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學教諭和黃夢自然想邀請秦川去參加晚上的官宴,還說有蒙元的使者在,官宴主要是為了款待他們。


    使其見識一番天朝禮儀之邦。


    教諭是個老夫子,還搖頭晃腦念著至聖先師的話:


    “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


    華夏者,有服章之美謂之華;禮儀之大謂之夏。


    教諭還準備先回去沐浴更衣,然後參加晚宴,使夷狄知曉天朝上國的風采。


    但秦川拒絕了。


    縣衙他是要去的,但沒興趣參加什麽晚宴。


    而且參加晚宴,不方便他行動。


    他孑然一身,來去自如。


    縣衙是高牆大院,防備森嚴,可攔不住秦川的。


    見到秦川拒絕,生員們都有些不解,即使你是陵州第一才子,可我金華也是文物之邦,文風濃烈。


    教諭也有些不喜,可想到秦川學籍在陵州府府學,他根本管不著。金華縣的縣學,立著陵州府府學差著兩級呢。


    府學的教授那是正六品的官員,實質上的府學一把手,能和提學大人直接對話。


    他還聽說秦川極得前任提學賞識。


    故而秦川雖然拒絕教諭的好意,可教諭還是沒說什麽,誰叫人家後台硬。


    秦川拒絕他後,教諭還違心稱讚,說秦川不慕名利浮華,有前代天漢的大隱士嚴光的風采。


    嚴光是天漢世祖皇帝的同窗好友。


    這話把秦川捧得極高,還存著一點捧殺的意思。


    黃夢對此頗有些遺憾,他覺得像這樣的士紳名流聚會,秦川總得奉上一篇作品,若是發揮不好,他豈不是又有機會了。


    秦川聽到縣學教諭稱讚他,把他比作嚴光。


    哈哈大笑,出得縣學學宮大門而去。


    可是大門外,有歌聲傳進來:


    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在釣台西住。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


    潮生理棹,潮平係纜,潮落浩歌歸去。時人錯把比嚴光,我自是無名漁父。


    黃夢似被當頭一棒,愣在原地。


    可歎他還想著晚宴上,秦川既然不來,他就拿出自己精心準備的詩作,文壓金華。可聽到秦川這首詞,不由雙目無神。


    “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


    他何苦來這紅塵名利場。


    無論是詞的意境,還是秦川為人的灑脫不羈,以及淡泊名利,他再一次輸得徹徹底底。


    其實他輸習慣了,不差這一回。


    可是秦川的詞直擊靈魂。


    別人要把秦川比作有大名的隱士,秦川偏要說不,我就是一個鄉野無名漁夫般的存在。


    你們捧高我,可我不認。


    這是何等境界,何等胸襟。


    縣學的生員們亦佩服得五體投地,什麽叫陵州第一,此人不是陵州第一,他們誰都不會服氣。


    照常理,教諭的捧殺,也有說秦川學嚴光,有些沽名釣譽。


    年紀輕輕,豈有不好名利,不好浮華的?


    教諭五十歲,半截身子入土,都還看不透名利,猶自在紅塵裏打滾呢。秦川不去參加晚宴,豈不是孤高不群,把他們看低了?


    教諭的反擊老辣又不顯山漏水,教人無從指摘。


    若是秦川當麵反駁,終歸是落了下乘。


    於是用作品說話。


    文人的硬通貨就是作品,別的都是虛的。


    文學評論家,倚馬萬言又如何?那不過是抱著大樹的蚍蜉,終歸不值一哂。


    教諭老臉通紅,不過很快反應過來。


    “本官老眼渾濁,這哪裏是嚴光,乃是許由那樣的人物啊。聖人無名,莫非如此?今日得見,不枉此生矣。”


    許由是上古時代一位高尚清節之士。相傳堯帝知其賢德要把君位讓給他,他推辭不受,逃於箕山下,農耕而食;堯帝又讓他做九州長官,他到潁水邊洗耳,表示不願聽到這些世俗濁言。此舉成為千古美談,許由也因此成為古代隱士中最早名聲顯赫的一位。


