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州已經淪陷。亞聖王守仁登場!


    王守仁並未選擇跟江西巡撫孫燧一樣,死在治地。他乘坐小舟離開了贛州。


    他這樣做絕非因為膽怯。寧王叛亂必須盡快平息,江南百姓才能少遭一點罪。


    整個江南惟一有能力盡快平息叛亂的人,唯有我王守仁而已!


    所以,我要活著!


    他乘坐一艘船,與十個隨從向東而去。船在江麵航行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隨從走進了他的船艙。發現滿地都是紙,每一張紙上都寫著力透紙背的四個大字“誓死報國”。


    王守仁將一眾隨從召集在了船艙。他道:“一回兒船會在臨江府靠岸。靠岸時你們各自逃命去吧。”


    一個老長隨問:“那撫台大人您呢?”


    王守仁道:“你們勿管。”


    臨江府是寧王叛軍向應天進發的必經之路。


    老長隨第一反應:主家剛從贛州脫險,怎麽又去臨江找死?


    老長隨提醒道:“撫台,您手裏沒有一兵一卒。”


    王守仁凝視著老長隨,說出了一句振聾發聵,載入史冊的話:“吾一人足矣。”


    船在當天於臨江靠岸。王守仁的隨從們四散而逃,卷入了逃難的人群。


    整個臨江府,到處都是攜家帶口,四散奔逃的老百姓。城內城外亂成了一鍋粥。


    王守仁換上了正三品官服,大步走進了臨江城。


    他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個衙役。叛軍將至,別說老百姓了,平日裏耀武揚威的衙門公差也混進了逃難隊伍。


    寧王叛軍可不是當年的靖難燕軍。靖難燕軍大都屬邊軍之列。雖軍紀不敢恭維,但起碼不會搞劊子手成吉思汗式的大規模屠殺。


    寧王叛軍構成大部分都是江西的地痞、盜賊、土匪。這幫人每攻克一城,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見女人就往上撲。已經在十幾座府城、縣城釀成了血案。


    叛軍嗜殺殘暴的名聲在外。城中百姓、公差四散奔逃也就不奇怪了。


    王守仁拽住了那個衙役,問:“戴德孺呢?”


    戴德孺是臨江知府。


    衙役看了看王守仁的官服,答:“我往外跑時我們戴府尊在後衙收拾細軟準備跑呢!”


    王守仁鬆開了衙役,徑直前往臨江府衙。


    臨江府衙大門口,戴德孺一大家子十幾口人正在匆忙往馬車上抬東西。


    公差、隨從們已經跑的差不多了。平日養尊處優的知府大人隻能親自動手。


    一個小妾喊道:“我娘家陪嫁的那三個楠木大箱還在臥房裏。”


    戴德孺罵道:“命都快沒了,要幾個破箱子有啥用!”


    就在此時,戴德孺的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戴德孺!”


    戴德孺轉頭,看到了王守仁。


    此刻他看到王守仁,有如大旱之年望見了雲霓。


    亞聖、兵仙王守仁在整個江南可謂威名赫赫。四年前贛、閩兩地的大規模匪亂,人家王聖人隻用數月便輕鬆平定。


    如今臨江府失陷在即,王兵仙來啦,臨江就太平啦!王兵仙來啦,青天就有啦!


    戴德孺快步走到了王守仁麵前,倒頭便拜:“下官臨江知府戴德孺,見過王撫台。”


    王守仁道:“情勢危急,不必多禮。”


    戴德孺起身。王守仁看了看三輛馬車和戴家人。


    王守仁道:“找一個可靠的人,把你的家人送走。你留在臨江,助我平叛!”


    戴德孺其實並不是個沒骨氣的人。隻是自己力量有限,與十幾萬叛軍拚死相鬥無異於飛蛾撲火,這才想腳底抹油。


    如今王兵仙來了,他的膽氣大了三分:“下官願誓死追隨撫台大人!”


    戴德孺吩咐自己的長子,領著娘親和一群小娘上車逃難。


    家人離開後,戴德孺問王守仁:“不知王撫台此來臨江,帶了多少人平叛?”


    王守仁豎起了一根手指。


    戴德孺問:“一萬人?”


    戴德孺心想:一萬對十萬,還是略有劣勢。


    但聖人曰過,兵不在多而在精。若這一萬人是精銳之師,對付十萬烏合之眾組成的叛軍還是綽綽有餘的。要知道,這一萬精兵的統帥是王陽明!王陽明!


    王守仁微微搖了下頭。


    戴德孺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熄滅。他結結巴巴的問:“一,一千人?”


    王守仁繼續搖頭。


    戴德孺已麵如死灰,後悔剛才答應追隨王守仁:“該不會隻有一百人吧?”


    王守仁終於說出了真實數字:“唯有我一人而已。”


    戴德孺就差拿腦袋撞南牆了。他苦笑一聲:“王撫台,就我們兩個人,能夠平定叛亂嘛?”


