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並非人人皆惡。


    正當錦衣衛忙著清查官員不法情事,積蓄力量準備給予文官集團致命一擊時。一個位高權重的文官,主動來到了錦衣衛.


    來的人是戶部左侍郎,陳清。


    陳清,與大明開國元勳合浦侯陳清同名,雖是文官,卻是武人的豪爽性子。


    他時年六十八歲。乃是天順八年進士。他為官四十一載,從知縣做起,一步一個腳印坐到了戶部左堂。


    陳清在戶部總督倉場事。這是個了不得的差事。


    所謂倉場,指的是通州糧倉、國庫太倉。大明的錢和糧全歸他看管。


    陳清擔任這個職位的時間並不長。隻有短短半個月。他是在正德帝登基後,由內閣舉薦調來戶部的。


    按照官場“是誰舉薦,誰是靠山”的潛規則,他算是劉、李、謝的人。


    陳清進得北鎮撫司。


    北鎮撫使尤敬武拱手:“陳老部堂,久仰久仰。來鄙司有何貴幹啊?”


    陳清頗為傲慢:“你是何人?”


    尤敬武答:“在下錦衣衛指揮右僉事兼北鎮撫使,尤敬武。”


    陳清毫不客氣的坐到椅子上,瞥了尤敬武一眼:“我有件大案,要跟錦衣衛舉發。”


    尤敬武道:“大案?陳部堂請說。”


    陳清拿起茶盅,喝了口茶:“你還不配接戶部左堂舉發的大案。叫有資格的人來。”


    老陳這個牛鼻子,口氣硬得很。


    恰在此時,錢寧走了進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陳老部堂。你跟敬武剛才所說,我站在門口都聽見了。”


    “我是錦衣衛的指揮使,總配接你舉發的案子了吧?”


    陳清閉上了眼睛:“你也不配。”


    錢寧皺眉:“陳部堂,這我就不明白了。你說來錦衣衛舉發大案。又說我這個錦衣衛指揮使不配接這個案子。那你還來錦衣衛作甚?”


    陳清道:“你不配,錦衣衛中有人配。叫常風來見我。”


    錢寧心中很不是滋味。常風在名義上隻是他的副手。老陳卻說他“不配”,說常風“配”。


    別看錢寧整天在常風耳邊說什麽“不管誰是指揮使,隻要常帥爺活著一天,錦衣衛就姓常。”可在錢寧內心深處,還是渴望自己能夠成為名副其實的錦衣衛大掌櫃。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錢寧隻得命尤敬武找來了常風。


    常風對朝廷文官的底細一清二楚。他知道陳清是文官中的異類。


    大部分文官都是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嘴上造福黎民,心裏升官發財。


    陳清不同。他整天嘴上掛著仁義道德,心裏想的也真的是仁義道德;嘴上造福黎民,心裏想的也真是造福黎民。


    這在文官中屬於鳳毛麟角的存在。


    故而常風對陳清很是尊重,拱手道:“陳老部堂。”


    陳清沒有還禮,頭也不抬的喝著茶:“我舉發的這件案子事關重大。隻能說給常都督一人聽。”


    常風雖是都督僉事,但依照官場稱呼就高不就低的原則,陳清稱他為“常都督”。


    錢寧有些不高興:“你真當我這個指揮使是擺設不成?我們帥爺日理萬機。哪有功夫管你那些雞零狗碎的事。”


    陳清聽了這話怒目圓瞪:“雞零狗碎?我要舉發的大案,事關朝廷財政大計!”


    常風吩咐錢寧:“你跟敬武先退下吧。”


    錢寧道:“帥爺.”


    常風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退下!”


    常風的態度讓錢寧心裏有些不爽。我給你當了十九年的下屬。好容易職位升到你之上了,還是要聽你吆五喝六


    錢寧無奈,隻得叫著尤敬武離開。


    北鎮撫司大堂之中,隻剩下了陳清與常風兩人。


    常風道:“陳部堂,什麽大案?請講吧。”


    陳清又喝了口茶,這才慢條斯理的說:“朝廷稅收,分為物稅、幣稅兩種。物稅即征收實物,譬如糧食、布匹、茶業等等。幣稅則是白銀。”


    “拋開物稅不談,隻論幣稅。先皇登基之初,大明兩京十三省幣稅年收入為五十五萬兩。”


    “先皇在位十八年,幣稅收入年年增長。至先皇駕崩前,幣稅年收入為三百三十七萬兩。”


    “從朝廷不斷增長的幣稅收入上,就能看出‘弘治盛世’四個字名副其實。”


