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對常風的誇讚是出於真心。


    他統轄的思南宣慰司,共有水德江、郎溪、印江等十七個長官司。


    常風在印江推行改土歸流,樹立了模板。找到了一條行之有效的廢除世襲土司的方法——發動百姓,打土司分田地。


    以前朝廷推行改土歸流,都是自上而下。收效甚微。


    常風卻反其道而行之,自下而上。立竿見影。


    接下來的四個月,常風跟楊一清走遍了十幾個長官司。廢長官司設縣,廢除當地世襲土司。


    在弘治七年的深秋時節,思南宣慰司的改土歸流大功告成。


    楊一清上折,將常風在黔疆的大作為統統上稟。


    弘治帝龍顏大悅,下旨對常風大加褒獎。


    常風想在貴州切切實實多做出一些政績,為自己積累資曆、聲望。從皇帝的寵臣轉型為朝廷的能臣。


    於是他上折,請求弘治帝派他去黔北的播州宣慰司繼續推行改土歸流。


    播州土司楊氏家族,聽聞在黔東南廢十七縣土司的常風常欽差要來,嚇得準備主動上繳土司金印,解散族兵,向朝廷委派的流官宣誓效忠。


    隻求能保住部分土地和山林。


    然而,一個人的死亡改變了常風的行程。


    錦衣衛指揮使朱驥病逝。


    錦衣衛不可一日無主。再說常風已經通過了弘治帝的考驗,證明了他有獨當一麵的能力。於是弘治帝下旨,命常風返京。


    播州土司楊氏得以逃過一劫。


    百年之後,播州楊氏出了一個名叫楊應龍的人,在貴州掀起了一場驚天叛亂。成就了萬曆三大征。


    不得不說,曆史也好,故事也罷,總是充滿著蝴蝶效應。


    京城裏一個錦衣衛指揮使的去世,間接導致了百年後四千裏外的一場驚天叛亂。


    故事裏的事,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故事裏的事,說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思南宣慰司。


    八百裏加急的鋪兵向常風傳達了弘治帝的旨意。


    常風愣在了原地:朱指揮使薨了?


    朱驥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無論上司還是下屬。


    但不得不承認,在成化朝奸黨權宦一手遮天時,他不惜丟盡嶽父於謙的臉麵,臥薪嚐膽,潛伏敵營。為保儲立下了汗馬功勞。


    從常風的角度說,正是九年前那個秋夜裏朱驥的夜訪,才成就了如今的錦衣衛常爺。


    常風秉承著一個樸素的理念:人,應該知恩圖報。不管那位恩人多麽不討人喜歡。


    山高路遠,常風回京之時恐怕趕不上朱驥的末七。


    於是常風讓書法大家楊一清幫忙,寫了一方朱驥的神牌。


    常風將神牌擺在北方,遙拜祭奠朱驥。


    常風對著神牌,輕聲說:“朱指揮使,保明君登基的使命,您已完成。”


    “化身一柄鋒利的匕首,輔佐明君開創盛世的使命,就交給我吧!”


    祭奠完朱驥,眾人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在回京途中,常風與孫龜壽有一場深談。


    孫龜壽問常風:“常爺,考慮好了嘛,你要不要接任指揮使?”


    常風語塞。


    孫龜壽道:“應該這麽說。隻要你不拒絕,指揮使的椅子必定是你的。”


    “但伱要考慮清楚,你能不能成為超越曆任指揮使的特例。成為唯一既有實權,又有指揮使頭銜的善終者。”


    常風開口:“我記得老內相生前,曾對皇上說過一句話——古今成大事者,以找替身為第一要務。”


    這話是常風說給孫龜壽聽的,其實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人的一生,總要做出許許多多的選擇。在命運的十字路口,總要麵對許許多多的誘惑。


    譬如後世的網貸,很多年輕人明明知道是坑,也要往裏跳。證明不是人人都能抵擋住誘惑。


    指揮使的頭銜實在是太誘人了,即便明擺著會不得善終。


    能夠抵擋住誘惑的人,是為強者。


    常風已不是九年前那個一門心思往上爬的年輕總旗。


    九年朝堂曆練,讓他從青澀變得成熟。


    這一回,他要做一個強者,抵擋住誘惑!