    王守仁答:“能。”


    戴德孺追問:“憑什麽這麽肯定?”


    王守仁鏗鏘有力的答了一句話。這句話日後被載入了史書。


    “吾在此地,叛亂必平。”


    不知為何,戴德孺竟從這句話中,感受到了千軍萬馬也難帶來的信心。


    戴德孺正色道:“請撫台大人吩咐行事。”


    王守仁問:“臨江可有駐軍?”


    戴德孺答:“有一個千戶所。但不受地方官節製。”


    王守仁指了指自己的官服。他的官服裏鼓鼓囊囊的:“我有王命旗牌在身。可調動江西全部衛所軍。”


    王命旗牌是兩樣東西。一樣是方旗,一樣是圓牌。平時掛在兩柄長槍上。


    這東西相當於戲文裏的尚方寶劍加調兵虎符的合體。


    之前地方督撫可憑皇帝賜予的王命旗牌便宜行事,還可調動當地駐軍。


    王守仁是在撒謊。


    正德帝為了打壓文官勢力,早就將頒給各地督撫的王命旗牌收回了。他懷中揣著的,不過是剛才在大街上撿的一塊茶樓木幌子。


    戴德孺卻絲毫沒有懷疑:“有王命旗牌在就好調兵了!我立即去告知臨江駐軍!”


    臨江駐軍有一個千戶所。按名冊乃應有一千一百二十人。


    但吃空餉是明軍的傳統藝能。臨江千戶所實有人數也就七百。


    這七百人中,又有四百人已經腳底板抹油溜了。剩下三百人還沒來得及跑。


    這三百人選擇留下來追隨王守仁。王守仁在江西,屬於戲文中諸葛孔明一類的人物。所有人都相信,跟著他打不了敗仗。


    三百人在府衙門前集結完畢。


    戴德孺問王守仁:“下官這就安排弟兄們上城守衛?”


    王守仁的話卻讓戴德孺驚訝萬分:“不,我們撤退,離開臨江府。”


    戴德孺目瞪口呆:“王撫台讓我們跑?”


    王守仁卻道:“不是跑,而是轉移。我的確要平叛。但平叛之處不在臨江,而在吉安。”


    江西吉安,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說句題外話,五五大授銜,吉安出了四十六位將軍,是當之無愧的革命聖地。


    正德十二年,王守仁平叛時曾在江西客家人中恢複了保伍製度。類似於後世曾國藩搞得團練武裝。


    後來正德帝收奪兵權,自然不會允許地方督撫訓練的民兵存在。


    江西的三萬“伍兵”,被衛所軍壓縮收編成了三千人,給了三個千戶所的編製,駐地就在吉安。這三千人中,有一半兒是吉安當地人。


    王守仁下船來臨江的目的,並不是打臨江格勒保衛戰。


    王守仁想去吉安,但局勢混亂,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土匪山賊歹人會趁火打劫。他一個人去吉安,恐怕人還沒走到就被人劫了。


    他來臨江府的目的,是找個幾百號保鏢,護著他去吉安。就醬。


    戴德孺感覺自己被王兵仙涮了。但轉念一想,或許王兵仙的確有破敵之策呢?


    想到此,戴德孺道:“我等全憑撫台大人差遣。”


    王守仁大手一揮:“開拔!去吉安!”


    且說京城方麵。


    這幾年常風跟王妙心苦心經營南鎮撫司,那可不是白給的。


    寧王叛軍的情報在南鎮撫司的檔房可謂是汗牛充棟。


    豹房之中。


    正德帝正在聽常風和王妙心匯報寧王叛軍的詳況。


    常風道:“稟皇上。寧王叛軍號稱十六萬。實際人數在十萬左右。其中一萬乃是寧王府護軍。剩餘九萬皆為江西當地的地痞無賴、土匪盜賊。”


    “寧王手下大將共有三員。淩十一,閔二十四、吳十三。這三人皆是盜賊頭領出身。不懂兵法,也未打過正經的仗。”


    常風一通稟報,正德帝心裏樂開了花。


    很明顯,寧王手下是一堆烏合之眾。那朕率領天兵,平定藩王叛亂,史書留名豈不是手到擒來?


    正德帝此次南征有兩個目的。一是捅了文官老巢。二是建立平叛的功勳,流芳百世。


    常風又道:“本來單憑江西衛所軍的力量,完全可以撲滅寧王叛亂。至少可以將叛亂壓製在江西境內。”


    “可惜南昌鎮守太監衙門最近將幾個主力衛所從江西調往了福建備倭。”


    其實,此事是正德帝授意的。寧王叛亂不搞大,還怎麽顯得他能征善戰?


    正德帝問:“寧王的糧餉如何?”


    常風答:“寧王這些年雖用盡了一切齷齪手段斂財。但斂財的範圍始終在南昌附近幾個府。南司測算過,他手中糧餉最多能支撐十萬叛軍半年所需。”


    正德帝頻頻頷首:“嗯。南鎮撫司的情報果然詳細!”