    常風道:“陳老部堂。我雖是武將,但也有舉人功名,並非隻知道打打殺殺的丘八。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陳清道:“你且耐心聽我說完。先皇在位十八年,算下來,每年幣稅收入的均數為一百五十九萬兩。”


    “歲用方麵,上冊的年均帑銀支出是一百萬兩。”


    “也就是說,年均盈餘為四十九萬兩。十八年下來,太倉積銀應為八百八十萬兩。”


    常風道:“我記得弘治十七年冬至日早朝,戶部尚書佀鍾稟奏過,戶部賬麵存銀八百八十萬兩。”


    “劉首輔誇讚說,此乃大明自開國以來積銀之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先皇是盛世天子。”


    陳清怒道:“佀鍾滑頭!問題就出在‘賬麵’二字!你知道太倉積銀實數是多少?”


    常風問:“多少?”


    陳清一拍桌子,從牙縫裏積出一個數字:“三百二十一萬而已!”


    常風目瞪口呆:“太倉國庫不是號稱‘賬不差一錢’嘛?存銀實數跟賬麵差了近五百六十萬兩?”


    “銀子呢?插上翅膀飛了?”


    陳清苦笑一聲:“誰說不是呢?我剛到任戶部半個月。按照規矩去盤庫,發現了這件聳人聽聞的事。”


    常風倒吸一口涼氣:“難道國庫出了盜銀的驚天大案,庫兵們盜走了五百多萬兩銀子?”


    “又或者戶部官員有巨蠹,貪汙了五百多萬兩銀子?”


    陳清道:“真要是那樣就好了!銀子還追的回來。”


    “告訴你吧。五百多萬兩銀子不是被盜,而是被挪用。”


    常風問:“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敢挪用五百萬兩銀子?我活剮了他!”


    陳清苦笑一聲:“十八年間,被上萬大小京官挪用了!”


    常風疑惑:“上萬名京官?”


    陳清苦笑一聲:“大明京官大小員額一千九百左右,十八年間,任過京職的足有上萬人。”


    “京內衙門與衙門之間,官員與官員之間,辦任何公事、私事都是要請吃、擺宴的。”


    “各衙都有專門的交際應酬銀、迎來送往銀。這些銀子從哪兒出,無非是從國庫挪支。每年平均挪支竟達三十萬兩以上。”


    “挪支的名頭五花八門。什麽部費、官衙修繕費、紙張筆墨費等等。名頭再多,事實隻有一個,銀子被大大小小的官員吃進了肚中。”


    “你們錦衣衛號稱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常都督對此事難道一無所知嘛?”


    常風解釋:“我知道各衙各官之間吃請擺宴用的都是國帑。隻是不知累年數字竟達五百六十萬兩。”


    “這麽大的虧空,曆任戶部堂官難道都不曉得?他們都不去盤點太倉存銀的嘛?先皇也一無所知?”


    陳清反問常風:“你進官場多少年了?”


    常風答:“自補入錦衣衛算起,已有二十三年。”


    陳清道:“那你應該知道一個官場約定俗成的規矩,新任官不追前任官的虧空。”


    “曆任戶部堂官,到任後都對前任虧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經年累月,虧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雪球,越滾越大。”


    “滾了整整十八年,可不就滾到五百六十萬兩,國庫存銀少了六成還多嘛。”


    常風感覺自己汗毛倒豎。果然,文官是大明最大的蠹蟲。不說什麽貪汙納賄、土地兼並、走私貿易。


    單說吃喝一項,直接吃掉了國庫的六成存銀!


    常風問:“陳老部堂,你說是來找我舉發大案。你想讓我怎麽辦這件案子?”


    “大明律裏,沒有明文說官員吃喝有罪。”


    “錦衣衛不可能把拿國帑吃喝的曆任上萬京官全抓起來。”


    陳清道:“其實,國庫虧空的數額和原因,曆任戶部堂官都心知肚明。卻無一人稟報先皇。”


    “也可能先皇略有所知,但沒有追究。”


    “我舉發這件大案給你,希望你把戶部虧空的實情稟報當今聖上。”


    “說句犯忌諱的話。再這樣下去,無須外敵入侵,大明恐怕會被前赴後繼的大小官員們活活吃垮、蛀空。”


    常風狡黠的一笑:“為何陳部堂不將此事親自稟報皇上?戶部左堂是可以請求皇上單獨召見的。”


    陳清毫不掩飾的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若親口告知皇上國庫虧空至此。用不了多久,此事就會傳揚出去。我會成為大部分文官的敵人。閣老們也容不下我。”


    “那我這個戶部左堂就斷乎當不下去。會被調到南京充任虛職。”


    “我做戶部左堂,總好過那些和稀泥、得過且過的人做。”


    常風道:“明白了。陳部堂,你就在此處幫我寫一封奏疏。列明戶部虧空的具體狀況。署上我的名字。我會交給皇上。”


    “我早就得罪了內閣和他們的門生故舊,不差再得罪這一回。”


    常風知道,陳清是在拿他當刀。


    但當一柄斬除吏治弊病的刀,常風樂意!


