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七賢的故事是一支曲子,在嵇康完成了它慷慨激昂的高潮之後,那些悱惻隱忍的餘音落在了向秀的生命裏。


    向秀不喜歡政治,喜歡讀書,書裏的道理比外麵的打打殺殺有意思得多。他對於哲學中的本體論有興趣,追求玄遠的境界。遇上了有才青年嵇康,於是嵇康、向秀和呂安成了山陽嵇家別墅的“鐵三角”。嵇康是向秀生活的指向標,向秀很信服地跟在他身後,如影隨形。


    在嵇康的山陽別墅中,有一棵大柳樹。嵇康引了水,繞著柳樹挖了一條小渠。夏天的時候,嵇康、向秀、呂安在柳樹樹蔭裏打鐵,向秀給嵇康打下手,打出來的鐵器有的自己留著,有的送給看得順眼的人。累了,就坐在樹下吃燒雞喝美酒。當然,少不了辯論。他們最喜歡的辯題之一,是後來被嵇康寫成論文的“養生”。嵇康喜歡說養生就要擯棄欲望,不食五穀,不求富貴。向秀就揮舞著燒雞腿說,那你還吃它做什麽?人是萬物的靈長,如果隻是消極地順應自然不讓自然為我所用,曆代聖賢千辛萬苦培養五穀,釀造美酒,是吃飽了撐的嗎?嵇康自然不同意,於是來來去去唇槍舌劍一番,直到日頭西斜,一天過去。


    好像真是一個亂世的桃花源,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如果向秀的一輩子這麽過去,他隻是很快樂地在曆史上跑了一回龍套,當我們說起嵇康故事的時候偶爾請他出來客串。可是曆史決定給向秀一個露臉的機會,在他們不能夠苟全性命於亂世的時候,謀殺了主角嵇康。向秀目瞪口呆地看著嵇康以一種決絕的方式自我燃燒,秋風掃盡了嵇康的餘燼,日子卻還要過下去。


    被推上舞台的向秀一臉迷茫。


    他能怎麽辦呢?天下的名士如嵇康一般的才俊不在少數,他們都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阻擋司馬家代魏的鐵騎,但那些情意和信仰支撐著的肉體卻無一例外被摧毀在鐵血屠刀之下。如果選擇和嵇康一樣,向秀可以預見自己的結局。隻是,當天下都跟著司馬氏發財的時候,他的死除了能多出一戶孤兒寡母之外,還能有什麽用?


    失去了人生方向的向秀徘徊著迷惘著,忽然就稀裏糊塗地被好事之徒拎到了司馬昭的跟前,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鐵三角”的兩條邊都被套上了反政府的帽子,殺得幹淨利落,他這獨苗,再不服軟,就來不及了。


    在司馬昭麵前的向秀有點失魂落魄。他一直沉浸在自省裏,過去和現在如夢似幻地重疊在一起,像是莊周的那個夢。他在想,未來的路該怎麽走才好?過去的哲學辯論是有酒有肉地信口開河,隨便什麽樣的烏托邦,隻要能夠自圓其說。現在,真正需要口才的時候,向秀的腦子卻有點鈍了。直到司馬昭以勝利者居高臨下的姿態對他說:“子期,我怎麽聽說你羨慕不做官跑到箕山的許由他們,想要做個隱士?”潛台詞是,你這會兒跑我這裏來了是幾個意思?


    恍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走著路,忽然跌在黑洞一般的水塘裏,向秀渾身一凜,在這句看似玩笑的話裏嗅到了嵇康鮮血的味道。於是他行了一禮,回答說:“許由他們清高得迂腐,不能理解堯的良苦用心,沒什麽好羨慕的。”


    良久,司馬昭歎息,終於又一個桀驁的思想者消失了。他砍了一些人的頭,更多的人如同向秀一樣,在死亡的威脅和利益的引誘麵前自己褪了色。作為當權者,他希望天下人遵守他的禮法和製度,可是,作為曾經的文學青年,他為之扼腕。


    而向秀,被自己的回答震驚在當場。他終於拋棄了嵇康們的自由和高蹈,拋棄了他曾經認定的通向幸福的路。原來他之前的那麽多文章根本經不起實踐的檢驗。當然,他也拒不承認自己的理論錯了,他在疑惑,人都有怕苦怕累怕死的本性,追求幸福就要拋棄生命嗎?沒有生命,幸福有意義嗎?