    秦川這一首詞的出現,自是能入本地縣誌,甚至化作一個典故流傳下去。教諭立時反應過來。


    名留後世,就在今日。


    隻是希望不要成為醜角。


    否則也太丟人了。


    但是留個臭名,也比沒名好。


    …


    …


    縣衙後的縣令府邸占地不少,假山流水,應有盡有,而且還有一個很大的主堂。


    今夜燈火通明。


    向來蒙元這些大國的使者都往神都去,來到禹江少之又少,到金華,那可是千年來頭一遭。


    即使胡虜殺進中原時,也基本不會來到東南之地。


    蒙元人出現在縣城裏,對當地的士紳名流還是一件稀奇事。


    今天設宴,黃縣令沒坐在主位上,而是由神都回來的寧恒坐主位。雖然寧恒沒了官位,可人家是二甲出身的進士,在進士鄙視鏈上比黃縣令這個三甲同進士高了一個境界,何況中進士的年份比黃縣令早幾科。


    雖然年歲相仿,可實實在在是黃縣令的前輩。


    黃縣令要是敢公眾場合慢待寧恒,也不用在官場裏混了。


    私下裏如何應對,那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黃縣令對寧恒還是沒太多抵觸,要是別的二甲進士前輩,根本不會把黃縣令放在眼裏。


    在二甲進士眼裏,哪怕是後學末進,見到三甲同進士,也是鼻孔朝天。


    同進士?


    同進士能叫進士嗎?


    就跟小妾叫如夫人一樣可笑。


    寧恒對黃縣令的態度還算親和,沒有因為同進士,就瞧不起黃縣令。


    兩人算是相談甚歡。


    蒙元使者黑達將軍一行隻在客座首位上,倒是沒有出聲,其他士紳也沒主動交談,隻是過來看個熱鬧。


    為了顯示天朝上國的文華風流,照例是要舉辦雅集詩會。


    讓士子們獻上詩稿。


    隻是今日卻無人主動獻上詩稿。


    黃縣令不由好奇,難不成是黃夢來了,本縣的士子不敢與之爭鋒。


    陵州黃家的名頭,在金華縣都如此好使?


    他主動詢問黃夢,問他有沒有詩稿。


    黃夢於是取出一份。


    黃縣令一看,


    “好,妙。”


    “當真絕妙。”


    寧恒見黃縣令誇讚,也要過來看了,稱讚道:“果真是絕妙好詞,意境豁達,可以為名世佳篇。莫非是這位陵州才子黃生員所作,陵州果真人傑地靈啊。”


    他想到了秦川。


    當日絕塵飄然遠去,杳然有劍仙風範。


    令他神往不已。


    他回到金華,立刻收集秦川的詩詞文章。好在華寧府與陵州府挨著,很快就買到了。


    他當夜習讀,對秦川的文采更是佩服無比。


    又想到秦川乃是劍仙一樣的人物,實在令人神往。


    謫仙人不過如此而已。


    他實在想和秦川再見一麵,可秦川遊學四方,到哪裏去找?


    沒想到這陵州人傑地靈,這位黃生員聽說是世家子,他本不以為意,認為這等人物,讀書難成真文章。


    可見了這一首詞,對黃夢印象大為改觀。


    其詞意曠遠豁達,一句“況肯到紅塵深處”,讓他這等失意之人,難以實現政治抱負的在野官員,得到慰藉。


    “好一句錯比嚴光,無名漁父。”他對說完後,又脫口一句。


    寧恒說話間,更是拍案擊節。


    “寧前輩,此詞非是在下所作,而是陵州秦生,名川,字留仙者,所為也。”


    寧恒先是驚訝,後是欣喜,“陵州秦川,他何時所作,現今何在?”


    黃夢搖頭:“下午還在縣學,如今卻是不知去哪了。”


    “他怎麽能走呢。”寧恒喃喃自語。先前秦川在荒廟飄然離去,沒有留下聯係方式,現今驚鴻一現,又不知所蹤。


    何況做下這等詩詞,在晚宴上必定能大放光彩,正是享盡眾人歡呼的時刻,他怎麽能不在場?


    他又想到,若是秦川在此,那也寫不出這樣的詞作。


    性情中人,為之奈何。


    真教人又愛又恨。


    愛其灑脫不羈,恨不能與其相隨。


    黃縣令也同樣詫異。


    讀書人不愛錢他還能理解,不愛名圖個什麽。


    “為何走了,難道你們沒有請?”


