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健、李東陽、謝遷來到了乾清宮大殿。


    三君子看到正德帝滿臉怒氣,常風、陳清和一個他們不知姓甚名誰的七品官跪倒在地(徐忱)。他們還以為常風告了陳清的刁狀呢。


    陳清是三君子舉薦的人,他們自然打定主意要保。


    劉健擺出了教師爺的架勢:“皇上,君子應製怒。需知,大怒不怒,大喜不喜,可以養心;靡俗不交,惡黨不入,可以立身;小利不爭,小忿不發,可以和眾。”


    謝遷道:“首輔真乃金玉良言。皇上應聽之、納之、銘記之。”


    李東陽卻沉默不言。在正德帝登基後,他開始有意識的不再用先生的口吻教訓正德帝。


    相比於劉健、謝遷,李東陽有分寸多了。


    正德帝被劉、謝氣笑了:“哈。二位先生說的真好啊!”


    話音剛落,正德帝直接將陳、常、徐聯名的奏疏摔在了地上。


    劉健皺眉:“皇上,若要臣看奏疏,給票擬意見,應讓內宦轉遞。君子不食嗟來之食,賢臣不撿擲地奏疏。”


    謝遷跟劉健一唱一和:“皇上,尊重賢臣乃是賢君所為。您應學先皇,做一個尊師重道、尊賢遠奸的賢君。”


    正德帝收斂笑容:“好好好!二位先生是賢臣!是君子!是名師!朕問你們一件事,太倉國庫有積銀多少?”


    劉健一愣:“呃,這個.國庫積銀賬麵有八百八十萬兩。積銀如此之多,這正是先皇親賢臣遠小人,開創盛世之功。”


    常風忍不住了。他說了一句:“敢問首輔,賬麵有八百八十萬兩,實際呢?”


    劉健瞪了常風一眼:“皇帝與輔政大臣談論國家財政大計,皇族家奴不配插嘴。”


    正德帝道:“劉先生,常風不配問你。朕配不配?他的問題就是朕的問題。告訴朕,國庫積銀實數有多少?”


    劉健支支吾吾:“哦,這個。自太祖爺開國以來,曆代國庫皆有虧空。賬麵存銀與實際存銀有出入很平常。”


    “這就像百姓家過日子。遇上豐年,大獲豐收,多吃一些積糧,無礙大事。”


    劉健說著話的時候,心中猜測:應該是常風得知了國庫虧空五六百萬兩的事。在皇上麵前告了陳清的刁狀。畢竟太倉國庫是陳清管轄。如果這事搪塞不過去,也隻能棄車保帥,讓陳清背黑鍋。


    他想錯了。挑頭揭發國庫巨額虧空的,不是常風而是陳清。常風隻算幫陳清敲邊鼓。


    正德帝摩挲著劉瑾剛剛撿回龍案上的銅罄:“首輔的話說的真好,說了等於沒說。朕隻想知道太倉國庫的存銀實數。”


    “別說你不知。你若不知,朕親自去一趟太倉盤庫便是!”


    劉健道:“這個,這個。陳清是總督倉場,管著太倉。數字還是由他稟報皇上吧。”


    正德帝怒道:“朕問的是你!朕就不信,朝廷首輔、托孤輔政會不曉得國庫積銀的實數。”


    劉健不能再說冠冕堂皇的廢話回避問題了。


    他低聲道:“稟皇上,太倉積銀,約為三百二十多萬兩。”


    正德帝追問:“虧空的五百六十萬兩呢?長翅膀飛了?被庫兵塞進穀道夾帶偷走了?還是被戶部哪個膽大包天的堂官、司官貪墨了?”


    劉健沉默不言。


    正德帝冷笑一聲:“嗬,首輔不好意思說。朕說!自先皇登基以來,在京各衙辦事擺宴所費銀兩,皆自國庫挪支。”


    “弘治初年,國庫收入少。官員們吃喝就少。隨著盛世來臨,國庫收入逐漸增多,官員們越來越管不住自己,宴請的排場越來越大。”


    “先皇在位十八年。京衙平均每年從國庫挪支近三十萬兩。挪了沒人去補。久而久之,虧空就積累成了五百六十萬兩!”