    這一年的初冬,借著回家的機會,向秀繞道去了嵇康的故居。坐在迅速破敗猶如經年舊宅的嵇山別墅前時,向秀依然在思考著這個問題。如果人有靈魂,他倒是願意坐在這裏等待嵇康回來問一問他。隻是,蕭瑟的寒風中一片枯黃的竹葉拂過臉龐,落進了那條水渠裏,提醒他,那已是他生命裏翻過去的一頁,再也沒有辦法回來。今夕似舊年,也隻是相似而已。


    很多年之後,官場沉浮多年的向秀終於得到了答案,並且被郭象偷去改頭換麵成了中國曆史上最有分量的《莊子注》。而現在,不知道哪裏傳來的笛聲嗚咽,讓向秀的心被回憶占滿。不管願不願意,是他和過去說再見的時候了。在這個瞬間,哲學家的理性被詩人的感性所取代,他幾乎沒有思考,那些過往就流淌出筆尖,卻又不能肆意宣泄,他想哭想破口大罵,卻又懼怕四周無處不在的眼睛。於是這篇文章,隻開了頭便急急刹住,但是結局卻早已落在題目裏——《思舊賦》。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餘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跡兮,曆窮巷之空廬。歎黍離之湣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存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歎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托運遇於領會兮,寄餘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複尋。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這首賦做完,他就要去洛陽了。在鍾會、賈充那些手上沾了朋友鮮血的人身邊賠笑周旋。直到今天,站在荒蕪的嵇山別墅前,他才忽然明白了《詩經》裏那個寫了《黍離》的詩人,心中的去國懷鄉。他們的理想國像是朝歌、周原,那些曾經風華絕代的都城,無可挽回地衰落了。可他,偏偏他這個本該消失的人卻還站在這片廢墟之上。


    清冷的笛聲是孤獨時候最不忍聆聽的,可是卻每每在傷心的時候響起。就連王安石這樣最堅強的人都沒辦法抗拒它帶來的悲傷,八百年之後,他和向秀遙遙相對:


    州橋蹋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覺遙。今夜重聞舊嗚咽,卻看山嶽話州橋。


    從前,怡然自得散步於汴京州橋之上的改革先鋒王安石,曾經向往過金陵鍾山的月色,隻是,當這個半山老人晚年在金陵有些淒涼地聽著一聲聲杜鵑啼血、笛聲蕭然的時候,卻又想起了彼處曾經指點過江山的那座州橋和年輕、熱血的自己。


    那些普普通通的過往,因為盛著年少意氣,盛著信仰和夢想,而無暇去顧盼道旁的風景。隻是,歲月日晚,隔著對規則的反抗和逃避,隔著看上去很美的理想,踽踽獨行的今日才發現,回憶是如此的亮麗,如此的不可替代。


    回憶,是一擊即中的軟肋,由不得你假裝刀槍不入。在以後的生命裏,向秀常常感到五內俱焚。


    投誠了司馬家,朝廷對他很好:散騎常侍、黃門侍郎、散騎侍郎,司馬昭司馬炎給他的官,都是實權重臣。可是他沒興趣。談不上混吃等死,倒也在山濤、裴楷發動的玄學家報仇行動中出過一把力。可是能做好的事情不一定就是愛做的,政治,依然讓人厭惡。


    他最關心的,還是那個讓他吃不香睡不著的關於理想和幸福的答案。那個嵇康用生命回答過,卻依然沒能駁倒他的哲學命題。不止嵇康,之前的阮瑀、徐幹都麵對過這樣的矛盾——他們都隻想獨善其身,偏偏非要被推進來蹚渾水,不敢死,隻好屈從。他們追求的自由,在向秀這裏遇到了嚴重的危機:每一個例子都清楚明白地標示著所謂自由的虛幻,莊子幾乎就是個大騙子。可要命的是,你不能承認自己一直認同的理想隻是個騙局。


    對於聰明人來說,危機是信仰脫胎換骨的機遇。基督教的刺激讓希臘的理性從咄咄逼人轉向溫情,伽利略的刺激迫使宗教與科學和平相處,而向秀的自由危局則讓他終於知道,不是自由不好,是他們從來就會錯了莊子的意思。


    大鵬振翅飛翔在天地間是它的自由,小蟲子在草叢間飛來飛去也是它的自由,他們的自由取決於先天的能力,順應他們的能力就是自由。而聖人不需要挑選,他們有做任何事情成為任何人的能力,也就在任何地方都能獲得自由。南方人吃米飯自由,北方人吃餃子自由,非洲人吃蟲子自由,聖人吃什麽都自由。而他向秀,做了官也可以自由,命該如此。他的天性裏怕死的那部分促成了做官的現實,所以安於命就是安於官。


    所以從思想史上消失的向秀又回來了,這回不是個桀驁的行為藝術家,而是郭派莊子的開山鼻祖。向秀給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也為後來人解了套。個人自由和社會擔當可以相融,精神和物質的追求都沒錯。後來的人再也不必經曆向秀經曆過的折磨,所以才有了風流宰相謝安在朝在野都始終如一的安然,後來的名士們,在野寄情山水,彈琴鼓瑟,一到朝廷,該殺殺該抓抓,一點也不矛盾。


    說到底,信仰不是真相,是心安理得。解釋不是正確答案,是合適答案。現實太殘酷,越聰明的人越痛苦。所以需要一點技巧,讓它變得有滋有味。這點技巧,也許叫宗教,也許叫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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