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內,安靜得可怕。


    仿佛一根針落,都能在大殿中激起雷響一般。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直到大宗伯高震,緩緩打開試卷,用蒼老卻如金石般堅定的聲音,誦念秦川的殿試文章。


    “新科會元秦川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開篇明義。


    不是論安平盛世!


    “直言天下第一事。”


    “正君道。”


    “明臣職。”


    “求萬世治安事。”


    所有人,包括尚未書寫完殿試策論的貢士們俱將目光集中在高震手中那輕如鴻毛,卻重如泰山的試卷上。


    聽到開篇第一段話。


    貢士們全都鬆一口氣。


    亞聖沒有寫“論安平盛世”。


    他真的沒有寫。


    貢士們已經不在乎殿試的排名了,至少這一刻,他們是不肯再繼續寫什麽安平盛世論。


    “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簡單樸素的話語,在貢士們心中滾滾雷響般炸開,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們讀書是為了追求功名富貴不假,可是寒窗苦讀,領略聖人的微言大義,難道僅是為了富貴功名嗎?


    一個人隻要不是天生的十惡不赦,總是會存一兩分正義之心。


    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有沒有更是另一回事。


    至少在此刻,亞聖殿試文章第一段話,喚起他們心頭隱去多時的“匡扶國家,主持正道”的正義之心。


    不止貢士們,還有大殿裏的文臣。


    多多少少都心有所觸動。


    但沉浸官場多年,他們更是意識到一場震動朝堂的大變快發生了。


    王公勳貴們更多是震撼。


    “他怎麽敢?”


    “文動百聖,亞聖中人,就能給他這麽大的底氣麽?”


    “年輕人太過氣盛。”有勳貴暗自心想。


    繡衣衛指揮使江衝心中有滔天巨浪起伏,他來活了。


    林公公麵如考妣,心裏瘋狂呐喊,


    “你們知道什麽,這隻是開胃菜而已。上蒼啊,難道你已經對陛下這般失望了嗎?怎麽能讓這個人出現在殿試裏。”


    作為大殿裏除秦川、大宗伯高震外,唯一看過全文的人,林公公的武道之心,都快崩碎了。


    秦川的文章膽大包天。


    在理學濃厚的大梁朝,如此文章,簡直是大逆不道到了極點。


    如果比作武道拳意,那簡直是無法無天。


    無法無天!


    …


    …


    僅僅開篇一段話,牽動大殿所有人心緒。


    可是高震的聲音十分穩定,無比堅定,緩緩念出後麵的內容,


    “……陛下則銳情未久,妄念牽之而去矣。”


    “反剛明而錯用之,謂長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興土木。數十年不勤政事,綱紀弛矣。”


    這段話一出,所有大臣勳貴,包括貢士們除秦川外,大殿裏幾乎所有人紛紛下跪。


    大梁朝的高官勳貴們,不是祭天那樣的大典,很少施行跪禮。


    可是此刻不得不跪。


    這回是真的捅破天了!


    梁帝麵沉如水,看不出喜怒。但是手指不自覺敲動龍椅的把手,表明他內心不如麵上那樣古井無波。


    他不平靜。


    高震繼續念著:“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天下吏貪將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


    “艸!”勳貴們有人心裏甚至爆出粗口。


    太敢了。


    陛下出“論安平盛世”的題目,好個亞聖,直接說天下“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


    這就是所謂的“安平盛世”?


    這盛世如陛下所願?


    大臣們比勳貴們更了解天下各地的情況,何況還有地方好友以及宗族鄉親寫信說起地方的事情。


    他們掌握的渠道,足以讓他們在很高的位置看到民生的凋敝,生民的疾苦。


    可是那又如何?


    哪朝哪代不餓死幾個人。


    隻要不在他們這一代亡國,那他們就不是亡國之臣。


    照目前的情況,還可以再苦一苦百姓。


    但亞聖文章裏的這段話,直接揭開君臣心照不宣的一層麵紗,將天下的實情,赤裸裸捅出來,讓大家都瞧見。


    這時候能裝聾作啞嗎?