    突然他補了一句:“以前怎麽不報給朕?”


    要不是怕君前失儀,常風恨不能當場給正德帝一個大白眼兒。


    我報給你,你也得看啊!


    寧王說白了就是你一盤大棋上的一枚棋子。大家心照不宣。怎麽出了事兒找我們南鎮撫司的後賬。皇上,您不講究啊!


    常風一言不發,麵露不悅之色。


    正德帝連忙道:“啊,朕沒有怪南鎮撫司的意思。好了好了,你們先各自下去,準備隨朕出征!”


    此番正德帝南征,有一件十分蹊蹺的事。


    上疏請求隨駕南征的文官,隻有兵部尚書王瓊一人而已。


    楊廷和與內閣諸員,竟主動要求留守京城。


    正德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平時朕出京,你們個個巴不得黏在朕身邊。


    這回朕去你們的江南老巢,楊廷和那夥兒人不要求隨駕很是反常。


    不過橫豎京城兵馬全在朕的皇姨手中。你們這幫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翻不了天。


    於是正德帝欣然應允。楊廷和率閣員們留京理政。


    且說常風出了豹房,來到了兵部。他要將叛軍情報通報給兵部尚書王瓊。


    王瓊是王守仁的伯樂。當初舉薦王守仁前往南贛擔任巡撫的人便是他。


    常風說明了來意,王瓊有些不以為然:“通報軍情就免了罷。無用。”


    常風驚訝:“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軍情乃是勝負的關鍵,王尚書為何說無用?”


    王瓊喝了口茶:“實話跟你說吧,皇上又是集結京營十五萬大軍,又是禦駕親征的,是在瞎折騰。”


    常風一愣。


    接下來王瓊說了一句載入史書的話:“吾舉守仁為贛南巡撫,隻為今日之事爾。守仁在贛,叛亂月內必平,寧王必束手就擒。”


    王瓊這老家夥就是這麽自信。


    王瓊這人在文官中名聲很差。此人很會拉關係。跟江彬、錢寧關係好得很。沒事兒一處喝大酒。


    但名聲差不等於他是個壞人,也不等於他是個庸官。


    論帶兵打仗,他或許不如王恕、馬文升、劉大夏那幾位夏官前輩。


    要說識人用人,王瓊不輸任何古賢臣。


    常風有些驚訝:“王部堂何出此言?我與守仁相識三十多年。我知他是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的全才。”


    “可有道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王守仁手裏沒兵,拿什麽平叛?”


    王瓊不以為然:“堂堂全贛,豈無可用之人?王守仁會拉起平叛的兵馬。你無需替他擔憂。”


    “我猜測,南征大軍到山東境時,平叛成功的捷報就能傳到了。”


    老王瓊一語成讖。自然那些都是後話。


    且說王守仁在戴德孺和幾百臨江衛士兵的保護下,日夜兼程趕到了民風淳樸的吉安府。


    吉安知府是一位大狠人。名叫伍文定。


    伍文定,弘治十二年進士,跟王守仁是同年。考試之時,他的考房緊挨著唐寅。


    金榜題名後,這老兄被授常州府推官。


    推官主管一府刑獄。伍文定上任後,用狠辣手段嚴懲常州的黑惡勢力。


    譬如說,他捉住欺男霸女的一個地痞頭子。他怕知府受賄,給地痞頭子定輕罪。於是幹脆將地痞頭子關進了大牢,五天不給水,隻給幹糧。將地痞頭子活活渴死。


    常州百姓都說他是青天。歹人們卻都說他是酷吏。


    後來劉瑾在京中弄權。王守仁與常風怒罵劉瑾被貶龍場。


    遠在常州的伍老兄也不含糊,上奏疏痛罵劉瑾。劉瑾派人將他抓進京,關到了詔獄。


    這老兄竟在人間煉獄一般的詔獄裏硬生生熬了四年。熬到了劉瑾失勢。


    劉瑾死後,他脫罪升為嘉興府同知。剛到嘉興就趕上姚源匪亂。


    嘉興知府是個慫包,以稟報賊情的名義跑到了杭州。剿匪之事落到了同知伍文定身上。


    他平匪亂的方式比較樸素——除了殺就是殺。


    匪亂等同於謀反。我殺謀反者的家屬很合理吧?


    給你們三天投降。不投降,我就殺光你們的爹娘妻子。


    殺了大約一百多匪屬。盜匪全部下山投降。


    正德十年,他被調往吉安做知府。又過了兩年,江西匪亂。朝廷派來了王守仁平亂。


    伍文定成了王守仁手下的頭號幹將。


    不過,王守仁是剿撫並行。狠人伍文定從不撫,隻往死裏剿。


    總之,伍文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大狠人。王守仁來吉安有兩個原因。一是因吉安有三千生力軍。二是伍大狠人在吉安。(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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