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有先上酷刑後問話的習慣。酷刑通常血腥無比。


    這回在西苑豹房之中審訊燕曉齊,常風命行刑百戶老閻王使的刑,卻是相對溫柔不少的“隔山打牛”。


    隔山打牛是不見皮肉傷的大刑。


    將一摞厚厚的紙放墊在人的胸口上,以大錘狠狠捶打之,沒有外傷,隻有內傷。


    雖皮肉無礙,但若墊得紙少了,會讓人五髒俱碎,口吐血霧。


    老閻王問常風:“帥爺,墊多少層紙?”


    常風答:“墊個三張五張意思意思就得了。”


    燕曉齊也是用刑的行家,他一聽這話,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常風道:“也是。三五張紙,用不了二十錘燕郎中就要吐血而死。他死不死的不要緊,別吐一地血髒了皇上的好地方。墊三十張吧。”


    正德帝在一旁道:“別啊。朕不怕髒了豹房。你們盡管施展神通就成。”


    常風拱手:“是。不過臣還是墊三十張吧。”


    轉頭常風對燕曉齊說:“燕郎中,這可是你不招供在先的。我敬佩你是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好漢子。”


    “不過敬佩歸敬佩。皇上吩咐的差事我得照辦,我親手伺候你受刑。”


    燕曉齊在心裏問候了常風的祖宗八代:從頭到尾你都給老子帶著三花牛籠套。你給老子招供的機會了嘛?


    常風親手拿起三十張紙,放在了燕曉齊的胸口。


    老閻王掄起一柄鐵錘,砸向那疊紙。隻聽得“咚、咚、咚”一陣悶響。燕曉齊疼得青筋暴起,兩眼通紅。


    正德帝在一旁饒有興致的拍著手喊:“嘿,好看,好看。”


    打了大約二十錘,燕曉齊已經口吐白沫。


    常風給正德帝解釋:“皇上請看,燕郎中倒沫子啦!再來二十錘,燕郎中就不是倒沫子,而是口吐鮮血了!”


    正德帝道:“那趕緊再打二十錘啊!讓朕見識見識。”


    常風卻道:“皇上,錦衣衛的酷刑很多。不如多換幾種,博您一樂?”


    正德帝連連點頭:“好,好,換刑換刑。”


    常風對著燕曉齊豎起了大拇指:“燕郎中不愧是蒸不爛、錘不垮,響當當的一顆銅豌豆。在下佩服。”


    “隔山打牛了二十錘,你現在應該痛苦不堪吧?無礙無礙,接下來要給你上的刑,亦是不流血的。”


    “我考考你,錦衣衛也好,刑部也好,順天府也罷。最喜歡用的不流血酷刑是什麽?提醒你一下,這酷刑是太祖爺所創。”


    “啊,怎麽不說話啊。那我就不賣關子了,是貼加官!我伺候您加官進爵!”


    燕曉齊嘴裏“嗚嗚嗚”,心裏問候了常風的母親。


    常屠夫,我艸你娘!問老子的話,你倒是給老子開口說話的機會啊!


    正德帝好奇的問常風:“姨父,何謂貼加官?”


    常風耐心的給正德帝好一通解釋。


    貼加官是一種操作簡單,效果殘酷的刑罰。實乃居家必備、嚴刑拷問、出門旅行的必備佳品。


    行刑者會將桑皮紙放在犯人的臉上。桑皮紙有三個特性,一吸水,二不易破損,三不透氣。


    行刑者會將水灑在紙張上。緊接著蓋第二張,灑第二遍水。犯人會感受到窒息。


    貼加官目的不是讓案犯窒息而亡,而是為了讓犯人體會遊走在生死邊緣的痛苦。慢慢將其心理防線一點點擊碎。


    有詩讚曰“一貼加你九品官,五貼閻王共言歡”。


    此刑乃是太祖所創。


    大明初立,短短十幾年時間,文官貪賄成性,欺上瞞下,敷衍塞責。太祖聖旨出京就變味兒。


    民間有戲謔之言“好聖旨,好聖旨,出了應天擦屁股紙。好政令,號政令,出了應天忘幹淨”。


    曆朝曆代的文官,都是這麽糊弄皇帝的。可惜,這回他們糊弄的皇帝是開局一個破碗奪得江山,心係窮苦百姓的大狠人朱元璋。


    於是洪武八年,太祖爺找了個由頭——簿冊空印,將天下文官殺了整整一茬兒。


    後世史家有個共識,空印案乃是冤案。然而罪名是冤的,被殺的文官們可一點都不冤。


    太祖爺表示:朕是個講道理的皇帝。殺你們之前,你們得認罪,承認欺君罔上,該殺。


    不認罪?那就上刑嘍!


