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冕凝視著常風離去的背影。


    有種人,天生自帶浩然正氣,從不屈服,從不膽怯。


    蔣冕就是這種人。


    蔣冕,祖籍廣西,生於雲南玉溪,在玉溪度過了他的童年、少年時光。


    他跟大明的許許多多名臣一樣,從小就是神童。


    成化十三年,十五歲的他回原籍廣西參加鄉試,高中解元。這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命運似乎有意磨煉這個春風得意的少年。


    接下來三次會試,他都名落孫山。


    直到成化二十三年春,他二十五歲的時候,第四次來到了京城參加會試。


    時值萬貴妃薨。成化帝甚至有廢當年春闈之意。


    幸好太子朱祐樘據理力爭,讓春闈會試正常開考。


    蔣冕這才得以參加會試,杏榜拔貢,金榜連登二甲第十一名(全國第十四)。


    這樣的名次,加上長得寶相莊嚴。他入選翰林院庶吉士行列。一條康莊大道在等著他。


    然而,他遇到了一個問題。


    他蹩腳的雲南口音十分晦澀難懂。跟翰林院的夫子們交流都成問題。


    學好普通話,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條真理真的是橫貫古今。


    為了學好北方官話。弘治二年他竟主動要求調往都察院擔任巡城禦史。


    巡城禦史整天在街麵上轉悠,可以接觸眾多土生土長的京城百姓,糾正自己的口音。


    作為都察院一百一十名禦史之一,蔣冕談不上多出眾。


    他隻是默默做好自己的本職。監督好南城兵馬司,管好魚龍混雜的南城治安。


    幾個月前,張家、周家用棍棒趕跑了貓腚眼兒街上的商販。本來他打算替百姓伸張正義,跟外戚爭一爭。


    然而,一百多名商販,無一人敢作證或狀告兩家外戚。


    沒有苦主,也就不成案。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寫折子風聞言事參劾兩家。然而折子卻石沉大海。


    今日,他終於抓住了飛揚跋扈的兩家外戚的把柄。他絕不會屈服。


    因為他內心保留著做人最基本的良知。


    大明的讀書人做了官,大部分就不是人了。對官員來說,做人的基本良知是個稀罕物。


    蔣冕屬於心懷良知的瀕危珍稀動物,官場大熊貓。


    蔣冕打定了主意:邪不勝正,今日定要爭個對錯!


    常風回到了乾清宮,告知弘治帝,蔣冕拒絕釋放一侯二伯。


    弘治帝這回沒有摔罄,也沒有龍嘯。他知道自己理虧。


    他心裏也委屈啊:朕即位八年零四個月,無一日懈怠政務。早朝、午朝、大小經筵、夜批奏折至子時。累得像一條狗。


    朕以寬仁待人,善納諫言,從善如流,愛護天下百姓。


    怎麽看,朕都是難得的好皇帝。


    朕付出了那麽多。今日僅僅想保護朕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的家人都不成嘛?


    你蔣冕何苦抓著朕的小辮子不放?


    常風成了弘治大皇帝和七品巡城禦史蔣冕之間的傳聲筒。


    弘治帝吩咐常風:“這樣吧。你再去給蔣冕傳兩道旨意。第一道旨意,朕升他為刑部山東清吏司郎中。”


    “第二道旨意,放掉張鶴齡、張延齡、周彧。”


    常風心領神會:皇上這是要拿官位換外戚。


    他再次離開乾清宮大殿,回到了南城兵馬司大牢。


    宣旨完畢。蔣冕再次抗旨。


    蔣冕義正言辭的說:“皇帝以官位誘惑臣子,這不是對待忠臣的態度,這是對待盜賊的態度。”


    “難道皇帝要讓臣子將朝廷法度當成可以出賣的貨品嘛?”


    常風一怔。蔣冕說的很對,他無法反駁。


    常風朝著蔣冕一拱手:“那我再回乾清宮回話。”


    常風這個錦衣衛大掌櫃在皇帝和七品禦史之間跑斷腿,其實從一個側麵證明了弘治朝政治風氣的開明。


    若換了成化帝,恐怕早就讓廠衛的家奴強行抓禦史、救外戚了。


    蔣冕能不能活下去都成問題。更別提跟皇帝有來有回的說理。


    常風今日第三次來到了乾清宮大殿,將蔣冕的話複述給了弘治帝。


    弘治帝聽後沉默不言。


    今日在乾清宮內的李廣忍不住了:“常風,你們錦衣衛是幹什麽吃的?”


