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欒病危已有先兆。


    這一個多月來,他動不動就感覺血氣上湧,腦袋發漲昏昏沉沉的。


    在馴象所受了那一場驚,他回府後便臥床不起。如今他隻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太醫已是束手無策。


    朝中人人稱張欒為老國丈,「老」是敬稱。其實他今年隻有四十七歲而已。


    在他生命的前四十個年頭,他屢試不低,鬱鬱不得誌。


    一直到四十歲,他最大的奢望不過是考中舉人,參加吏部大挑,做一任縣丞或典吏而已。


    成化二十二年冬天的太子妃甄選,改變了他的命運。


    步入不惑之年時,他父憑女貴,一飛衝天。先被特授鴻臚寺卿,成為正兒八經的四品大員。


    太子朱祐樘即位,超拜其為榮祿大夫,中軍都督同知。成為當朝從一品。


    三年後,受封壽寧伯,超品。


    今年外孫朱厚照受封太子,他又被進封為壽寧侯,兩個兒子也都受封伯爵。


    人的命運真的是很奇妙。運背時,喝口涼水都塞牙。運順時,富貴擋都擋不住。


    這七年來,張欒享盡了人間富貴。這輩子值了!


    張欒的病榻前,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抱頭痛哭。


    常風走了進來:「二位伯爺,老國丈如何了?」


    張鶴齡擦了擦眼淚:「常大哥,太醫說我爹大限恐怕隻在今日了。」


    話音剛落,張欒竟然坐了起來,本來麵無血色的臉變得紅光滿麵。


    他跟沒事兒人一樣,吩咐兒子:「我餓了!鶴齡,你讓廚房給我用青蔥、花椒油拌一碗豆腐。對了,記的撒點塘沽口蝦皮。」


    張鶴齡兩兄弟先是目瞪口呆,隨後喜出望外。


    張鶴齡大笑道:「爹,您好了?」


    張欒道:「嗯,好了。快去給我弄吃食,餓了。」


    常風卻感覺,張欒不是病愈而是回光返照。


    不多時,張鶴齡給張欒端來了一碗小蔥拌豆腐。


    張欒「嘡嘡嘡嘡嘡」狼吞虎咽吃了個幹淨。


    隨後張欒揚了揚手裏的空盤子:「還有麽,沒吃飽。再來一碗。」


    張鶴齡又去端來了一碗。


    張欒風卷殘雲般的吃完,一抹嘴:「再來一碗。」


    張欒一連吃了三碗小蔥拌豆腐,還沒飽還要吃。


    張鶴齡察覺出了不對:「爹,不能再吃了。您吃太多了。」


    張欒大罵:「我又不是要吃龍肝鳳髓!小蔥拌豆腐你們都不管飽?真是不孝!」


    張鶴齡無奈,隻得端來了第四碗。


    張欒吃完這一碗,說:「吃飽了真好啊!困了。我睡一會兒。」


    說完張欒躺在了病榻上。


    張家兩兄弟萬分欣喜。看來父親的這場大劫算是度過去了。


    常風卻察覺出了不對勁。他提醒張鶴齡:「你探一下你爹的鼻息。」


    張鶴齡一頭霧水:「好端端的探我爹鼻息作什麽,再把他吵醒了。」


    常風在錦衣衛見慣了死人。他察覺到張欒現在麵色煞白,分明就是死人的麵色。


    常風壓低聲音:「你爹好像......升天了。」


    張鶴齡驚訝:「什麽?」隨後他伸手一探張欒的鼻息,果然涼了!


    壽寧侯府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爹,您怎麽拋下我們就這麽去了!」


    老國丈仙去,喪事極盡恩榮。


    弘治帝親賜喪禮所用襲衣、飯含、銘旌、斂衣、棺槨、明器。


    翌日奉天門早朝,弘治帝竟穿喪衣上朝。這是不符合禮


    製的。皇帝隻有在先皇、太皇太後、皇太後大喪期間才會穿喪服。


    然而,滿朝文武沒有一人對弘治帝的做法提出反對意見。


    一部分官員不敢觸弘治帝的黴頭。


    另一部分官員則認為,當今天子是勤勉、寬仁的好皇帝。這點稍有違製的行為算不得什麽。


    早朝開始,弘治帝沉痛的說:「老國丈病逝。朕打算追贈他為昌國公,諡號莊肅。由其長子張鶴齡襲壽寧侯。」


    弘治帝有些過分了。


    後世史書記載,大明享國祚二百七十六年,實授嗣國公隻有十位。追封國公隻有八十七位。


    隻有立過大功的人,才有資格被追封國公。


    張欒這位老國丈,除了在京享樂幾乎沒做過什麽事。


    萬萬沒想到,新任吏部尚書馬文升,竟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稟皇上,老國丈品行端正,實乃外戚典範。追封國公合情合理。」