    太祖爺受儺舞中“跳加官”的啟發,創造性的發明了“貼加官”。


    常風吐沫星子橫飛,將貼加官的由來一五一十的講給了正德帝。


    正德帝聽得津津有味兒。


    常風道:“皇上,那臣用刑?”


    正德帝搓了搓手:“噫,好!朕迫不及待大開眼界了!”


    常風吩咐老閻王:“給燕郎中緊緊三花牛籠套,別礙著貼加官。”


    老閻王用力將三花牛籠套後的杵扣一緊。燕曉齊隻能發出“阿巴,阿巴”的聲音。


    常風朝著燕曉齊拱手:“燕郎中真是鐵骨錚錚好兒郎!在下佩服!貼加官這種酷刑在前,你都咬緊了牙關。”


    “這樣吧,給別人貼加官我用的都是水。為表對你的尊重,這回我用酒。”


    “前幾日,南洋人貢上來幾十壇子西洋酒,叫什麽朗姆的。這酒有勁,遇火即燃。”


    “皇上待我恩重如山,賜了我一壇。我特地帶來了豹房,招待燕郎中你。”


    燕曉齊兩眼圓瞪,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


    正德帝嫌常風話多:“姨父啊,朕這等著開眼界呢。你能不能少說幾句,趕緊上刑?”


    正德帝哪裏知道,“言”亦是審訊時摧毀案犯心理防線的重要工具。巧妙的言語跟求死不能的酷刑在審訊時更配哦。


    常風道:“是,皇上。”


    隨後他開始給燕曉齊臉上貼桑皮紙。


    貼了第一層,常風將一舀子朗姆酒潑在了桑皮紙上。


    緊接著是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


    用後世的話說,燕曉齊感受到了瀕死狀態。他仿佛看到了牛頭馬麵和孟婆。


    五貼閻王共言歡。常風沒有貼第五層。他可不想弄死燕曉齊,斷了虎罪箱的線索。


    過了片刻,常風將桑皮紙給燕曉齊揭了下來。燕曉齊回歸陽間。


    正德帝抱怨:“隔山打牛也好,貼加官也罷,都不及‘去惱刀’來得有趣。”


    燕曉齊一聽這話,差點屎尿齊出!


    “去惱刀”是錦衣衛刑具的一種。是一柄形狀古怪的小刀。以“去除男人的一樁大煩惱”而得名。


    去惱刀是此刀文雅的稱謂。粗俗的稱謂是“斷子絕孫刀”。


    常風不知第幾次朝著燕曉齊伸出了大拇指:“燕郎中,鐵漢子真男兒也!四層加官貼下去,竟依舊守口如瓶。”


    “皇上下旨了。我隻好動‘去惱刀’,伺候你去勢。”


    “來啊,扒褲子。去惱刀伺候!”


    老閻王從刑具箱中拿出了去惱刀,從頭上揪了根頭發,放在刀鋒上一吹。


    這小破刀竟吹毛即斷。


    常風笑道:“痛隻是一時。少一樁男人的大煩惱,卻能讓你受益一世。燕郎中,你忍一忍。”


    說完老閻王就要上刑。


    燕曉齊絕望的閉上了雙眼。


    就在此時,巴沙開始跟常風唱雙簧。


    巴沙道:“帥爺,不對啊!”


    常風問:“啊?哪裏不對?”


    巴沙道:“燕郎中嘴上束著三花牛籠套呢。就算他想說也說不出來啊!”


    常風一拍腦瓜:“啊呀!怎麽把這茬兒給忘了。”


    正德帝在一旁捧腹大笑:“姨父,有你這麽審案的嘛?刑沒少上,卻束著案犯的嘴。案犯不能說話還招什麽供啊?”


    其實,一切都是常風刻意為之。目的是擊碎燕曉齊的心理防線。


    常風笑道:“是臣糊塗了。”


    他並未急於鬆開燕曉齊嘴上的三花牛籠套。


    常風道:“燕郎中。我知道在你心中與廠衛有深仇大恨。你以為你的兄長乃是廠衛所殺。其實不然。”


    “告訴你吧。你兄長替劉、謝二位閣老經辦秘密差事多年。是被他們滅口了!”