    “直接把蔣冕抓了,把牢門砸開不就結了嘛?”


    “這些年,皇上交待給伱那麽多大差事,你都能辦得漂漂亮亮的。”


    “萬安、劉吉都不是你的對手。今日你卻拿一個七品禦史沒有辦法?”


    “除非你不想替皇上辦這件差!剛當了左同知難道你就忘了根本?”


    “錦衣衛的根本在宮裏!不在禦史言官那裏!”


    弘治帝望向了常風,雖還是沒說話,眼神卻透露出想讓常風回答李廣的問題。


    常風無奈,隻得跪地叩首:“稟皇上。您曾多次說過,錦衣衛不但要嚴懲奸臣,還要庇佑忠臣。”


    “臣不敢抓一個秉公執法的鐵麵禦史!那樣既違背聖訓,又會玷汙皇上的名聲!”


    弘治帝歎了口氣:“難道要朕親去南城兵馬司,祈求蔣冕嘛?”


    李廣道:“皇上,常風不肯辦事,老奴願辦事!老奴這就去南城兵馬司,救三位國舅!”


    弘治帝沉默不言。此刻的沉默便是默許。


    李廣出得乾清宮,點了一百名小宦官,氣勢洶洶趕往南城兵馬司。


    蔣冕再剛直不阿,也隻有一人、一刀。真要是百名宦官圍毆他,他絕對不是對手。


    李廣打得一手好算盤:我這一百個徒子徒孫,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禦史還不是手拿把鑽?


    救下張鶴齡兄弟、周彧,可以在皇上、皇後、太皇太後三人麵前賣好!


    簡直就是拉屎摘瓜逮螞蚱,一舉三得!


    常風那廝聰明一世,今日卻糊塗的像頭豬。討好皇上、皇後、太皇太後的機會他不要。白白便宜了我!


    想到此,李廣得意的笑出了聲。


    他趕到了南城兵馬司,看到蔣冕坐在椅子上,手中持刀。


    李廣冷笑一聲:“嗬,你是個什麽東西!我一眼就能望到底!”


    “為了博取一個忠名,竟讓皇上下不來台!常風不敢動你,我李廣敢動你!”


    蔣冕站起了身:“那就踏著我的屍體,打開牢門吧!”


    李廣一聲令下:“孩兒們,給我上!”


    一百多宦官一擁而上。其中領頭的名叫穀大用,是司禮監的監丞。


    穀大用反應極快,雙手抓住了蔣冕持刀的手腕。另外兩名小宦官奪了蔣冕的刀。


    蔣冕以一敵百,麵無懼色。


    但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兩百手?


    頃刻間他便被按倒在地。宦官們的小拳拳,接連不斷的捶在他的身上。


    蔣冕被捶得口吐鮮血,依舊高呼:“朝廷法度不容褻瀆!”


    就在此時,兵馬司內響起了一聲暴喝:“住手!”


    中氣十足的喊聲,出自老天官馬文升!


    不光馬文升來了。


    內閣首輔徐溥來了,次輔劉健來了;劉大夏、李東陽、謝遷來了;楊廷和也來了。


    滿朝有良知的官員全來了!浩浩蕩蕩足有兩百人。


    這些年,官員們早就看不慣牢裏那三個外戚界的泥石流橫行不法。


    奈何弘治帝待他們如心肝寶貝。官員們知道他們是弘治帝不可觸碰的逆鱗,一直對他們的不法情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當巡城禦史蔣冕抓了三位國舅的消息傳到馬文升等人耳朵裏。馬文升感慨:“我等一品大員,還趕不上蔣冕一個七品禦史!”


    於是老馬召集了同僚們,趕來南城兵馬司大牢,與蔣冕並肩看守牢門。


    宦官隻聽宮裏的命令。馬文升讓宦官們住手,他們連鳥都不鳥。


    馬文升擼起了袖子,攥緊了沙包般的拳頭:“看來今日你們要逼我以德服人!”


    老馬是帶兵的文官出身,崇尚以武立德。


    馬文升的至交王恕敢打鎮守太監。


    老馬繼承了老王的光榮傳統。敢打宮裏的宦官。


    畢竟是當過兵部尚書的人,指揮打群架還不是小菜一碟!