    武官班中的常風有些奇怪:馬老部堂有迎合上意之嫌啊。


    聽到馬文升這麽說,弘治帝萬分欣慰。


    沒想到老馬話鋒一轉:「老國丈乃是納粟監生出身。」


    「成化年間,因河南、陝西等地大災,始開納粟先例。凡納粟者,可特拔為監生、吏、典。」


    「永樂、宣德、正統年間,天下亦發生過大災。當時沒有納粟之例。」


    「自成化朝起,各地一有災荒,朝廷就行捐例。納粟監生、吏、典以財進身,豈能清廉自守?」


    「故臣建議,停納粟例,澄清吏治。」


    停納粟例是王恕離任前,交待給繼任者馬文升的一項使命。


    馬文升果然是頭老狐狸。先迎合弘治帝,目的是讓自己的諫言得到恩準。


    其實,老馬還沒把話說透。


    納粟捐身,乃是很多學渣官宦子弟晉身的唯一通路。


    很多人的家裏祖輩、父輩當官,子一輩卻不精八股,中不了舉人。


    他們會掏銀子買糧捐例,為子一輩買個監生出身。


    大明的監生是可以當八品、九品小官的。那些捐監者,就此邁入了仕途。


    說白了就是花錢買官。


    馬文升這是要徹底斷絕官宦子弟花錢買官的晉身通路。


    弘治帝當即應允:「準奏!內閣擬旨,停納粟例。」


    常風心中暗道:老馬跟老王一樣,都不怕得罪人。他的建議被恩準,普天下不知道多少官宦世家會恨他恨得牙根癢。


    早朝結束,常風來到了福祿街,親自挑選送給已故昌國公的隨喪紙紮。


    不知不覺,他竟走到了青鬆棺材鋪。


    七年前,常風在青鬆棺材鋪夜審老瘸子。他正是從那時起開始發跡的。


    常風進了青鬆棺材鋪的門。萬萬沒想到,棺材鋪的東家換人了。..


    新東家正是老瘸子。


    老瘸子沒領著養子去南方。而是留在了京城。幹脆花銀子買下了棺材鋪,當作自家產業。


    常風朝著老瘸子一拱手:「老前輩,別來無恙啊!」


    老瘸子見到常風,下意識的打了下冷顫:「我已經金盆洗手七年了。這回又惹上什麽欽案了?」


    常風寬慰他:「老前輩誤會了,這回我是來買隨喪紙紮的。」


    老瘸子長舒了一口氣:「好家夥,嚇死我了。七年前你讓我坐了老虎凳。後來我沒養好,左腿瘸了。從假瘸子變成了真瘸子。」


    「我還以為今日你來廢我右腿呢!」


    常風有些愧疚:「老前輩,當時我有機密要務在身,沒辦法才對你上刑的。你別記恨。」


    老瘸子倒是很坦然:「都過去了!如今我已退出了妙手門,當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你說要買隨喪紙紮?」