    劉健和謝遷一言不發。


    李東陽道:“皇上,其實這五百多萬兩銀子不止用在了吃喝宴請上。官員出行講排場,要換精致一些的官轎,銀子是從國帑中挪支。”


    “又譬如某位高官升遷。交好的官員不僅要以私人名義送上賀禮。還要以官衙名義送上一份‘公賀’。”


    “甚至衙門與衙門之間辦公事,也要銀子打點疏通。”


    “這些銀子,會被冠以各種名目,從國帑中挪支。”


    “這是大明官場一大陋規,直接導致帑藏空虛。可惜,此事牽扯到幾乎全部京官。故人人盡知大弊,卻人人不言。”


    李東陽沒有護短,而是說出了事實。


    正德帝道:“原來如此!先皇再位時,在京文官動不動就上聯名奏疏,什麽讓先皇停修廟宇、道觀啊,什麽讓皇家不要興園林土木啊。”


    “父皇修幾座道觀,幾座園林,撐死也就用個十萬八萬兩銀子而已。用的還是內庫銀。”


    “這些口口聲聲提倡節儉的文官呢?為了吃喝宴請、交際排場,挪用了五百多萬兩國帑!”


    說到此,正德帝命劉瑾:“去,把奏疏撿起來,交給輔政們傳閱。”


    劉瑾撿起奏疏,交給了劉健。


    劉健看後,心中“騰”一下竄起一股無名火。


    這封奏疏的署名,竟然是陳清、常風和七品給事中徐忱?


    舉發虧空的人,竟是內閣提拔的人?


    這不是典型的吃裏扒外,跟廠衛鷹犬勾結嘛?


    可是此事劉健不占理,他不好發作。


    劉健將奏疏給了謝遷、李東陽傳看。


    謝遷轉移話題:“其實在京文官們使一些國帑用於交際應酬,正說明各官衙沒有私庫。不像錦衣衛據傳錦衣衛私庫規模頂的上北直隸藩庫。”


    “官員是朝廷的臉麵。官員交際應酬,若寒酸了,豈不讓朝廷臉上無光?大明還何談盛世光景?”


    “為了朝廷臉麵,每年挪支區區三十萬兩銀子無傷大雅。”


    常風針鋒相對:“謝閣老此言差矣。你前幾日領著文官們聯名上奏疏勸諫皇上勤政。我記得奏疏裏有這麽一句話‘千裏之堤毀於蟻穴’。”


    “國庫每年三十萬兩的虧空不是蟻穴,而是一個無底巨洞啊!”


    “另外你說錦衣衛設有私庫。自弘治九年後,內閣、戶部查錦衣衛的賬是一次兩次了嘛?可曾查出錦衣衛存在私庫的真憑實據?”


    “您是輔政大臣,指控皇帝親軍要有證據!”


    常風拿著謝遷奏疏裏的話打謝遷的臉。老謝被他懟得啞口無言。


    正德帝用手彈了下銅罄:“國庫虧空六成,乃內閣之過!三位先生就不要舌燦蓮花的辯駁了!”


    劉、李、謝跪倒,齊聲道:“臣有過。”


    這一回,三位教師爺的臉算是丟到姥姥家了。這老三位以前整天勸諫先皇節儉。如今整天勸諫正德帝節儉。


    可是,他們手下那幫文官,卻拿著國帑大擺排場,奢靡無度。


    這事被舉發,他們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


    正德帝道:“國庫虧空至此,現在要想出一個補虧空的辦法來。”


    正德帝望向了常風:“常卿,先皇在位時常說,你有理政之才。若你有個兩榜功名,先皇定會讓你擔任部院大臣。”


    “你說說,虧空怎麽補?”


    在新皇帝麵前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到了!常風不假思索的說:“補虧空,無非開源節流兩項。”


    正德帝道:“與朕所見相同。說具體的辦法。”


    常風答:“節流方麵,皇上應下旨,命在京衙門崇節儉,裁冗食,節冗費。自今日起,在京衙門一切日常辦事開銷,如筆墨紙硯、衙門修繕等等支出,應每年作出預算。由戶部審核。”


    “預算過高,戶部可駁回。支出高於預算,戶部不再追撥銀兩,由官員自掏腰包。”


    “應酬交際方麵,若官員自己掏銀子,朝廷允許。若用官銀,則按貪汙論處。”


    “另外,吏部將官員是否節儉,列入京察考評的標準之內。”


    “奢靡無度的官員,不但不能升,更要降職、解職。”


    正德帝道:“好!妙策!開源方麵呢?”