    兩百多文官在老馬的帶領下一擁而上。小宦官們根本不是對手!


    李廣怕出人命。宦官跟文官互毆出了人命,那事情就無法收拾了。他是要擔責的。


    於是李廣高呼:“孩兒們住手!”


    馬文升見宦官們停手了,也頗為默契的喊了一嗓子:“同僚們停手!”


    李廣大步走到了馬文升麵前:“馬老部堂。難道你要率領滿朝文官,跟皇上打擂台嘛?”


    馬文升正色道:“我們是在替皇上維護朝廷法度!是在盡忠!”


    李廣怒道:“好,好!蔣冕反了,常風反了,你馬文升和滿朝官員都反了!我去找管東廠的錢公公。讓東廠的番役收拾你們!”


    就在此時,常風走進了兵馬司。


    常風道:“皇上有旨。宣蔣冕入宮見駕。”


    蔣冕道:“恕難從命!臣需看守牢門!”


    常風有些為難:“蔣禦史。凡事不過三。你若不去皇宮,等於今日第三次抗旨。”


    馬文升對蔣冕說:“蔣禦史,你去吧。牢門自有我們看管。”


    蔣冕微微點頭,跟隨常風前往皇宮。


    在路上,常風對蔣冕說:“蔣禦史,一會兒進了宮,千萬別跟皇上針尖對麥芒。”


    蔣冕道:“常同知放心。我雖直,但不迂。”


    二人進得乾清宮大殿內,給弘治帝行了禮。


    弘治帝沒讓二人平身。沉默不言。


    說什麽呢?命蔣冕放了三個外戚?沒準會碰一鼻子灰。


    處罰蔣冕?人家是秉公執法。


    總不能問問蔣冕吃了沒有,吃的什麽,好不好吃吧?


    沒想到,蔣冕竟主動開口:“稟皇上。臣身為禦史,有諫言之責。臣有一言,請皇上諫納。”


    弘治帝道:“奏來。”


    蔣冕義正言辭的說道:“憲宗爺曾詔令勳戚之家不得設肆開店,與民爭利。”


    “現勳戚如壽寧侯、建昌伯、長寧伯等不能恪守先皇詔命,縱惡仆、地痞列肆通衢,邀截商貨。”


    “太宗爺曾下旨,王公仆從二十人,一品不過十二人。今京中勳戚仆從數百,大違舊例,期間多市井無賴,欺壓良善,民怨不止。”


    “今張、周兩家以髒利紛爭,指使惡仆、地痞兩三千人,械鬥於市井。有損朝廷威望,皇上聖名。”


    “請皇上下旨,嚴懲張、周兩家。凡外戚開設店、肆,一律停止。”


    “另請敕都察院揭榜禁戒,擾商賈而奪民利者,令巡城禦史及所在有司懲處。”


    蔣冕的話有理有據。弘治帝無奈,隻得說:“照準。”


    蔣冕拱手:“敢問皇上,打算如何懲治一侯二伯?”


    弘治帝色變:“難道朕如何懲治外戚,要向巡城禦史稟明?”


    蔣冕道:“臣不是這個意思。此次兩家外戚鬥毆,轟動京城。若不能嚴懲,恐難服群臣、百姓之心。有損聖名!”


    自古以來聖君都是不好當的,聖名都是不好留的。


    弘治帝無奈,隻得說:“命錦衣衛將一侯二伯各廷杖三十。關押一個月。罰俸三年!蔣冕,你滿意了吧?”


    蔣冕山呼:“皇上聖明!”


    蔣冕懲治外戚的目的達到了。卻把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常風。


    讓錦衣衛廷杖兩家外戚?


    雖錦衣衛的行刑力士個個手上有活兒。能熟練運用“打”、“著實打”、“用心打”。


    可廷杖的大棍不是擀麵杖。三十仗下去雖不會傷筋動骨,但也會皮開肉綻!


    把那三位打得皮開肉綻,等於得罪了張皇後和周太皇太後。


    常風領了旨。先去南城兵馬司大牢領出了張鶴齡、張延齡、周彧。


    張鶴齡大喜過望:“常大哥,你來救我們啦!”


    張延齡問:“常大哥,蔣冕被抓進詔獄沒?”