    常風點點頭:「是啊。這回是給公爵隨喪。照規矩,送的引魂紙鶴、紙鹿要一人高。」


    「別替我心疼錢。我害得你成了真瘸子,這回你可以狠狠宰我一道報仇。」


    老瘸子半開玩笑的說:「那我可不客氣了啊,拿你當個壽頭。走,去後院先挑樣子吧。選好樣子我一天內給你紮好送去。」


    常風跟老瘸子進了後院。


    隻見一個俊美的少年郎,正坐在一堆紙紮中埋頭讀書。


    常風驚訝:「老前輩,這是你養子?長這麽大了?」


    當年常風正是用老瘸子的養子要挾,逼迫老瘸子供出妙手門的掌門是誰。


    老瘸子笑道:「是啊,都十三了。黃元,過來見過錦衣衛的常大人。」


    黃元是老瘸子養子的名字。


    黃元走到常風麵前,恭恭敬敬的給他作揖:「草民見過常大人。」


    這黃元生得唇紅齒白,一雙大眼睛透著機靈,滿身書生氣。


    常風笑道:「免禮。」


    他隨後拿起黃元讀的書,是應試用的《四書章句集注》。


    常風問:「你在備考縣試?」


    大明的讀書人考秀才,攏共分三步。第一步縣試,第二步府試,第三步院試。


    沒想到黃元竟答:「已經過了府試了。正在準備院試。」


    常風大為驚訝:「才十三啊,就過了府試?」


    常風一直到十七歲都沒過縣試。


    黃元點點頭:「回大人。今年剛過的府試。」


    常風追問:「府試名次如何?」


    黃元的回答更加讓常風震驚:「回大人,府試忝列案首。」


    案首是府試的第一名!


    順天府是天子腳下,學風冠絕天下。黃元考中順天府的府試案首,換在某些偏遠省份,完全可以考取舉人了!


    常風誇讚道:「了不得啊!老前輩,你有福啊。」


    老瘸子自豪的說:「這孩子從小愛讀書,知道上進。不枉我當初從小乞丐堆兒裏把他撿回來。」


    常風笑道:「元哥兒,我也在備考呢,預備明年春闈。沒事的時候你來我府上,咱們切磋下應試文章。」


    宋、明將十幾歲的少年郎稱呼為「哥兒」,表示親近。


    黃元道:「原來是舉人前輩。失敬啦。我一定去府上討教。」


    常風選好了紙紮樣子,回了府。


    翌日清晨,黃元趕著一輛騾車來常府送紙紮。常風去參加禦門早朝了,不在家。


    仆人幫忙,跟他將紙紮扛進了前院。


    前院中,常恬正跟壯壯哄著一條小奶狗玩耍。虎子在一旁耷拉著耳朵趴著。


    產房傳喜訊,跟虎子配成的那條母犬生了。一窩生了七隻。


    然後傳喪訊,七隻奶狗有六隻夭折,隻活下來一隻。


    常恬給它取名為「小虎」。


    黃元見到常恬,拱手行禮:「小姐。我來送貴府大人訂的隨喪紙紮。」


    仆人提醒黃元:「什麽小姐。這是宛平郡主!」


    黃元連忙給常恬跪倒磕頭:「草民拜見郡主。」


    常恬抱著小虎說:「免禮吧。」


    黃元起身一抬頭,跟常恬對了下眼。


    常恬見這小哥哥生得俊秀無比,頓時臉上生出了兩朵紅雲。


    哪個少女不懷春?常恬這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春心已經開始萌動。


    常恬放下小虎,走到紙紮麵


    前:「這仙鶴紮的真精致。」


    黃元連忙道:「謝郡主誇讚。」


    常恬問:「是你的手藝嘛?」


    黃元如實回答:「竹架是我爹搭的,我就管刷刷漿糊,蒙紙皮。」


    常恬轉頭望向他。黃元低下了頭。


    常恬道:「真有趣,手藝真好。你以後來我府上,教我如何?」


    堂堂郡主學做紙紮,明顯有違禮法。


    不過常恬是京城裏的團寵,一貫任性。她就算學做棺材恐怕都沒人攔著她。


    黃元有些踟躕:「草民正在備考院試。恐怕......」


    常恬道:「那我不管。我也不讓你天天來。七天來一回,教我一個時辰總行吧?」


    「我每月給你五兩銀子。」


    郡主有命,黃元一個草民豈敢不尊?他道:「是,草民遵命。」


    少年和少女愛情的種子,自此開始萌發。


    弘治五年的除夕如約而至。


    除夕當日,北直隸普降大雪。瑞雪兆豐年。弘治帝敬天愛民,似乎老天爺也被這位明君感動,降下了福報。


    常府內。


    常風領著常恬、壯壯在雪地裏打雪仗。虎子和小虎在雪地興奮的來回亂竄。


    劉笑嫣走了過來:「你們幹什麽?一個郡主,一個從四品武官,加上一個太子未來的伴讀郎,在雪地裏撒野成何體統......」


    不等劉笑嫣說完,「啪」,常恬一個雪球甩在了她的臉上。


    劉笑嫣吃了小姑子的虧,也不管四品恭人的身份了,抓起一捧雪加入了戰團。


    九夫人正在張羅廚娘們拌餃子餡兒呢。聽到動靜來到了前院。


    常風拿起一個大雪球直接扣在了九夫人的頭上......