    常風道:“開源方麵,臣認為該贓罰解部。各衙沒收的贓款、贓物,一向被各衙當作自家貼補。並不上交戶部。”


    “大明兩京十三省,每年贓罰是個巨額數字。謝閣老剛才說各衙沒有私庫。其實贓罰這一注大錢,就等於各衙私庫。”


    “如果這一注大錢,能夠上交戶部國庫,則國庫就多了一個大進項。”


    劉健提出異議:“其實憲宗爺、孝宗爺都想過贓罰解部。隻是阻力很大,各地官衙都陽奉陰違,難以實行。常風的建議是紙上談兵。”


    常風道:“難以實行是因為兩位先皇仁慈敦厚,沒有跟下麵的文官認真計較。我們錦衣衛可派出一個千戶所的袍澤,分赴各省、各府。專門盯著贓罰解部之事。”


    “哪個衙門敢陽奉陰違,私下截留贓罰,錦衣衛就摘哪個衙門正堂官的官帽!”


    常風的建議讓正德帝對這位幹姨父刮目相看:看來朕的姨父絕不隻是個玩弄旁門左道、一身血腥氣的屠夫。他有治國的真才能!比朝廷中的腐儒們高明的多。


    正德帝道:“就按常卿所說,髒罰解部!”


    在解決國庫虧空的討論中,常風開了一個好頭。


    陳清也不甘示弱:“稟皇上,關於開源,臣有個建議,清查鹽務。”


    “大明鹽場,無非長蘆、山東、兩淮、兩浙、河東、福建五處。”


    “長蘆鹽場這些年被皇親國戚暗中侵奪頗多。皇親國戚大發橫財,致使朝廷鹽稅損失巨萬。”


    “山東鹽場被曲阜衍聖公孔家一脈染指;兩淮兩浙二鹽場,則被江南士紳大族染指;河東鹽場被當地鎮守太監、監管太監染指;福建鹽場被幾大海商豪族染指。”


    “朝廷鹽稅,恐有三四成被這些人暗中瓜分。倘若能清查鹽務以正鹽法。則國庫每年都將多出巨額收入。”


    好家夥。老陳這是開地圖炮了!


    他的這個建議,宛如一門洪武鐵炮發射出的巨型炮彈。把皇親國戚、衍聖公、江南士紳、地方鎮監、海商豪族全給轟了。


    朝廷裏的諸方權貴,幾乎讓老陳得罪了個便。


    陳清有一個樸素的理念:若能造福黎民眾生,舍身取義、碧血如泉又如何?得罪人算個屁。


    常風心中讚歎:陳清不畏權貴,直言敢諫,真大義也!


    陳清說完,謝遷麵色一變:“萬萬不可!”


    正德帝問:“有何不可?”


    謝遷道:“茲事體大。鹽務弊病牽扯甚廣。皇上初登大寶,朝廷需要的是穩定。應以大局為重。”


    正德帝望向了常風。


    常風心領神會,替正德帝跟謝遷爭辯:“大局的確重要。可是,清理鹽務正是為了朝廷大局。”


    “鹽務是朝廷財政的支柱之一。如果瞻前顧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那些高官、權貴、豪族侵蝕財政支柱”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如果謝閣老府上大廳的一根柱子被蛀蟲蛀食了。你會放任不管嘛?就不怕哪天柱子被蛀空,房倒屋塌?”


    說完這話,常風突然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燙.這些年來,他經手的許多差事,都礙於“大局為重”四個字,最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謝遷語塞。


    正德帝一拍銅罄:“朕意已決!派出欽差,清查天下鹽務。命錦衣衛指揮左同知王妙心為巡鹽正欽差,翰林院編修常破奴為巡鹽副欽差,巡查五大鹽場。”


    常風一愣。皇上讓破奴做巡鹽副欽差?