    常風對孫龜壽說:“孫老前輩,您是七朝老臣。您的勸誡我一定會聽。指揮使我是不會做的。”


    “居於帷幕之後,同樣能為皇上效力。”


    孫龜壽伸出了大拇指:“二十九歲的人,能夠不為高位所動,了不得啊!”


    弘治七年,臘月。在出京辦差近一年後,常風終於返回了京城。


    此番常風雖不是出征凱旋,弘治帝卻下旨,準他走安定門回京。並派禮部破格執都督同知儀仗相迎。


    在弘治帝眼裏,常風能夠用不到一年的光陰,完成黔東南的改土歸流,不亞於打了一場殲敵數萬的大勝仗。


    常風無限風光的騎馬進入安定門。


    京城,我常風回來了!


    乾清宮大殿內。


    弘治帝見到常風龍顏大悅:“常卿,你可算回來了!”


    常風跪倒叩首:“臣在貴州,日日眼前浮現皇上的音容笑貌。不敢有絲毫懈怠,唯恐有負聖恩。”


    “即便在睡覺時,臣也時常能夠夢見跪在這乾清宮大殿,聆聽聖訓!”


    常風的話,歸納起來就一個意思:皇上,我想死你啦!


    說這話的時候,常風的眼中流下了兩行熱淚,“啪噠啪噠”打濕了地板。


    跟著王八混,遲早能成精。大明的皇帝、重臣都是演戲的高手,眼淚說來就能來。常風耳聞目染,自然也學會了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人生在世一場戲,因為有緣才相聚。


    曆史是舞台,朝堂作帷幕。人嘛,該演戲時還是要演戲。才不辜負了皇帝這位金牌vip觀眾。


    弘治帝大為感慨:“能跟朕稱得上君臣相知的人不多。懷恩算一個,王恕算一個,馬文升算一個,你常風亦算一個!”


    弘治帝直接將常風擺在了懷恩、王恕、馬文升的高度。


    常風連忙叩首:“皇上錯愛臣了。臣豈敢跟國柱相提並論?”


    弘治帝道:“你雖還稱不上國柱,但你還年輕。若你有七十歲陽壽,還能再為國效力四十一年呢!”


    “遲早你會成長為真正的國柱!”


    常風嘴上說:“皇上過譽。”


    心理卻在抱怨:呸呸呸,百無禁忌。老子要活一百年呢!


    弘治帝道:“朱驥病逝,錦衣衛不可一日無主。朕決定了,任命你為新任錦衣衛指揮使。”


    常風竟違禮,抬起了頭,直視著弘治帝:“皇上,萬萬不可!臣絕不能擔任指揮使!”


    弘治帝疑惑:“文官也好,武將也罷。個個盼著升遷。怎麽你倒拒絕了錦衣衛的至高權柄?”


    常風開始一本正經的說假話:“稟皇上。自洪武十五年設錦衣衛以來,錦衣衛便是血腥的代名詞。”


    “您是古往今來第一寬厚仁慈的君主。弘治朝的錦衣衛,也應以寬厚仁慈著稱於世!”


    “臣這九年來殺人太多,滿身血腥氣,若臣擔任指揮使,會讓人認為本朝錦衣衛並無改觀。”


    “右僉事牟斌,比臣更適合擔任指揮使。因為他一直是以仁慈著稱的!”


    “他是出了名的喜好詩詞,與詩詞大家李夢陽私交甚好,在文官中口碑極佳!”


    “且他為人十分正直。普天之下,無一人比他更適合擔任指揮使!”


    常風說了一大堆假話,主旨就一個:皇上,為了您好,我寧願不做這個指揮使,讓給牟斌做。


    怎麽樣,咱小常是個大公無私的人吧?


    其實,常風真實想法是:我怕死於非命。指揮使那個位子是三煞位,可怕、可怕。


    我可不想坐在刀尖兒上。我是肉體凡胎,不是鐵屁股!


    至於常風選擇舉薦牟斌,而非錢寧。則是為他今後在錦衣衛裏的實權著想。


    牟斌無論資曆還是手腕、心機,都不足以真正執掌錦衣衛。


    牟斌當了指揮使,錦衣衛的實權還是我常風的。


    錢寧則不同。常風太了解這位心狠手辣的替身了。子係中山狼。他身後還站著一位身居司禮監首席秉筆,兼任東廠督公的幹爹!