    周彧抱怨:“應該把那個芝麻官碎屍萬段!敢抓我這個伯爵,哼,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常風苦笑一聲:“有旨意。將壽寧侯張鶴齡、建昌伯張延齡、長寧伯周彧廷杖三十。罰入詔獄關押一個月。並罰俸三年。”


    三人目瞪口呆。


    張鶴齡問:“常大哥,你沒傳錯旨意吧?皇上要打我們的屁股?”


    常風終於忍不住了。他嗬斥張鶴齡:“你們哥倆身為國舅,竟指使惡仆霸占漁市,還因分贓不均指使地痞械鬥。丟盡了皇上的臉麵。難道不該罰嘛?”


    張延齡道:“不過是販點魚蝦,賺些銀子。多大點的事兒啊!”


    常風歎了聲:“唉。你們怎麽就不知錯呢?”


    周彧起哄架秧子:“嗬,都說錦衣衛的常屠是皇後的人。怎麽連皇後的兩個親弟弟都不護著!”


    常風瞪著周彧:“你也丟盡了太皇太後的臉麵!”


    周彧怒道:“我就不信,這天下還有人敢打老子的屁股!”


    常風下令:“押回錦衣衛!”


    馬文升等文官見狀,無不叫好。


    常風押著三人回到了錦衣衛。他找到了行刑總旗老齊。


    常風問齊總旗:“有什麽法子,打三十廷杖的同時,不傷三位國舅的皮毛?”


    人到了一定位置,一定要學會妥協和退讓。該慫的時候就得慫。


    作為錦衣衛的大掌櫃,絕對不能同時得罪坤寧宮和慈寧宮。


    要按照常風的本意,就應該狠狠打他們三十廷杖,讓他們長長記性。


    可常風不能這麽做。


    錦衣衛今後若遇到棘手的事,免不了要去求張皇後給弘治帝吹吹枕邊風。


    齊總旗苦笑一聲:“常爺,即便是最低一等的‘打’,三十杖下去也要皮開肉綻的。”


    “廷杖用的大棍份量擺在那兒呢。”


    常風道:“那就在大棍上動動手腳?橫豎皇上隻下旨廷杖,沒說讓百官觀刑。”


    “不如.在大棍下端裹上牛皮?”


    齊總旗點點頭:“這法子好。我再命行刑的力士們蜻蜓點水。”


    常風又吩咐石文義:“你收拾出三間牢房。一應陳設都從我家裏拿。”


    “三位國舅關押在詔獄期間,由你伺候。好吃好喝好招待。”


    伺候人是“大夥計”石文義的本行。


    石文義拱手:“常爺放心。我一定讓三位國舅賓至如歸。”


    常風歎了聲:“唉!這都什麽事兒啊!”


    身處朝堂,總會遇到無奈的事。豈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做事。


    行刑力士用裹著牛皮的大棍,蜻蜓點水打了三位國舅各三十廷杖。


    三位國舅住進了詔獄裏的超級vip總統套房。


    這場外戚因分贓不均導致的鬥毆鬧劇,就此結束。


    十日之後,弘治帝已經消了對蔣冕的氣。


    不得不說,明君就是明君。


    他下了一道旨意,調蔣冕回翰林院擔任編修。


    正七品巡城禦史調回翰林院當正七品編修屬於是平級調動。


    但旨意上還補充了一句:命蔣冕兼任司經局校書,侍候東宮講讀。


    這是天大的恩賞。今後蔣冕就成了太子朱厚照的諸多大、小先生之一。


    而太子將來又是會做皇帝的。到時候蔣冕就有了帝師的身份。


    這道旨意,說明了弘治帝對蔣冕秉公執法的肯定。


    這是一個英明的決定。在曆史中,蝴蝶效應無處不在。


    弘治帝寬容大度,沒有結束蔣冕的政治生命。


    而蔣冕,將在二十多年後的關鍵時刻,為平息那場事關大明存亡的危險叛亂出一份力。


    一個月後,弘治八年正月十二。


    常風親手給張家兄弟、周彧打開了牢門。


    張鶴齡伸了下懶腰:“可算重見天日了!”


    常風叮囑他:“壽寧侯啊,我的鶴齡老弟!當初禿鷹會作亂,我救過你們哥倆的命。”


    “若你們還認我這個救命恩人,聽我一句勸,以後在京城裏收斂些!”


    張鶴齡有些不耐煩:“知道啦,知道啦!”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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