    常風心知肚明,這對於他兒子來說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麵,今年的新科進士破格擔當如此重任。差事若辦的好,回京便能高升。


    另一方麵得罪人是肯定的。而且得罪的都是大明的頂級權貴。


    正德帝又道:“朕知道,長蘆鹽場那邊的鹽利,被朕的兩位舅舅侵奪了不少。”


    “朕會支會他們老老實實吐出來。若他們視財如命,不肯還利於朝廷。那好,他們的侯、伯爵位就別要了!朕會下旨褫奪!”


    正德帝早就看不慣張鶴齡、張延齡兩位舅舅了。


    這兩位仁兄堪稱外戚界的道德地花板,幹的事兒實在讓人不齒。


    什麽侵占民田,與民爭利,販賣私鹽,縱奴為禍這些事暫且不說。


    就連弘治帝的棺材板錢,他倆都敢貪墨!


    弘治帝病重之時,照例由禮部準備壽材。這哥倆求了張皇後,把這項差事從禮部手裏搶了過來。


    成本八千兩的金絲楠木大棺,他們愣是虛報成了兩萬八千兩。


    時為儲君的朱厚照不是聾子、瞎子、傻子。這件事他有所耳聞。


    當他得知兩位舅舅連父皇棺材板錢都敢伸手.那真是曹丕他老丈人不說話,甄姬爸無語。


    礙於皇家臉麵,朱厚照沒有追究此事。


    說句題外話。朱厚照哪裏能想得到在他死後,兩位舅舅照葫蘆畫瓢,又從他這個外甥的棺材板錢上狠賺了一筆。


    張家兄弟堪稱皇帝棺材板殺手。


    言歸正傳,這一回正德帝決定不再包庇兩位舅舅。先拿自己的至親之人開刀,清查長蘆鹽務。


    瞧,朕連自己的舅舅都不放過。你們總不能再包庇自己的門生故舊了吧?


    正德帝轉頭看向劉瑾:“劉瑾,河東鹽場的鎮監是宮裏出去的。你要跟他們打招呼,把吃進去的吐出來。否則朕讓他們屍骨無存!”


    劉瑾拱手:“遵旨。”


    正德帝又看向了三君子:“兩淮兩浙的士紳大族,跟三位先生關係一向不錯。你們要打招呼。讓他們配合巡鹽欽差。否則休怪國法無情。”


    “至於福建鹽場。謝先生,你跟福建幾大海商家族交情頗深。勞煩你給他們去信吧。”


    三君子尷尬的都快腳摳四合院了。齊聲道:“遵旨。”


    正德帝道:“節流方麵,常風提出了崇節儉、裁冗食、節冗費。開源方麵,常風提出了贓罰歸部、陳清提出了清查鹽務。”


    “朕也當以身作則。在節流方麵,減光祿寺五成支出。”


    光祿寺管著皇帝宴請。正德帝直接將自己宴請的費用減少了一半。


    劉健誇讚道:“皇上真乃賢君.”


    正德帝卻擺了擺手:“劉先生別急著高興,朕馬上就要說讓你不高興的了!”


    “國庫的五百六十萬兩虧空,乃是京官奢靡無度導致的。別以為法不責眾,朕無法追究前後上萬名京官。”


    “擬旨,自今日起,為時三年。在京文官俸祿的四成以寶鈔抵折!按官價!”


    寶鈔,擦屁股紙也!


    大明立國,太祖爺受文化局限性影響,覺得寶鈔是個好東西。隨便印,隨便花。印他十萬萬貫,一生一世花不完。


    於是他下旨命戶部大量印發寶鈔。


    這裏有個問題。


    華夏紙幣,始於北宋四川商人印發的交子。但四川商人印交子,是有準備金的,即四川鐵錢。交子和準備金(四川鐵錢)的比例大致為一百比二十八。


    交子可以隨時兌換成四川鐵錢。幣值自然穩定。


    從後世金融學的角度說,準備金就是紙幣的信用支撐。


    太祖爺卻武斷的認為。朕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朕就是最大的信用。要什麽準備金,印就完事兒了!