    對於常家人來說,弘治五年是團結的一年,是勝利的一年。


    常風替弘治帝趕走庸相劉吉,替名臣王恕洗脫了冤屈,在京城之中的權勢、威望更勝。


    常恬成了弘治帝的義妹,受封宛平郡主。讓常家成為了皇親。


    劉笑嫣跟張皇後姐妹情深,繼續做著***的閨中密友。


    九夫人的女紅刺繡、衽席裹套功夫也都見長。


    與此同時,大明京內外的許多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度過除夕吉日。


    乾清宮內。


    弘治帝祭拜完祖先,回到龍案前埋頭批閱著奏折。


    寬仁與勤政是這位明君的優點。即便除夕也不例外。


    相比於張皇後親手包的餃子,他更關心九邊將士過冬的物資是否充足、黃河河南段是否會發生淩汛、廣西的平叛戰事能否以全勝告終......


    坤寧宮恭房。


    劉瑾正在仔仔細細的給小太子朱厚照擦拭著尊臀。


    朱厚照拉屎擦屁股的時候都不老實,一扭腚,弄了劉瑾一手的粑粑。


    劉瑾滿臉堆笑:「謝殿下賜老奴黃金。」


    伺候好太子,以後有個好前程,是劉瑾的除夕願望。


    司禮監內。


    當值的秉筆錢能跟義子錢寧圍爐而坐。吃著錢寧剛送來的餃子。


    一個叫穀大用的監丞,正在一旁給錢能讀著王恕從陝西寫來的信。


    錢能感慨:「老王八蛋走了幾個月。真想他啊!」


    城北李東陽府邸。


    明年春闈會試的主考官李東陽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聽著三個兒子跪地背誦文天祥的《正氣歌》。


    除夕背誦《正氣歌》,是李家的家學淵源。


    詹事府左春坊。


    剛剛擔任經筵講


    官的楊廷和,正在整理初五進宮主講大經筵的內容。家人催了三遍,他才離開公案,回家過年。


    給皇帝講書,是一件前程遠大的差事。他絲毫不敢懈怠。


    山西臬司衙門。


    長得比狗還醜的楊一清,正在提審一名犯人。


    他雖隻是按察副使,卻比臬司正堂更勤於公務。


    他認為,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清理冤獄,還含冤之人一個公道是他的責任。


    大同衛。


    一個名叫江彬的邊鎮小將,正站在城樓上虎視眈眈,眺望著北方。


    他擔心北方胡虜會趁漢家除夕佳節,南下入寇騷擾。


    北直隸學政府邸。


    剛剛執掌學務的前朝狀元郎王華,正在看兒子王守仁的一篇應試文章。


    去年王華取了個巧兒,讓王守仁回浙江老家參加鄉試。王守仁不負父望,高中舉人。即將參加明年的春闈。


    王華看完文章,嘴上罵兒子:「文字糊塗。」


    其實心裏樂開了花:祖宗保佑!我兒果然是有大才學之人。今日作的這篇應試八股行文流暢,構思精妙。他來年春闈拔貢不成問題。殿試至少也能位列二甲。


    王守仁已經二十一歲了。這兩年他的學業大有長進。但他越來越喜歡談論軍事,還很喜歡射箭。


    他如今的偶像不是朱熹、二程,而是王恕、馬文升。


    他曾對小他三歲的好友張璁說過:「出則為將,入則為相。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方真丈夫也!」


    自「格竹」失敗後,他對於程朱理學產生了懷疑。


    程朱理學如今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實現心中抱負的晉身之階罷了。


    怡紅樓。


    徐胖子不喜歡年節祭祖那些亂七八糟的公爵府儀式。幹脆躲到了賽棠紅的榻上。


    賽棠紅雖已三十五歲,卻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正是帶勁的時候。


    徐胖子把她的榻壓得「吱嘎吱嘎」亂顫。


    他的兩個靴兄弟張鶴齡、張延齡這回沒跟他同榻胡鬧。


    這倆小子正在樓下兩個新來的大同婆姨房中忙活呢。


    沒錯。這倆小混蛋外戚,自己老爹的喪期未過,就跑到怡紅樓擁香竊玉。


    大明六千萬人口。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方式度過除夕。


    午時,皇宮鼓樓敲響了新歲鼓。


    鍾鼓司的小宦官扯著嗓子高喊:「弘治六年癸醜!瑞雪豐年,大吉!」


    時光如水,流水不腐。曆史的洪流依舊滾滾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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