    讓錢寧當了指揮使,他會為了大權排擠我常風。


    錢能會為了廠衛皆姓“錢”而打壓我常風。


    到那時,我就成了養狼為患。所以,讓牟斌當指揮使對我最有利。


    常風,七竅玲瓏心也!


    弘治帝再次被常風感動到了!


    常風的話句句說在了他的心坎兒上。


    弘治帝感慨:“高官厚祿在前,而無動於衷,隻心懷朕和朝廷。常風,你堪稱本朝賢人!”


    九年相處,已經讓常風摸透了弘治帝的好惡。


    弘治帝就喜歡因公廢私的臣子。


    皇帝被一個家奴摸得透透的,其實是皇帝的悲哀。


    常風正色道:“稟皇上。賢人二字臣萬萬不敢當。隻有懷恩、王恕、馬文升那樣的人,才稱得上賢人。”


    “臣,隻是一個忠於皇上的庸碌之徒罷了!”


    弘治帝一拍龍案:“好一個庸碌之徒!朝廷多幾個你這樣的庸碌之徒,天下何愁不安?百姓何愁不寧?”


    “你此番出京,作為欽差在思南宣慰司完成了改土歸流。此乃大功一件,朕不能不賞!”


    “錢能何在?”


    錢能走進了大殿:“老奴在。”


    弘治帝命他道:“命內閣擬旨,升牟斌為錦衣衛指揮使;原左同知張鶴齡,升後軍都督;原右同知張延齡,升右軍都督同知。”


    “常風接任指揮左同知!”


    “另,右同知、左右僉事三員空額,由常風選定人選。報內閣擬旨升授!”


    這道旨意有兩個亮點。第一個亮點,弘治帝時時處處想著兩個小舅子。打著給常風騰地方的名義,將二人升為了明軍的督帥。


    第二個亮點,錦衣衛的右同知、左右僉事皆是要職。曆代都是皇帝欽點。


    這一回,弘治帝卻將三個要職的任免權交給了常風。可謂是恩榮無二,信任無二。


    常風不能再客氣了。再客氣就顯得假。


    他叩首道:“臣領旨謝恩!”


    弘治帝笑道:“你出京辦差一年了。快回家團聚去吧!哦,朕命禦膳房去你府上,算朕賜你一桌團圓宴。”


    這又是一樁恩賞。傳出去:瞧,皇上派自己的廚子來我家做飯。嘿,我常家真是倍兒有麵子!


    常風走退出乾清宮大殿,走到了宮門口。


    徐胖子迎了上來:“咋樣了?拿下指揮使的金交椅了嘛?”


    常風微微搖頭。


    徐胖子目瞪口呆:“皇上不肯把錦衣衛交給你管?”


    常風笑道:“錯了。皇上本來說讓我當指揮使。被我拒絕了。”


    徐胖子一拍大腚,激動得瞪大了一雙銅鈴般的大眼:“常爺,你飄了還是瘋了?指揮使你不當,你還想當什麽?”


    常風微微一笑:“我沒瘋,也沒飄。我的確不適合當指揮使。我向皇上推薦了牟斌。皇上已經讓內閣擬旨了,木已成舟。”


    徐胖子捶足頓胸:“你有病吧!牟斌是個好人,但他沒有當指揮使的本事啊!”


    常風沉默不言。心中卻在暗笑:有沒有一種可能,我舉薦牟斌,就是因為他沒當指揮使的本事?


    徐胖子是直人,沒常風那一肚子彎彎繞。


    他氣得兩腮鼓起,活像是一隻大蛤蟆:“真是氣煞我也!得了,我回定國公府跟我爹團圓了!你啊你!”


    常風牽著馬往家走,開始考慮錦衣衛的新體係。


    一個由他確立的新體係。


    左同知是我。我要舉薦一位右同知,這個人既不會分我的權,又得能服眾。


    有了,孫龜壽就是絕佳人選!他跟我關係不錯。此番黔疆之行,他幾乎成了我的忘年交。


    老爺子過完年就八十五了。傘壽之年的人,能有什麽野心,又怎麽會跟我爭權?