    沒有準備金的紙幣濫發,自然會導致紙幣的瘋狂貶值。


    洪武元年定製,一貫寶鈔兌一兩白銀,這是官價。


    到了正德年間,官價還是一貫寶鈔兌一兩白銀。市價卻是一千貫寶鈔兌一兩白銀。


    正德帝說用寶鈔按官價折抵在京文官俸祿的四成,等於削減了他們四成俸祿。


    劉健是文官集團的首領。自然要維護文官利益。


    可是現在正德帝占著一個“理”字。他不好提出反對意見,隻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拱手:“皇上聖明,臣遵旨。”


    李東陽道:“臣也有一個節流之策。”


    正德帝道:“哦?李先生講來。”


    李東陽道:“臣與管陝西馬政的楊一清時有通信。楊一清曾言,養馬需要草場。九邊各草場,多被當地巡撫、兵備使等官員占據。”


    “朝廷在草場養馬,要向大大小小的九邊官員私下繳納數額龐大的草場銀。”


    “草場是朝廷的草場。怎麽成了九邊文官私產?”


    “臣建議,清厘九邊草場,收歸朝廷所有。這樣一來,國庫每年可省去草場銀十萬之數。”


    劉健和謝遷心中不悅:李東陽,咱們心知肚明,草場是九邊文官的私房錢。九邊是鳥不拉屎的地方,咱們的門生故舊在那裏為官,總要有些額外收入當補償。


    你對皇上提出這個建議,不等於拿九邊文官開刀嘛?


    好啊,看來你有意倒向常風和他身後的八虎勢力!太後賜婚,讓你女兒跟常風聯姻時,我們就起疑!果然你要當叛徒!


    拿九邊文官開刀,便是你倒向八虎的投名狀!


    在這一刻,劉健和謝遷對李東陽生出了戒心。


    其實是劉、謝想多了。李東陽提出這個建議,是一心為朝廷著想。根本沒考慮其他。


    正德帝對李東陽的建議欣然應允。他道:“朕看,天下無難事,隻要肯用心。國庫五百多萬兩的虧空,看上去是個天大的數字,無法補足。”


    “然而朕跟諸卿一番深談,各抒己見,這不就找出補虧空的辦法了嘛?”


    陳清附和:“稟皇上,臣粗略估算了下。若今日所議開源節流諸策落到實處,大約五到八年便能補足國庫挪支的虧空。”


    史書載:武宗登基之初,總督倉場戶部侍郎陳清、兵科給事中徐忱上疏指出倉儲空虛可慮。曰:京庫銀兩,歲入一百四十九萬兩有奇,歲用百萬兩。然太倉之積,少者過半。近年所入,以積欠蠲除,虧於原額,而所出乃過於常數。今海內虛耗,以有限之財供無窮之貴,若不痛懲侈靡,務為減省,豈能轉嗇為豐,以濟一時之急!


    武宗與眾官集議,因條具經製八事:崇節儉,裁冗食、節冗費、贓罰解部,處置鹽法,減光祿寺所用,錢鈔折銀,清厘草場。


    至於史書上為何沒提及聯名上書的常風,就要容後瞎編啊,容後詳說了。


    這場正德帝登基之初的財政風波,讓三位輔政顏麵掃地。


    巨額虧空是他們在任內閣期間產生的。是他們的門生故舊們、心腹死黨們挪支的。他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們整日教訓弘治、正德兩位皇帝要節儉。到頭來,最不節儉的竟是他們手下的文官集團。


    先皇孝宗因修廟宇、道觀,飽受他們詬病。可是孝宗花的那點帑銀,跟文官集團相比,實在是小巫見大巫。


    當天夜裏,常府。


    常風跟兒子常破奴在書房中對坐喝茶。


    常風問:“知道皇上為何任用你為巡鹽副欽差嘛?”


