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懶洋洋的半躺著,眯著眼,風輕雲淡的下達著一道道軍令。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京城裏擺攤賣油炸檜的老人,吩咐家人們預備明早出攤兒的事兒呢。


    常風在一旁仔細聆聽著王越的軍令。


    常風驚奇的發現,八萬人規模的邊軍集結,王越的命令竟能精確到每一個百戶所的調動。


    他從始至終沒看過一眼地圖。寧夏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似乎都裝在他的腦子裏。


    常風徹底理解了馬文升為何說“西北危局,唯王越一人可解”。


    常風甚至開始懊惱。若早些出手,幫王越當上三邊總製,西北情勢又何至於惡化至此?


    陝、甘、寧三地邊軍在靈武完成集結,大約還需要一個月的時間。


    待集結完畢後,大軍將向賀蘭山進發。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王越對武將們下達完軍令,隨後開始見地方官,商議糧草事。


    三邊總製下麵管著一個大巡撫(陝西),四個小巡撫(甘肅、寧夏、河東、河西)。


    王越是西北地方官的頂頭上司。五位巡撫已齊聚靈武城,隻等王越召見。


    大帳之中,武將們退下。各自去執行王越下達的軍令。


    王越道:“有請五位巡撫!”


    隨後王越又對常風和張永說:“有勞二位,站到我身邊來。”


    王越還是半躺在躺椅上。常風跟張永站在了他的兩側,宛如哼哈二將。


    王越這是在扯虎皮拉大旗:瞧,司禮監的秉筆和錦衣衛的掌櫃都是我的跟班。你們這些文官最好配合些。


    不多時,五位巡撫邁著八字官步,大搖大擺的進了帥帳。


    其中為首的是陝西巡撫楊亭敘。


    這些人,各自在京城都有自己的靠山,有著龐大的門生故舊關係網。


    譬如楊亭敘是內閣次輔劉健的同年、至交。


    這些人骨子裏看不起王越:你一個三甲出身的貨色,若不是當年舔汪直的腚,哪能一路高升,成為淩駕於我們之上的三邊總製?


    我們是什麽人?要麽是一甲前三進士及第,要麽是二甲前十名,都是讀書人中的翹楚。


    你若不攀附權貴。就伱那爛慫名次,恐怕幹到死最多混個正五品而已。


    王越同樣看不起這些人:不過一群腐儒爾。憑著幾篇應試文章,掙來這高官厚祿。


    我離開西北八年,當初辛苦打下的家底,都快被你們敗光了。


    五位巡撫見到王越,沒有跪地叩拜,而是杵在那兒。


    張永冷笑一聲:“諸位撫台好大的排場啊。王製帥有太子太傅銜在身,是正兒八經的文官從一品。更別提他還是你們的頂頭上司!”


    “你們幾個從二品、正三品來見他不跪不拜。怎麽,當封疆大吏當久了,膝蓋不會打彎兒了?”


    從京城到寧夏這一路相處下來,張永已被王越的軍事才能所折服。自然要站在他一邊,幫他說話。


    司禮監秉筆發話,五位巡撫隻得老老實實的跪下:“下官見過王製帥。”


    王越道:“起來吧。咱們用不著脫了褲子放屁。直來直去的好。”


    “我需要你們在一個月內,將八萬邊軍西征所需的十萬石軍糧籌集完畢。”


    在王越的計劃中,這場西征戰役將耗時三個月的時間。十萬石軍糧足夠支撐。


    楊亭敘冷冷的說:“我們五地最多能籌措五萬石軍糧。王製帥是清楚的,西北是貧瘠之地。”


    王越看了一眼常風:“這位是錦衣衛左同知常風。此次西征任軍務提督。專管糧草事。”


    常風的大名,五位巡撫早就如雷貫耳。


    大明官場有個恐懼鏈:武官怕文官,文官怕錦衣衛,錦衣衛怕太監。


    常風正色道:“楊撫台,河東、河西、寧夏、甘肅是貧瘠之地,難道你的陝西也是貧瘠之地嘛?”


    “陝西是有名的塞上江南!我來之前,調閱過戶部的賬本。”


    “去年陝西全年上繳戶部糧課,共計兩百萬石。區區十萬石糧,難道你還要推三阻四?”