    常風這是睜著眼說瞎話,連劉瑾都承認燕曉柳“暴病而亡”是穀大用下的手。


    常風又道:“你或許認為,透露給我虎罪箱的事是不忠於劉、謝。大錯特錯了。身為飽讀詩書的文人,忠於皇上才是最大的忠。”


    “不是我想知道虎罪箱的下落。而是皇上想知道。”


    這些話是在給燕曉齊一個台階下。


    常風再道:“隻要你說了,就能繼續當你的刑部郎中。若不說,不好意思,我隻能遵從聖旨,給你去勢。”


    絮絮叨叨完,常風這才給燕曉齊解開了三花牛籠套。


    燕曉齊深吸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下官做事,瞞著誰也不能瞞著皇上。下官剛才就想說,可常帥爺一直束著下官的嘴啊!”


    正德帝竟一臉失落的表情:“沒意思。朕還想再看一次去惱刀手起刀落的壯觀景象呢。”


    “得了,姨父,你在這兒問話。朕先去做宣大沙盤了。”


    常風拱手:“臣恭送皇上。”


    正德帝走後,常風問一旁的錢寧:“咱們大明有句古話,什麽來著。”


    錢寧這人有些大舌頭:“西西舞者魏駿傑。”


    常風點頭:“對。識時務者為俊傑。看來燕郎中果然是位俊傑。說吧,那六個裝有八虎罪證的木箱藏在何處?”


    燕曉齊一臉驚訝的神色:“常帥爺說.六個木箱?”


    常風點頭:“是啊。虎罪箱不是一共有六個嘛?”


    燕曉齊苦笑一聲:“怎麽可能!我用了大半年時間,動用了兩千名督捕司密探、耳目,搜集了除張永外的七虎八百三十件不法情事。每一件都有數千言的罪狀、證詞。”


    “另外還有兩百三十五名活著的證人.六個大木箱怎麽可能裝得下?”


    常風陷入沉思。


    片刻後他一拍腦瓜:“錢寧、巴沙。咱們想岔了。咱們先入為主,說什麽虎罪箱,就理所當然將其想成了裝著罪證的箱子。”


    “有可能所謂的虎罪箱並不是箱子,而是六處地方!存著汗牛充棟的罪證和住著大批人證的地方。”


    錢寧道:“原來如此!帥爺高見!”


    常風追問燕曉齊:“虎罪被劉、謝藏在了何處?”


    燕曉齊答:“我不曉得。所有罪狀、證詞、人證我都移交給了一個人。”


    常風問:“誰?”


    燕曉齊答:“謝遷家的四公子,謝亙。”


    謝亙,謝遷第四子,職左軍都督府經曆。人稱“謝四公子”。


    之前他曾指使殺手“毒黃雀”,在北藏驛刺殺鹽案關鍵人證梁伯宏。


    毒黃雀現在還關在詔獄之中呢。常風留著一母四公五隻毒黃雀不殺,就是為了在關鍵時刻懲治謝亙。


    常風拍了拍燕曉齊的肩膀:“這就對了嘛!都說我是八虎的人,你是劉、謝的人。其實錯了。咱們都是皇上的人!”


    “普天下的文武官員,皆皇上的臣子。”


    “皇上是父,臣下是子。要這麽算,咱哥倆是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啊!”


    “既然你對我說了實話。那沒說的,今後廠衛會護著你。好兄弟!”


    燕曉齊已經在酷刑的威脅下背叛了劉、謝。沒了老靠山,今後常風就是他的新靠山。


    他連忙道:“啊,大哥!”


    常風道:“二弟。”


    二人不約而同發出一陣笑聲:“哈哈哈!”


    可惜是深秋。不然二人定要找個桃花盛開的桃園,效仿劉關張斬雞頭、燒黃紙、喝血酒.


    既然已經當了叛徒,燕曉齊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常帥爺,劉、謝謀劃十月初十,對八位公公發難。企圖一舉扳倒八位公公,獨霸朝堂。”


    常風道:“十月初十?”


    燕曉齊點點頭:“對!他們還密謀在扳倒八虎後,以八虎黨羽的罪名除掉你!再讓司禮監秉筆王嶽掌廠衛。這樣一來,朝堂便是他們的了。”


    常風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他們唯獨漏算了一點,這天下姓朱,不姓‘文’。”


    燕曉齊附和:“對對對。他們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利欲熏心,他們罪該萬死!”


    常風道:“罷了。來啊,給燕郎中鬆綁。”


    巴沙給燕曉齊解開了身上的鐵索。


    常風道:“你先回督捕司去。該辦差就辦差,該跟劉謝密會就密會。他們有任何風吹草動,你立即告知我。”


    燕曉齊拱手:“是,大哥。”


    常風突然話鋒一轉:“你可不要首鼠兩端。別忘了,你已如實供出了謝四公子,已經背叛了劉謝。”


    “現在你隻有一座靠山,那便是宮裏。”


    燕曉齊道:“大哥放心,這我自然知曉。”


    常風笑道:“送我忠義無雙的二弟出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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