    常破奴思索片刻,條理清晰的回答:“其一,我是皇上幼年時的伴讀郎。皇上對我信任有加。”


    “其二,巡鹽會得罪一大批人。旁人做副欽差,事後一定會被幾派權貴聯手打壓報複。”


    “我卻不同。八虎之首劉瑾是常家至交。河東鹽場背後的內宦一派,不敢報複我。”


    “我是次輔李東陽未來的女婿。兩淮兩浙鹽場背後的文官勢力,不敢報複我。”


    “常家是兩位國舅的救命恩人。常、張兩家又是幹親。長蘆鹽場背後的皇親勢力,不敢報複我。”


    “我的義兄是尤敬武。尤敬武的父親尤天爵生前乃是福建巡撫劉成安的心腹愛將。劉成安久任福建十幾年,在福建說一不二。福建鹽場背後的幾大海商豪族,礙於這層關係,不敢報複我。”


    常風感慨:“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兒初入官場不及兩個月,卻能對皇上心思洞若觀火,對時局了如指掌我兒才十九歲啊!真可謂是前途無量!”


    “不過,反過來說,你跟五大鹽場背後的權貴勢力都有扯斷不斷的關係。巡鹽之時,你是否會因循回護,網開一麵?”


    常破奴正色道:“父親太輕看我了!讀書人應以扶社稷、造福黎民為己任。若我回護那些侵奪鹽利的權貴,那十年聖賢書就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常風笑道:“這正是皇上破格啟用你擔任副欽差的第三個原因。初入仕途的年輕人,不會跟官場老油子一樣,事事瞻前顧後、耍滑頭、和稀泥。”


    “清理鹽務這樣尖銳、敏感的事,瞻前顧後、耍滑頭、和稀泥是辦不好的。”


    常破奴道:“爹,我還是年輕。沒想過這一層。還是您老奸巨猾哦不,老成持重,思慮周全。”


    常風喝了口茶,感慨道:“皇上識人用人之明.哪裏像個十五歲的少年天子,分明像個五十歲的明君!”


    常破奴道:“可是,朝廷裏有人把皇上當成黃口小兒!”


    常風道:“那些人是在自斷官途,自尋死路!看著吧,用不了幾個月,有他們哭的時候。”


    就在此時,仆人通稟李東陽來了府上。


    常風連忙帶著常破奴見未來的親家公。


    李東陽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滿腹怨氣。


    今日下晌在內閣值房,劉健、謝遷明嘲暗諷,對他頗為不滿。


    謝遷甚至說:“賓之兄與常家結親,今後多了一座大靠山啊!”


    這話讓李東陽比吃了蒼蠅還惡心。


    好啊,你們拿李、常聯姻說事。我偏要跟常家當一雙好親家。


    還別說,官場之中,多一門姻親多一條路。你們憤恨也好,嫉妒也罷,那是你們的事。


    我無愧於心便罷!


    其實,李東陽早就看透了一件事。劉健、謝遷想把正德帝當木偶一樣擺弄、操控,根本不可能!


    他倆在玩火,遲早有一天會自焚。


    在大船著火沉沒之前,棄船求生。未嚐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隻有棄船求生留在官場,留在內閣,才能實現造福黎民眾生的遠大抱負。


    常風父子來到了李東陽麵前。


    常風拱手:“次輔。”


    常破奴拱手:“先生。”


    李東陽還禮,笑道:“以後要改口親家翁、賢婿了。”


    三人坐定。李東陽道:“皇上授意,太後賜婚。這是天大的恩典。”


    “可是,破奴這趟巡鹽差事,要從長蘆辦到福建。一來一回,至少兩年。”


    “今年破奴已經十九,小女也十六了。婚事硬拖兩年,恐怕不妥。”


    常風惆悵道:“是啊。可是又不能在破奴出京前完婚。先皇大喪不過兩個月,未出三個月禁婚娶啊。”


    “內閣次輔跟緹騎督帥的兒女,若在先皇大喪三月之內完婚,禦史言官們的參劾奏疏恐怕會擺滿龍案。”


    李東陽道:“是啊,真是愁人。”


    常風思索片刻:“這樣吧。破奴三天後出京。八月時,他應該在山東鹽場。”


    “我派幾十名袍澤,在八月護送令愛去山東。婚事從簡,讓他們在山東完婚、圓房。”


    “禦史言官們管天管地,總管不著咱們兩家婚事從簡,父母不到場。”


    李東陽笑道:“好主意!還是親家翁心思活絡。”


    常破奴道:“隻是這樣辦虧待了萍兒。”


    常風笑道:“親家翁看看,犬子是個疼愛妻子的好夫君呢!”