    似這等才子,過金華城,他這個縣令沒有好好招待,那是有損士林清議的。


    “親娘嘞,有可能要影響仕途啊。”黃縣令暗自嘀咕。


    於是黃夢將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原來是教諭以嚴光高捧秦川,結果秦川離開時做了這首詞,還是信口吟誦。


    若是這首詞是提前做好的還讓人理解。


    可是居然是麵對教諭的捧殺,立時回敬。


    天上謫仙人,莫非如此。


    參加晚宴的士紳名流聽了這等奇事,都覺得今日所來非虛。


    黃夢又親自誦讀這首《鵲橋仙》。


    秦川才華橫溢的形象,直接在眾人心中豐滿起來。


    一些消息靈通的人聯想到秦川過往事跡,禹江省才氣一石,這人要獨占八鬥啊。


    眾人談笑議論間,黃縣令覺得不能冷落這些草原莽夫,問:“黑達將軍,咱們開始喝酒吧。”


    “好。”


    於是眾人觥籌交錯。


    不知不覺間,都喝了不少。


    一陣異香飄過。


    眾人身子酸軟,還以為不勝酒力。


    黃縣令醉醺醺問黑達:“將軍可盡興了嗎?”


    黑達:“酒喝夠了,就是沒吃飽。”


    黃縣令哈哈大笑,果然是莽夫,不懂禮儀,就知道吃。他拍手道:“來,給黑達將軍再上一盤炙肉。”


    “不必了,我喜歡吃人肉,新鮮的人肉。”黑達露出尖銳白森森的牙齒。


    “人肉?”黃縣令眼睛裏不由露出茫然之色。


    “對,新鮮的人肉。我看伱們一個個細皮嫩肉的,吃起來味道一定很不錯。聽說讀書人的肉,吃了能增加修為。在場的讀書人不少,就是聽你們說,那個才子不在,我吃了你們,再去找他。”


    眾人忽地大驚失色,見一頭黑豹出現在主堂裏,身邊的雜兵也變成了一頭頭體型正常的黑豹。


    “妖怪。”黃縣令驚駭道。


    “不錯,我們都是妖怪,可惜隻是得了老祖點化,勉強可以化成人身,但修為還比不得真正的化形大妖。但吃了你們的肉,想必能幫本將軍提升一些修為。”


    黑達眼睛在黃縣令身上打轉。


    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從黃縣令身上下口。


    這廝皮膚白,脂膏豐腴,吃起來口感肯定不錯。


    “別,別吃我。我給你錢,我有很多錢。”


    “我要你們的錢幹什麽。”


    “本官還有其他珍寶,還可以捉很多人來給你吃。你不要吃我。”


    寧恒大怒道:“黃大人,你是一方父母官,怎可說出這樣的話。”


    黃縣令:“寧兄,我們先答應它,多找點百姓給它吃便是了,我等性命和那些草民怎能相提並論。”


    他又對黑達道:“黑達將軍,我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吃了我們,朝廷肯定要過問追究,若是給你吃那些百姓,我保證不會有人來追究你們。”


    黑達呸了一聲,“那些賤民的肉一點都不好吃,我還是吃你的吧。”


    它見黃縣令是一個軟骨頭,作為妖怪都瞧他不起。


    豹口一張開,直接把黃縣令吞了。


    再一吐,衣服和骨頭都帶著鮮血吐到地上,場麵血腥恐怖至極。


    黑達吐了吐豹舌,看向寧恒,“軟骨頭的味道一般,我看你是一個有骨氣的,試試你的味道如何。”


    寧恒:“妖孽,你會遭報應的。”


    “報應,你們人吃野獸時,怎麽不說報應。”黑達滿不在乎,一步步朝著寧恒靠近。


    寧恒怒目而視,雖然渾身發抖,卻沒有求饒的意思。


    黑達眼見走到寧恒麵前,滿嘴腥臭的氣息都噴到寧恒的臉上,其中的血腥味是剛剛黃縣令的。


    寧恒中了迷香,渾身不能動彈,正自閉目待死。


    可是等了半響,不見動靜。


    卻見主堂裏,不知何時出現一口青葫蘆,對著黑達。


    而黑達的豹子頭此刻出現一個血孔,鮮血狂噴。


    一縷青黑煙氣,化作豹子形狀,大怒道:“誰暗算我。”