    至於服眾,“七朝老臣”四個字足矣!


    從千戶直接提升為右同知,也算獎掖他為朱明皇族效勞一個甲子的功勞、苦勞。


    得,右同知就是孫老爺子了!


    錢寧是我的替身。北鎮撫使升左僉事是理所應當的。


    讓他卸任北鎮撫使,升左僉事吧!他和他幹爹都會感激我。


    空出來的北鎮撫使一職,由石文義接任。


    石文義伺候人、應酬交際是一等一的好手。辦事的水平卻一般。


    他當北鎮撫使,北司就還是我在實際操控。


    至於右僉事,讓小國手王妙心擔任,同時兼任南鎮撫使。他跟我是在達官營共過患難的,私交甚厚。


    不知不覺中,常風已經構建好了錦衣衛的新體係。


    指揮使:牟斌(寬厚仁慈,能力一般,水平有限。幌子指揮使。)


    左同知:常風(掌錦衣衛實權。南北司皆唯他馬首是瞻。)


    右同知:孫龜壽(資曆深厚,年老,無野心。能服眾但威脅不到左同常風。)


    左僉事:錢寧(心狠手辣,常風幹髒活兒的不二替身人選。)


    右僉事兼南鎮撫使:王妙心(常風至交。精於南司情報事務。常大領導需要的實幹型人才。)


    北鎮撫使:石文義(會伺候人,善於應酬交際。但不善辦實事。有這個不稱職的人在,北司還是常風實掌。)


    屁股決定腦袋,常風已將權謀術鑽研到了極致。


    他的權謀術老師,是弘治帝,是懷恩,是王恕,是馬文升。甚至是他的敵人萬安、劉吉。


    常風誌得意滿的回了府。


    已經訂了婚約的常恬,出落的愈發標致了。簡直就是出水芙蓉,楚楚動人。


    壯壯長高了不少。


    小虎也長成了大狗子。


    劉笑嫣愈發有婦人風韻。久別勝新婚,常風看著她那一身肥瘦適中的肉,甚至微微一立,略表敬意。


    在府門口迎接常風的,還有老丈人劉秉義。


    劉秉義可謂是精神矍鑠。甚至比九年前他當布政使時還顯得有精神。


    忝列假堂官,無案牘之勞形。整日光有揚州瘦馬的絲竹亂耳。不精神才怪呢。


    九夫人比常風先一步到府,已經沐浴更衣。剛洗完香香的她,更加白淨。風韻不輸劉笑嫣。


    一家人高高興興,進府去了飯廳。


    劉秉義笑道:“賢婿,皇上褒獎你的聖旨都上邸報了!說你順利在黔東南推行改土歸流,有治世之大才。”


    “怎麽樣?朱驥病故了。指揮使該輪到你了吧?”


    常風微微搖頭:“皇上讓我當,我不當。我舉薦了牟斌。皇上隻升我做左同知。”


    九夫人驚訝:“哪有把官帽往外推的道理?”


    劉秉義卻若有所思,片刻後他捋了捋胡須:“牟斌那人.賢婿,你愈來愈奸猾了!你像極了一個人。”


    常風問:“誰?”


    劉秉義笑道:“永樂朝的黑衣宰相姚廣孝。靖難之役後,太宗爺要任用他做輔國重臣。”


    “他卻堅辭不受。建議太宗爺設立內閣,把解縉、胡廣那群人推向前台。”


    “替身者,替我挨刀也!”


    常風笑道:“我可沒有讓牟斌替我挨刀的意思。人家口碑好,他當指揮使能改善錦衣衛在百官心目中的形象。”


    “您把我比作道衍和尚不妥。他身負屠龍術。我隻有屠狗技。”


    常恬半開玩笑的說:“哥,你該不會饞燉狗肉了吧?想把小虎屠了放鍋裏。”


    常風道:“我隻屠貪汙納賄、心懷叵測、擅權誤國的惡狗。小虎是咱家的心肝寶貝。我屠它作甚?”


    劉秉義感慨:“賢婿啊賢婿,九年光陰,我都快不認識你了!脫胎換骨!脫胎換骨呐!”


    常風舉起了酒杯:“咱們還是喝酒吃飯要緊,莫談國事。這第一杯酒,賀咱們合家團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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