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欲反乎?”


    從秦川殿試文章第一段話“直言天下第一事,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開始,便有石破天驚之勢不可止歇。


    其後種種內容,撕破梁帝安平盛世的假相,一句“戶戶不安,家家不平”,簡直是一字一耳光扇在梁帝臉上。


    如今大膽之舉,簡直是古今未聞。


    君臣之綱紀,理學之君臣,到此化為虛無。


    及至後來,“陛下之誤多矣”,竟到最後都沒給梁帝半分臉麵。如同打腫的臉上,直接又給來了一道崩拳。


    梁帝反擊,將大宗伯高震從漩渦中摘出,斷掉秦川唯一的援手,用一種寬宏大度的政治舉措,再次挽回局勢。


    數十年帝王權術,不可謂不深。


    按理說,這也是梁帝給秦川的一個台階下。


    他饒恕了高震,豈不能輕輕揭過此事?


    大臣們心想,到此為止吧。


    可是秦川偏不。


    一句“陛下欲反乎?”


    如刀砍劍劈加諸梁帝身上。


    石破天驚的話語,帶來的力道何止千萬鈞。


    秦川話語落下,太和殿寂靜得連呼吸聲都顯得格格不入。


    咯吱!


    眾大臣仿佛聽到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


    如果梁帝修道有成,在聽到秦川這一番話時,大抵是道心破碎了。


    “陛下之罪,罪在陛下不知己罪。夫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陛下之言,有逆天下人心。陛下之所為,有逆天下人所向。”


    “天下人所不欲者。”


    “陛下欲反乎?”


    這位當今亞聖,用最符合聖道的言語,說出了世間最大逆不道的話。


    多少大臣恨不得自己是聾子,是啞巴。


    秦川這番話哪裏是砍在梁帝臉門上,更是砍在理學的命門上。


    朝堂中何人不是理學之臣。


    你以為秦川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語是針對梁帝一人嗎?


    絕不。


    他揮起屠刀,砍的是皇帝,砍的是諸位公卿大臣。


    他要破了理學千年來編織的天道枷鎖。


    梁帝聽到秦川那句“陛下欲反乎?”


    簡直不敢置信。


    他自問一生之中,鬥倒不知多少政敵。吳中四諫,戊午三子,幾任首輔。如今內閣閣臣,文武百官,哪個不是他掌上玩物。


    可是他想不到自己,竟會被一個年不過二十的年輕人淩辱。


    而且用的是天下大義,堂皇大道羞辱。


    難道他真的老了?權威不在?


    不,絕不。


    “反了!”


    梁帝平靜的麵容露出猙獰之色,龍眸泛起血紅,麵生紅潮,難以遏製。他沒有看向秦川。


    因為秦川說出這番石破天驚大逆不道的言語時,竟平靜得可怕。


    不是梁帝那種刻意偽裝的平靜,而是無所畏懼的平靜。


    道經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秦川仿佛已經超脫生死一般。


    唯其置生死於度外,方能有此刻泰然。


    他如同一麵平靜的鏡子佇立在玉階之下。


    梁帝不看向他,正是不想從這麵鏡子,看見如今自己醜陋陰暗的麵貌。這是他最不肯麵對的事實。


    “反了!”


    無能又狠厲的咆哮,四顧的龍首終於定格在江衝的方向。


    “你……你……”


    江衝心裏翻起滔天巨浪。


    他有意識到自己真的來活了。


    這是天崩地裂的大活。


    “伱把這個人給我打入天牢。”


    沒有問罪,沒有定罪,也無法定罪。


    至少此時此刻是不能給秦川定罪的,因為如此短暫的時光,梁帝想不到最合適的罪名。


    大逆不道嗎?


    欺君嗎?


    梁帝知道自己要冷靜。


    秦川的身份不是一般人,而是亞聖,一言一行,符合聖道的亞聖。


    秦川有罪,豈不是諸子也有罪。


    否則為何會百聖齊鳴,以聖道氣息相護持?


    梁帝繼承的是祖宗江山,大梁朝的法統。


    而秦川身上肩負的是自中古以來,諸子百聖的道統。


    千百年來,帝王換過多少?


    文動百聖,僅此一人而已。


    要誅秦川一人容易,可梁帝要的是將其明正典刑,否則何以麵對天下?


    明正典刑?


    可能嗎?


    秦川一字一句,全都是正大光明的砍在梁帝身上。


    梁帝越是憤怒,越是說明他心慌。


    數十年的帝王不是白做的。


    不能讓秦川繼續留在大殿裏。


    讓他去天牢。


    九重天牢!