    這時一把青色小劍出現,直接泛起雷光,將青黑煙氣打散,又出現一陣陰風將散亂的青黑煙氣裹走。


    小劍繞著主堂轉了一圈,其餘豹妖都被斬掉頭顱。


    接著一張畫皮出現,不住脹氣,將這些豹子屍體都裹了去。至於豹妖的魂魄,也給小劍衝散,隨即被一陣陰風收走。


    那青葫蘆跟隨小劍離去。


    前後發生的事,不過數個呼吸而已。


    主堂眾人死裏逃生,慶幸不已。


    “劍仙。”


    “可惜黃縣令。”


    “死得好。”有人接口。


    “對對對。”


    總之一場厄難,便被一個無名劍仙化解。


    自始至終沒人見那位劍仙露過麵。


    黃夢也劫後餘生,慶幸不已。


    但他也不是十分害怕,他身上有一塊通靈寶玉,乃是一個龍虎山的道士所贈,說是能助他化解三次劫難。


    不過寶玉還沒起作用,這場劫難就消弭於無形。


    經此一事,神通道術的威力在他心中紮根,他更渴望擁有這種力量了。家族勢力,終歸是外物。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古時候,有那麽多士人做官不成,便去深山修道。


    說不準也是想做這樣的人物。


    “我反正讀書科舉一途,再也勝不過秦川,何不醉心修道一途,說不定能在這方麵令他追之不及。”黃夢心知書院的事,猶如畫餅,龍虎山那道士一直想收他做徒弟。


    他若是答應,家裏也不好反對的。


    他修成道法,再去見秦川,兩人分屬不同道路,至少有讓秦川羨慕他的地方。


    何況文章辭賦,秦川天賦絕倫,在道途上,未必就勝過他。若是秦川能走上道途,他們再比比也是可以的。


    他一顆道心萌發,難以遏製。


    身上通靈寶玉生出一股玄妙的氣息,注入黃夢的身體。


    …


    …


    一股活潑靈動的靈機給秦川的道種吸收。


    秦川咦了一聲,“黃夢的靈機這便成了?”


    他前幾日見黃夢靈機萌芽,還在想其靈機如何生成,沒想到黃夢的靈機萌芽這麽快就凝聚了。


    而且主動來到秦川身邊,令道種吸收。


    好似靈機的誕生,跟他關係頗大,還勝過和上次在冰雁、玉湖的畫屏上的靈機的牽絆。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秦川斬妖除魔之餘,還能有此收獲,心情愈發舒爽。


    剛才他是故意讓黃縣令被吃掉的。


    到了城外一個僻靜處,秦川捏碎木牌。他將畫皮包裹的豹妖屍體倒在地上。


    這畫皮雖然沒有煉成空間法器,可秦川能將它拉扯變大,好似西遊記真武大帝的遮天旗一樣。


    靈感也正是這樣來的。


    他既然沒有煉器的傳承,便自己創個傳承出來,反正有太陽真火可以用來試驗那些煉器材料。


    韜元城隍很快趕到,見到地上的豹妖屍體,驚訝道:“仙長直接動手了。”


    秦川點頭:“一個不少,全在這裏了。”


    “它們的魂魄怎麽不見了?難道已經逃走?”


    秦川搖頭,“我都給滅掉了。”


    其實他打算將其奴役。


    韜元城隍:“其實它們隻是吃人,倒是沒有奪魄攝魂。仙長這樣做,難免有殺孽在身,影響修行。”


    秦川:“殺孽我自擔之,城隍不必憂心。而且在下平生做人的道理便是,遇事心慈是善,可做事手軟便是蠢了。我留著它們魂魄,便是禍根,區區殺孽,跟留下禍根相比,算什麽?”


    這是他前幾世學到的道理。


    要麽不做,要麽做絕。


    感謝々青山不改々的1000幣打賞,謝謝大佬支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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