    楊亭敘啞然。


    常風又道:“西北打仗,打得是糧草。誰在糧草供應上敷衍塞責,我常風不答應。錦衣衛也不答應。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楊亭敘嘴裏嘟嘟囔囔:“我們都是從二品、正三品文官。錦衣衛的同知似乎無權抓我們。”


    楊亭敘說的是事實。錦衣衛的權力,並沒有後世之人想象的那麽大,什麽尚書、侍郎、總督、巡撫說抓就抓。


    封疆大吏,涉及社稷根本。抓他們,需要皇帝的明旨。


    張永麵色一變:“錦衣衛的同知沒權抓你們,我這個司禮監秉筆有沒有權抓你們?”


    常風與張永一唱一和:“王製帥軍令已下。一個月內,你們必須籌集齊十萬石軍糧。”


    “若籌集不齊。你們就是阻撓西征,圖謀不軌,勾結外敵,裏通賣國。”


    常風這個錦衣衛屠夫很會扣帽子。


    此言一出,五位巡撫隻得應允。


    王越閉上了眼睛:“那就有勞諸位撫台了。你們各自去辦差吧。”


    五人離開了帥帳。


    楊亭敘啐了一口:“啊嗬呸!王越什麽東西。一個臭三甲出身而已。除了巴結太監、寵臣,就沒別的本事。”


    “這回又找來了司禮監和錦衣衛的大人物給他撐腰。”


    河西高巡撫附和:“就是。他把咱們這些風骨高潔,一二甲出身的人,當成牛馬一般使喚。他配嗎?”


    寧夏林巡撫道:“二位,司禮監和錦衣衛的麵子,咱們還是要給的。”


    “常言說不看僧麵看佛麵嘛。我看咱們還是趕緊籌措糧草。省得觸張公公和常屠夫的黴頭。”


    楊亭敘歎了聲:“唉,也隻能如此了。”


    帥帳之內。


    王越道:“常風,看見了嘛。打仗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軍的敵人,在外也在內,在明處也在暗處。”


    “你們知道英宗爺當初為何兵敗土木堡嘛?”


    常風答:“自然是因奸宦王振擅改進軍路線。導致士兵疲憊不堪。”


    王越接下來的話,讓常風大吃一驚:“那隻是一部分原因。”


    “告訴你吧。還有一部分原因,隨英宗爺親征的京營人馬,糧草一直供給不足。”


    “在京的文官中,有人故意拖延糧草供應。”


    王越的話讓常風三觀盡毀。常風道:“不能吧?文官們有這麽大的膽子?”


    王越冷笑一聲:“嗬,怎麽不能?英宗爺重用太監,製衡文官。朝廷裏有人盼著英宗爺戰敗,王振倒台。”


    “當然,文官拖延糧草供應,隻是土木堡戰敗的諸多原因之一。”


    常風突然想起了王恕之前在信中提點他的三件事。


    不要低估文官的無恥;不要低估百姓的愚昧;不要低估朝堂的殘酷。


    王越又道:“我為何讓你這個錦衣衛屠夫管糧草事。並不是大材小用,而是為了震懾地方文官。”


    “讓他們別在糧草供應上扯我這個異黨的後腿!”


    常風道:“製帥放心。我願立下軍令狀。一個月內,糧草若不能征集妥當,就讓皇上殺我的頭。”


    “當然,我會先殺那幾個巡撫的頭。”


    王越很是欣慰:“有錦衣衛常爺這句話,這場仗就贏了一半兒!”


    常風走到地圖前:“敢問王製台,我們的糧草在何處囤積?”


    古往今來的任何一場戰爭,都要在後方選擇一個穩妥的囤糧地點。


    當初袁紹就是因為烏巢糧倉被曹操燒了,導致官渡之戰失敗。


    王越走到地圖前,指向了一個地方——鹽池。


    鹽池在靈武西南兩百裏處。


    王越道:“鹽池城適合囤糧,你讓五位巡撫,把各地籌措的糧草都運到鹽池去。”


    常風出得帥帳,找到了五位巡撫,吩咐他們將糧草運到鹽池集中。


    五人表麵對他笑嘻嘻,心裏女馬賣批。


    他們不僅瞧不起王越,更瞧不起常風:一個連考三次會試都不曾得中的落地舉人而已。


    也就靠著拍皇上的馬屁,成了京城裏的權臣。


    嗬,世道真是改了。一個小小舉人,竟對我們這些一二甲的進士發號施令!


