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驢吊子胡同。


    京師北城乃是高官、勳貴的聚居地。


    南城則是寒門子弟;商人;引車販漿、種田扒糞之流的住所。


    寒門子弟不是窮人。指的是沒落的勳貴子弟,旁係無爵可襲那種。譬如常風。


    後世動不動就說什麽“寒門難出貴子”。其實,是把寒門和窮人混為一談了。


    寒門至少要有個門。起碼在京城要有個獨門獨戶的四合院。用後世的話講,得在三環內有套別墅。


    下了差的常風牽著虎子來到胡同口,已是月上柳梢頭。


    京城的夜市很繁榮。驢吊子胡同外的一條街,有大大小小幾十個攤子。


    “冰糖葫蘆來吆......”


    “豬頭肉兒香嘞......”


    清脆的叫賣聲隔著三條街都能聽得到。


    常風買了一斤豬頭肉,兩斤餅,一根冰糖葫蘆。讓三位攤主各自拿荷葉包好。用繩子係上。拎著進了驢吊子胡同。


    常風的家在驢吊子胡同的深處,一座整潔的四合院。那是父親留給他和妹妹的唯一的財產。


    家裏雇了一個黃姓的婆子,在白天照顧常風六歲的妹妹糖糖。


    糖糖正在院子裏借著夜色玩羊拐呢。黃婆子站在她邊上看著。


    見常風回來了,黃婆子作了個萬福禮:“常大人下差了。”


    常風道:“嗯。下差了。你回家吧。”


    糖糖一下子抱住了虎子:“哈哈。虎子,中午吃的肉肉,我給你留的骨頭!”


    虎子屬萊州紅犬種,類似於後世的狼狗,很是凶悍。


    見到糖糖它卻溫順的像隻兔子,搖著尾巴,用腦袋蹭著糖糖的下巴。


    小糖糖天真可愛。長得像是個瓷娃娃。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看極了。


    常風晃了晃手裏的荷葉包:“我買了豬頭肉,還買了你最喜歡的糖葫蘆。”


    糖糖是個小吃貨。一聽到豬頭肉不爭氣的流下了口水:“好呀好呀!糖糖幫哥哥扒蒜,哥哥給糖糖搗蒜泥!”


    常風換下了皂服,換上一身布衣。兄妹二人就坐在門檻上,忙著扒蒜、搗蒜泥。月光溫柔的照在兄妹的臉上。


    糖糖邊扒蒜皮,邊抬頭看著明月:“哥哥,爹真的在天上嘛?”


    常風道:“在呢。這會兒說不準他老人家正坐在月亮上喝著酒,看著咱倆呢。”


    搗完蒜泥,開飯了。


    豬頭肉擺進了一個景德官窯的五彩盤裏。蒜泥盛在五彩鬥雞杯裏。至於裝大餅的盛器,更是宋代的汝窯青瓷海碗。


    常風這一支雖是侯爵旁係,卻傳下來一些老祖兒的侯爵府好瓷器。


    “糖糖吃飯。”


    “哥哥吃飯。”


    兄妹二人開始大快朵頤。糖糖吃的滿嘴流油。


    在大明,日常能吃得上大餅就豬頭肉,絕對算上等人家。


    如今的天下饑荒肆虐,折磨著貧苦的百姓。


    去年山東大旱,千裏餓殍。戶部報給皇上的餓死饑民數字是三百五十二人,有零有整。


    錦衣衛暗中調查的實際死亡數字,是四萬人左右。


    自然,調查這個數字不是為了報給皇上知曉。錦衣衛的大掌櫃萬通,靠著這個數字一次就敲詐了山東巡撫八千兩銀子。


    民間有個童謠:成化朝,十年盛,十年熊。


    在成化帝執政的前十年內。他重用商輅、彭時、李賢等賢臣。天下大治。


    這十來年,成化帝重用了一堆庸臣、惡宦。國勢一年比年傾頹。


    當然,皇上重用誰,國勢如何,跟常風一個正七品總旗的關係不大。


    他現在擔心的是抄不夠三萬之數,沒法向衛裏交差。


    錦衣衛總旗官職雖小,但權重。加上他幹的又是抄家的油水差事,能得不少“外落兒”。


    總旗年俸四十五兩銀子。“外落兒”即灰色收入卻能達到近兩百兩。


    若丟了這個官,別說豬頭肉了,粗糧窩頭都沒得吃。


    更何況,這頂七品官帽是他實現胸中抱負的唯一出路。


    常風越想越愁,手裏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五彩盤裏的豬頭肉就剩下了一塊。


    糖糖剛用筷子夾起來,意識到這是最後一塊,她奶聲奶氣的說:“哇呀!最後一塊啦!哥哥吃。”


    常風隨口道:“你正長個子呢。你吃吧。”


    糖糖站起來,把豬頭肉喂到常風嘴邊:“哥哥當差養糖糖可辛苦啦!哥哥吃!”


    常風將豬頭肉咬到嘴裏:“嗯,糖糖乖。真懂事。好吃。”


    兄妹倆吃飽喝足。糖糖忽然想起了什麽事:“啊呀!我怎麽忘啦!劉府姐姐讓丫鬟給你捎了一封信!”


    說完糖糖從牆腳擺著的帽筒裏拿出一封信,遞給了常風。


    她所說的劉府姐姐,是北直隸布政使劉秉義的女兒,劉笑嫣。


    劉秉義沒中進士之前,是常家的鄰居。常風自小跟劉笑嫣玩到大,可謂秦梅竹馬,兩小無猜。


    那時常家跟劉家交好。雙方定了娃娃親。


    奈何,十年前,劉秉義中年高中進士,被點了翰林。帶著劉笑嫣搬走了。


    最近幾年,劉秉義巴結上了“棉花閣老”劉吉,連了宗,步步高升,做到了一省藩台。


    他是個勢利眼,覺得常家隻是勳貴旁係,無爵可襲,沒有家勢背景,幹脆毀了婚約。


    劉笑嫣長得傾國傾城。到劉家提親的人自然踏破了門檻,皆是高官子弟。


    但劉笑嫣以死抗拒。讓我嫁人?休怪我用剪刀攮了頸脈,用鮮血染紅嫁衣!


    劉秉義無奈。隻得把女兒的婚事耽擱了下來。但也絕不鬆口,不許她嫁給常風。


    劉笑嫣跟常風同歲,芳齡已滿二十。這在京城裏已經成了老姑娘了。


    但為了等常風,她寧願苦守閨房,眼睜睜看著年華老去。


    常風打開了信。劉笑嫣在信中說,父親又給她說了門親。


    她還是老法子,以死相抗。這門親自然黃了。她讓常風在錦衣衛裏安心當差,早日謀個升騰,好找她父親提親,娶她過門。


    常風看完信苦笑一聲。


    還升騰呢!錦衣衛的腰牌保不保得住都兩說!


    常風心中暗道:可惜那蔡忠以前是太常寺的窮官。去年才巴結上太子,被太子舉薦為戶部侍郎。


    他要是在戶部當過十年八載的差,貪個三萬兩銀子綽綽有餘。我要想保住官職,就隻能指望蔡忠是個巨貪,且斂財有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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