    陳清提起筆,北鎮撫司大堂用了三個時辰寫成了一篇萬言疏。疏名為《倉儲空虛可慮疏》。


    陳清不愧為能臣。這篇萬言疏十分詳實,既有詳盡數字,又有具體事例。把五百六十萬兩虧空如何落下寫了個明明白白。


    常風看完後,正要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


    陳清卻伸出手,壓住了常風提筆的手。


    陳清改了主意:“算了。做人也好,做官也罷,都要光明磊落。這道奏疏還是署我的名字吧。”


    常風勸他:“陳部堂,我常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橫豎早就將內閣得罪了。你若署名.官位斷乎不保。甚至會身陷不測之地。”


    陳清臉上泛起笑容,說了一句令常風振聾發聵的話:“為江山社稷,雖千萬人吾往矣。”


    “雖千萬人吾往矣”,語出《孟子·公孫醜上》。意思是縱使麵對千萬人的阻止,我也要勇往直前。


    任何一個通過苦讀四書五經步入仕途的兩榜進士都知道這句話。


    可惜,書要看什麽人讀,什麽人用。


    他們中的大部分都蛻變成了大明的蠹蟲。


    像陳清這樣真正將這句話放在心中的,鳳毛麟角而已。


    常風道:“我願與陳部堂聯名。為了民脂民膏不被蠹蟲們啃食殆盡,即便粉身碎骨又如何?”


    陳清道:“常風,我果然沒看錯人。別人都以為你是個屠夫,我卻認為你是個壯士。”


    陳清先署了名。常風在他後麵署名。


    這是一道會得罪九成九在京文官的奏疏。


    往嚴重一點說,這道奏疏指出了弘治盛世埋下的亡國隱患。


    誰上在這道奏疏上署名,誰的仕途堪憂。


    然而,壯士不止陳清、常風兩位。


    當晚,陳清的學生,兵科給事中徐忱也在奏疏上署了名字。


    徐忱,弘治九年三甲第九十五名進士。他的殿試排名很靠後。官場升遷艱難。為官九年,才是個兵科給事中。


    好在吏部尚書馬文升在今年的京查中發現了徐忱是個恪盡職守的人。


    吏部正在走升任程序,他即將被破格提拔為浙江參議。


    在這道奏疏上署名,他的升遷之路將戛然而止。參議官帽絕對戴不到他頭上。


    但為了“江山社稷”四個字,徐忱還是在奏疏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有其師,必有其徒。


    一天之後,乾清宮大殿。


    正德帝手裏拿著《倉儲空虛可慮疏》。那雙手微微顫抖。


    正德帝怎麽也沒想到,自己剛剛登基,接手的“充盈國庫”,虧空竟達六成至多。


    陳清、常風、徐忱三人跪倒在他的龍案前。


    正德帝放下奏疏,猛然將龍案上的銅罄摔在地上,發出一聲祖傳龍嘯:“欺天啦!”


    “國庫五六百萬兩銀子,竟被在京文官們吃吃喝喝耗費掉了。”


    “劉健、謝遷、李東陽久任內閣,斷乎不會不知。可他們竟瞞著朕!”


    “朕是一國之君啊!竟連國庫存銀的實數都不知曉!”


    正德帝又拿起了奏疏,掃了幾眼。隨後發出一聲感慨:“越是盛世,越出蛀蟲啊!”


    “文官們就像是大大小小的蛀蟲,附著在大明這棵參天大樹上。”


    “如果朕對他們不管不顧,他們遲早會蛀空這棵大樹的根基。”


    也怪不得正德帝龍顏大怒。吃吃喝喝能吃掉國庫六成存銀,這事聳人聽聞過了頭。


    這還不算什麽。這麽大的虧空,內閣三閣老也好,戶部尚書也罷,竟然一直瞞著皇帝。


    欺君,不光指的是欺騙君主。同時也指對君主隱瞞不報。


    正德帝道:“嗬,前兩天‘弘治後三君子’還擺出一副賢臣模樣,領著文官們上奏疏,勸朕勤政。”


    “今日朕倒要聽聽他們如何解釋這天大的虧空!”


    “劉瑾,宣旨,讓那三位君子入宮見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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