    當日,常風帶著徐胖子和王越調給他的三千邊軍,趕往鹽池。


    二百裏路程中淨是戈壁灘,了無人煙。偶爾能夠看到零散的駱駝商隊。


    徐胖子騎在馬上抱怨:“說好了這回讓我衝鋒陷陣,重振徐家雄風。這倒好,把我帶往後方管糧了!”


    常風歎了聲:“讓定國公世子衝鋒陷陣?萬一出點閃失,這場仗就算勝了,也不算全勝。”


    “你別小瞧了看管軍糧。按王製帥的話說,隻要軍糧不出問題,這場仗就贏了一半兒。”


    徐胖子有些不耐煩:“知道啦!我老老實實當你的跟腚蟲便是。”


    “唉,可惜了,這回我連我老祖的葉子甲、飛龍斬雲劍都帶來了。看來派不上用場了。”


    眾人連夜趕路。翌日午時,終於到達了鹽池城。


    鹽池是個小縣城。知縣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名叫魯淦。


    魯知縣率縣衙的屬官、衙役,在城門前恭候常風多時了。


    常風下了馬,魯知縣給他行了禮。


    常風問:“魯知縣,你多少歲了?”


    魯淦答:“七十一。”


    常風以為魯淦是科舉中得晚,才導致七十一歲還是個七品知縣的。


    常風問:“為官多少年了?”


    魯淦的回答讓常風震驚:“加上今年,剛好四十六載。”


    常風掐指一算:“你從景泰初年就當官了?怎麽當了這麽多年官,還是個正七品知縣?”


    魯淦答:“下官是舉人出身,不長進。為官四十多年,一直在西北各地任知縣。”


    大明的三甲進士初授知縣。


    舉人隻能從典吏、主簿、縣丞幹起。


    但西北是例外。這裏是清苦之地。隻要舉人願意來,初授就是知縣。


    但舉人仕途的上限,大部分就到七品知縣而止。別管你有多少政績,沒進士功名就老老實實當你的七品。


    這是大明官製的弊病之一。


    常風感慨:“你算得上是正兒八經的西北老州縣了。”


    魯淦陪笑:“常提督謬讚了。下官不長進。”


    “下官不長進”是魯淦的口頭禪。見到哪位上司他都這麽說。


    華夏官場有個延續幾千年的官場傳統。稱呼官員,能往大了稱呼,不往小了稱呼。


    常風是軍務提督,故魯淦稱他為“常提督”,聽著比“常同知”要威風。


    眾人進得鹽池縣城。小小的縣城內,竟有一個足夠容納十五萬石糧的巨大糧倉。


    這個糧倉占地,幾乎等於縣城麵積的三分之一。


    常風大為驚訝:“魯知縣,你們縣一年的糧賦是多少?”


    魯淦答:“我們是窮縣、小縣。一年糧賦不過三千石而已。”


    常風問:“那為何修建這麽大一個糧倉?”


    魯淦又答:“這是成化七年時,王老帥下令修建的。專門用來囤積軍糧。”


    常風讚歎了一聲:“製帥真是料事如神啊!”


    王越從二十七年前,就料定大明與草原部族在軍事分界線賀蘭山遲早必有一戰。


    他早就選定了鹽池作為賀蘭山戰事的後方糧倉。


    這真是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


    常風將五名邊軍千戶召集了起來。分派他們防守城池和糧倉。


    大明軍製,千戶麾下一千人。


    王越給了常風三千人守衛鹽池糧倉。統兵千戶卻有五人。


    因為邊軍不滿額,是約定俗成的軍中陋規。


    千戶手下,一般實有士兵六七百。


    怪不得後世有句話評價大明邊軍:邊軍不滿額,滿額不可敵。


    入夜,魯淦在縣衙擺了一桌酒,招待常風等人。


    後衙飯廳內。魯淦給常風滿上了酒:“此次常提督前來鄙縣辦軍務,鄙縣上下定然全力配合,為您效犬馬之勞。”


    常風道:“各地糧草尚未運到。運到之後,貴縣的人要在糧倉做好防火。”


    “十萬石糧草要是著了火,那可不是玩的。”


    魯淦連聲道:“是,下官牢記常提督的教誨。”


    徐胖子在一旁插話:“跟著我們常爺好好幹。等這場仗打贏了,說不準我們常爺幫你調到江南膏腴之地,做個安逸知縣。”


    “你也不必在西北吃風喝沙了。”


    魯淦連忙道:“那下官就先謝過常提督的提攜了。來來來,請滿飲此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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