    不問罪。


    沒有罪名。


    如果有人試圖搭救,那麽機會就來了。


    因為這樣可以順藤摸瓜,抓出秦川幕後的主使。


    這是一場完完全全針對君父的陰謀。


    帝王的心智,使得梁帝找到了眼下局麵,最優的解法。但他要做的不隻是這些。


    他心髒有些疼。


    梁帝是真正被氣到了。


    江衝豁然起身,走到秦川麵前。


    “亞聖公,請了。”


    梁帝此刻終於再次體會到大權在握的感覺,他是帝王,高高在上,至高無上。


    他期待秦川還要說什麽話?


    秦川卻沉默了。


    什麽話都沒說。


    甚至連眼珠子都沒瞧向梁帝,跟著江衝,無言地走出大殿,走向天牢。


    梁帝沒有絲毫得意。


    他唯有一種屈辱蕩漾在心頭。


    秦川的舉措完美詮釋了沉默是最高的輕蔑。


    各位大臣,都是人精,同樣明白這一點。


    明言著輕蔑什麽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


    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


    秦川留下的背影竟如此高大,仿佛在說:


    “我再說什麽,也是多餘的。”


    大殿每一個人心裏都沉重無比。


    秦川走向天牢,走向神都的地底。


    可背影給人的感覺,登上的卻是九重天闕。


    聖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亞聖走出去是暫時的,聖道是永恒不滅的。


    他還會回來!


    正因如此,才會有沉默的輕蔑。


    梁帝憑借帝王權威,將亞聖打入天牢,依舊改變不了一敗塗地的局麵。


    亞聖走了。


    可一句句聖道言語,依舊回蕩在大殿之上。


    回蕩在人心中。


    在史冊裏。


    殿中寫實錄的史官奮筆直書,一刻不停。


    這一刻,齊國之太史,晉國之董狐,天漢之蘇武等,那些名著青史,為史家絕唱歎惋的人物仿佛附著在他身上。


    亞聖不在。


    亞聖仿佛化身為史官。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史官私心裏恨不得皇帝立刻罷免了他,使他追逐亞聖於天牢的陰暗塵埃中。


    但他不能在此刻離去,他現在有重大的曆史使命。


    江衝來活了。


    史官也來活了。有泰山之重。


    他死則有鴻毛之輕,他筆則有泰山之重!


    亞聖被打入天牢。


    史官奮筆直書。


    大殿裏依舊寂靜得可怕。


    眾人以為有一場天大的暴風雨來臨。


    但是沒有。


    梁帝倒在龍椅上。


    一向清健的身體,似乎在刹那間老去許多。


    “陛下!”


    林公公爬到皇帝身邊。


    “林海,扶朕回寢宮,朕現在誰也不要見,誰的話也不想聽。”


    亞聖秦川被打入天牢。


    沒有罪名。


    殿試之上,皇帝暈倒在龍椅上,回了寢宮。


    可是事情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甚至僅僅是一個開始。


    一個時辰過去。


    梁帝的寢宮——萬壽宮外。


    路萬裏跪了有一個時辰。


    身後的文武百官,內閣閣臣,跪了也有一個時辰。


    路萬裏是秦川的大宗師。


    秦川的童子試是他一手操辦的。


    此時此刻,路萬裏不得不去進宮麵聖,也必須得進宮麵聖。


    這件事鬧得比天還大了。


    一個不好,朝堂就要被血洗。


    他個人的榮辱已經無關緊要。現在他要做的事,已經超出個人榮辱,生死同樣是置之度外了。


    他很恐懼。


    有天大的恐懼。


    因此路萬裏選擇直麵恐懼。


    過去一個時辰,他內心裏回蕩的不是秦川的殿試文章,不是直言天下第一事的內容,也不是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語,


    “陛下欲反乎?”


    他隻是心裏默默念著,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在那年第一次知道這句話時,路萬裏是無法想象到今時今日的事。


    他最大的風波,竟來自秦川。


    可他沒有半分怨責。


    來得好!


    此刻任何生死榮辱,都不值得再計較了。


    什麽個人安危,親族危亡,師生黨朋,哪裏還值得一提。任何人情,都顯得做作。


    自來做大事,不是大成就是大敗。


    秦川在殿試的文章,在殿試那石破天驚的話語。


    將一人獨治國家四十餘年的梁帝打敗了。


    使其一敗塗地。


    如此犯上之行為,竟不能定其罪。


    這等於是秦川一人衝鋒,將天下最堅韌的堡壘攻下,但是沒有清理戰場,沉默地離開。


    沉默以最高的輕蔑。


    他是不屑於打掃戰場的。


    能經曆無數風雨,走到今天的位置。


    高震明白,顏石明白,閣臣們都明白,幾乎所有六部主副堂官都明白,皇帝現在要逆轉局麵的招式隻有一個,那就是糾察亞聖的同黨,將此事定性為有預謀有組織的謀逆。


    可是秦川絕沒有和任何同黨。


    如果有,那就是諸子百聖,那就是天下萬民,億兆蒼生。


    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個補丁打上去。


    絕不能讓梁帝找到理由,血洗朝堂。


    這事文武百官們都清楚。


    他們在這裏,既是為了天下大義,也是為了自保。


    連顏石在這時候,都沒法站到皇帝這一邊。


    皇帝不血洗朝堂,怎麽能把亞聖的言語從公道變為私事?


