在枝頭搖曳。


    世風日下,道德淪喪,這是一隻妖能幹出的事?


    她怒從中來,猛然回轉。


    回頭,回頭,再回頭。


    根須,莖葉微微搖擺,如影相隨。


    妖在哪?


    心中大駭,程沄低頭,於風中淩亂,她身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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