    李東陽笑道:“學生變女婿,親上加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小女托付給破奴,我一百個放心。”


    說到此,李東陽話鋒一轉:“破奴,此番你跟隨王妙心出京巡鹽,要事事謹慎,同時要鐵麵無私。不要顧及各方勢力錯綜複雜的關係。”


    “若瞻前顧後,便斷乎辦不好差事。”


    “皇上此番是給你出了一道考題。若你答題圓滿,今後前程不可限量。若你交不出合格的答卷,皇上會棄你如敝履。”


    “欽差正使王妙心是弈道國手,心思縝密。他又是你父親的老下屬。凡事你要多跟王妙心多多商商議。”


    “我是你的啟蒙之師。臨行前,我送你一句話——為官者,要時刻將江山社稷、百姓福祉放在心中。”


    常破奴起身,恭恭敬敬的朝著李東陽行禮:“先生教誨,破奴牢記於心。”


    李東陽道:“好。你出去收拾行裝吧。我有幾句話要跟你爹單獨說。”


    常破奴走後,李東陽道:“親家翁,我希望你能保一個人。”


    常風問:“誰?”


    李東陽答:“陳清。”


    常風皺眉:“劉健和謝遷要整陳清?”


    李東陽點點頭:“那封讓內閣顏麵掃地的奏疏,是陳清領銜上奏的。他的學生徐忱署了名。”


    “今日下晌,劉健以內閣首輔的身份,駁回了吏部關於提升徐忱為浙江參議的奏疏。”


    “另外,劉健還在內閣值房中提出,升任陳清為南京工部尚書。”


    南京六部是公認的養老衙門。戶部左侍郎升任南京工部尚書,是典型的明升暗貶。


    李東陽繼續說:“劉健阻止徐忱升遷,咱們無能為力。但至少要保陳清留任戶部。”


    “陳清是理財能手,又能言敢諫。他當戶部左堂,乃是朝廷幸事。”


    “至於怎麽保,我暫時還沒想好。我想親家翁精於官場爭鬥,應該有法子。”


    李東陽其實挺雞賊的。他不願在明麵上跟劉健、謝遷撕破臉。把保陳清的事推給了常風。


    常風自然心知肚明。


    但他還是決定聽李東陽的,親自出手保下陳清。


    十八年前,懷恩離世前曾教導常風:“一個合格的緹騎,不僅要除奸臣,更要保賢臣。”


    老內相語重心長的教誨,常風十八年來從未忘記。


    想到此,常風笑道:“親家不如直接說我精通旁門左道。你放心,陳清的事,我管定了!”


    “我若保不下陳清,就白當了這麽多年緹騎頭子!”


    “我不僅要保陳清。還要保徐忱得到浙江參議的職位。若一個好官因直諫弊政丟掉了升遷的機會,那朝堂之上還有光明可言嘛?”


    李東陽道:“我看親家胸有成竹,看來已經想出法子了。能否告知?”


    常風微微一笑:“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


    李東陽脫口而出:“此語出自《周易·係辭》。是我多嘴了,我不該問。”


    常風大包大攬:“你隻管把心放肚子裏。陳清會依舊坐著戶部左堂的位子。徐忱也會如願升任浙江參議。”


    陳清、徐忱直諫國庫虧空,導致在京文官三年內少了四成俸祿。還斷了他們挪支國帑的便利。


    文官集團自然容不下這二人。


    先是徐忱的升遷被內閣駁回。


    兩日之後,內閣首輔劉健、閣員謝遷及十六名部院大臣,百名正五品以上文官聯名上奏:戶部左侍郎陳清直諫財政大弊有功,應擢升南京工部尚書。


    奏疏上了之後,便是喜聞樂見的乾清宮跪諫。文官集團大有“皇上不‘升’陳清,我等將跪死在乾清宮門口”的架勢。


    對於文官跪諫,正德帝不勝其煩,又無可奈何。


    常風主動求見了正德帝。


    正德帝一臉煩躁的神色:“看到殿外跪著的那些人了嘛?他們在挾眾欺君,欺侮的欺!”


    常風微微一笑:“皇上不如準了他們的諫言,下旨擢升陳清到南京去。”


    正德帝眉頭緊蹙:“姨父,你該不會對他們服軟了吧?”