    這也是他們從梁帝曆年來行事的風格,揣摩到的東西。


    為了自保,為了大義,所有文武百官空前一致的團結起來。


    不把這個補丁打上,他們每個人都有身家性命之憂。


    此事最好的結果就是苦一苦皇帝,下個罪己詔,事情到此為止。古往今來下罪己詔的皇帝不知多少,其中不乏明君。


    煌煌青史論帝王得失的主要還是功績,而不是私德。


    哪怕弑兄殺弟,囚禁老父,隻要能使天下大治,成就盛世功業,都是公認的明君。


    王者無私德。


    對王者的評價,也不能用個人道德標準去作為主體評價。


    “陛下有旨。宣禮部侍郎路萬裏覲見。”


    …


    …


    “路萬裏,朕知道,朕早就知道。你是朝堂裏少有的明白人。這個秦川是你的學生,很好,很好,來,他沒說完的話,你來跟朕繼續說,朕今天就和你們師徒二人好好鬥法。”梁帝在玉榻上,再不複太和殿中的氣色衰敗。


    他氣色很好。


    路萬裏:“臣回奏陛下,秦川不是臣的學生,臣也教不出這樣的學生。”


    梁帝對著林公公笑道:“看到了嗎?徒弟是英雄,師父也是好漢。路萬裏,你若是有擔當就認了這件事。朕念你的好。”


    路萬裏:“臣沒有做的,臣不能認,臣不能欺君。”


    梁帝:“好好好,朕問你,那個人過童子試時,誰是提學?”


    “回奏陛下,不知陛下說的那個人是誰?”


    “秦川。”


    “臣正是秦川參加童子試時的提學。”


    “那他該不該是你的學生?”


    “回奏陛下,臣現在是禮部侍郎,不是禹江省的提學。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何況秦川已經是貢士,是天子門生。陛下說師徒,那麽秦川的師父隻能是陛下。君為父,臣為子。要說的話,臣和秦川都是陛下的子民。”


    梁帝:“好,你既然這樣說。那朕要你去查秦川的罪。你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朕就相信你的話。”


    路萬裏:“臣愚鈍,不知秦川有什麽罪。”


    梁帝:“他在殿試上那篇文章的內容還不夠有罪嗎?”


    路萬裏:“陛下既然這樣說,臣隻能去文章的內容是否屬實,若是不屬實,秦川自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臣當請陛下,將其明正典刑。”


    梁帝怒極而笑:“那你就去查,把他寫的文章,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都給朕查清楚,查明白。”


    “臣遵旨。”


    路萬裏奉命離去。


    但他沒有感到自己應對得有多麽好,多麽得體。


    梁帝讓他去查秦川,分明像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皇帝轉性了?


    難道真的打算放過秦川?


    他心裏隱隱有些不安。


    路萬裏領命出去時,林公公後腳就跟著出來,宣讀了一道旨意,


    “朕禦極四十有三年矣!敬天修身,臥不過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禁城廣廈千間,因思己身德薄,更思天下尚有無立錐之民,故遷居玄都觀,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風雨而已。”


    “朕將兩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諸爾內閣及各部有司,今傳聞官有貪墨,民有餓殍,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


    “著爾顏石等人會同太子籌一良策,安我大梁,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寧,朕一日不遷回禁城。”


    旨意發出,百官聽聞,皆暗罵梁帝之不要臉,以至於斯。


    這尼瑪叫罪己詔!


    甚至文臣內心爆出粗口。


    連顏石都心裏罵起皇帝來。


    梁帝確實下了罪己詔,可這能叫罪己詔。


    他們能想到梁帝會從秦川身上找到突破口,抓住秦川的黑點,或者要挾親朋故舊去勸說秦川認錯。


    可是他們萬萬想不到,梁帝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直接把鍋扣在文武百官和太子身上。


    秦川不是說“戶戶不安,家家不平”嗎?


    那好,朕知罪了。


    你們和太子去解決吧。


    如果你們和太子解決不了,那也不能怪在朕身上。


    這還有沒有擔當,還有沒有王法。


    同時梁帝還另下了一道旨意,直達天牢,堵住悠悠之口。


    感謝首批的異路人的702幣打賞、感謝dnd樂的500幣賞、感謝掌控唯心、書友20190608130443955的打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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