    常風連忙解釋:“稟皇上,臣有一計,可保擢升旨意不能落實。”


    常風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番。


    正德帝聽後眉開眼笑:“姨父好奸詐不對,好智謀啊!”


    常風的辦法巧妙的很。他利用了大明官員任免的一個程序漏洞。


    官員任免,有一項重要程序要走,那便是交接。


    譬如旨意讓陳清升南京工部尚書。他接了旨並不能立即赴任。


    陳清需等待繼任者到任戶部,辦完差事交接,移交官印。一切辦妥後,陳清才能夠正式卸任戶部左侍郎,赴任南京。


    朝廷官位,一個蘿卜一個坑。過了幾天,文官集團一番內部協商,擬定了接任戶部左堂的人選,現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林沅。


    當天夜裏,常風帶著一份密檔,找到了陳清的學生徐忱。


    這封密檔中,記錄了林沅的十幾件不法情事。證據確鑿,內容詳實。


    徐忱是科道給事中,屬言官之列。參人是他的本職。


    翌日早朝,徐忱上奏疏,參劾左副都禦史林沅瀆職罪六、徇私罪四、貪墨罪三。


    每一樁罪名,都是人證物證俱全。內閣想保林沅,卻無能為力。


    林沅丟官罷職。接任戶部左侍郎之事,自然黃了。


    文官集團又是一番商議,擬定了第二個戶部左堂人選,鴻臚寺卿高有德。


    常風再次帶著一份密檔,找到了徐忱。


    徐忱再次上奏疏,參劾鴻臚寺卿高有德與婢女私通,私德有失。


    這項參劾不僅有人證——那個跟高寺卿私通的婢女。還有物證,沾了髒東西的穢褲,還是整整三條。


    高有德被降兩級,待罪留用原職。升任戶部左堂之事泡湯。


    文官集團繼續商議。擬定了第三個戶部左堂人選。河南巡撫,吳之澤。


    常風第三次帶著密檔,夜會徐忱。


    徐沈第三次上了奏疏。參劾吳之澤在任期間,兼並洛陽土地兩千七百六十三畝,數字有零有整。亦是證據確鑿。


    吳之澤被免去河南巡撫一職,永不敘用。


    在常風的暗中支持下,徐忱三次參劾,參倒了三位陳清的繼任者。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即便是傻子也能看明白。有人要保陳清,誰接陳清的任誰就要倒黴。


    劉健、謝遷頭都快大了!現在整個文官集團,無一人願意升任戶部左侍郎。


    誰也不想步林沅、高有德、吳之澤的後塵。


    劉健、謝遷已經猜到了,徐忱身後一定站著廠衛、站著常風。


    不然一個小小的給事中怎麽會這麽神通廣大?誰接他老師的差,他便有誰的黑料?還證據確鑿!


    文官們無人敢接任。陳清的任免程序就走不完。


    劉健、謝遷無奈,隻得放棄了擠走陳清的想法。


    劉健上了一封奏疏,結束這場贏不了的爭鬥。奏疏的內容是:戶部左侍郎無合適繼任人選。建議皇上命陳清留任。待找到合適人選後再調任南京。


    陳清順利被常風保下。


    緊接著,常風開始了更騷的操作。


    他找到了吏部尚書馬文升。讓老馬以天官身份給正德帝上了一道奏疏。


    奏疏的內容是:兵科給事中徐忱,參劾兩位部院大臣、一位封疆大吏有功。理應擢升。恰好浙江參議出缺。可升徐忱為浙江參議。


    對於大明的言官來說,他們最大的功勞就是參倒高官。參倒的官越大,功勞就越大。


    徐忱七天內參倒了一個左副都禦史、一個鴻臚寺卿、一個河南巡撫。這功勞大得沒邊兒。升任浙江參議順理成章。何況還有吏部天官的保薦?


    內閣也不好再多說什麽。


    於是乎,徐忱順利得到了本就屬於他的浙江參議官帽。


    不過,徐忱始終得罪了勢力龐大的文官集團。他此生再無升遷,一輩子最高就做到參議一職。


    至少在短時間內看,常風在跟文官集團的這次交鋒中大獲全勝。常風天秀,秀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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