    至於貢士們,本就來自各地,他們不隻是聽到,更是看到。


    因為看到,所以隻是看到。


    甚至他們也是讓天下變得越來越糟糕的參與者。


    可皇帝帶頭如此,他們又能怎麽樣呢?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他們有錯,皇帝更有錯。


    這是心裏話。


    本來也隻能是心裏話。


    “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


    這是大臣們的經曆,也是舉人們對朝堂了解後產生的看法。


    大宗伯繼續念道,他神情越來越平靜,語氣越來越堅定,金石之心,不可摧也。


    “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陛下破產禮佛日甚,室如縣罄,十餘年來極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號而臆之曰:安平者,戶戶不安,家家不平也。”


    所有人都以為秦川這篇文章,前麵的內容已經夠勁爆了。自來直諫的內容,再過分也該到此為止。


    沒想到這還沒完?


    “安平者,戶戶不安,家家不平也。”


    這一句話,簡直是在當著麵扇皇帝陛下的耳光。


    梁帝麵色陰沉得嚇人。


    他的神態再不平靜,雙手狠狠抓緊龍椅的把手,青筋凸起,似要用疼痛來轉移內心的怒火。


    他有怒,他有火!


    勳貴們,都甚至沒人心裏能爆出粗口。


    他們簡直有些麻木。


    這樣的話,怎麽能寫在文章裏。


    大臣們更是麵如死灰一樣。


    這是君父受辱,他們也一樣要感到屈辱。


    林公公以頭觸地,這位司禮監的大太監,此刻一點都不敢抬起頭。即使已經知道內容,聽到這句話時,他內心依舊如山崩海嘯般震動。


    真的是無法無天!


    他沒法用任何言語來形容秦川寫的文章。


    秦川用最樸實無華的文字,寫出石破天驚的文章。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內外臣工之所知也。”


    高震念到這裏,熱淚不自覺流出來。


    可他的語氣依舊堅定,沒有任何哽咽和做作。


    這篇文章,由他念誦出來,容不得人臣之情,容不得任何做作。否則是對聖道的褻瀆。


    “木繩金礪,聖賢不必言之也,乃修齋建醮,相率進香,天桃天藥,相率表賀。建興宮室,工部極力經營;取香覓寶,戶部差求四出。陛下誤舉,諸臣誤順,無一人為陛下正言焉。都俞籲咈之風,陳善閉邪之義,邈無聞矣;諛之甚也。然愧心餒氣,退有後言,以從陛下;昧沒本心,以歌頌陛下,欺君之罪何如?”


    終於不隻是罵皇帝了。


    所有人都鬆一口氣。尤其是大臣們,這時候他們不挨罵不行啊。


    因為不隻是罵皇帝,大家反而有些慶幸。


    可不能再罵下去了。


    天下事,在皇帝,在諸位大臣。


    “陛下,這罵聲,臣等跟你一起抗。”有大臣心道。


    接下來一段的內容依舊是罵大臣。


    大臣們紛紛叩頭,心裏卻鬆一口氣。


    可是沒過多久,文章的內容話鋒一轉。


    “求長生心與惑心合,有辭於臣,君道不正,臣請再為陛下開之。”


    大臣們聽到這裏,眼中有些絕望。


    還來?


    還罵?


    有完沒完!


    可是文章的內容,不以大臣們心中的意誌為轉移。


    至於貢士們表麵惶恐,實際內心聽得津津有味,反正他們還不是治理國家的大臣。


    勳貴們更是無所謂。


    他們除了震驚,還能幹啥。


    “陛下之誤多矣,大端在修醮。修醮所以求長生也……”


    大臣們麵如死灰。


    可還是要繼續聽著。


    梁帝的神情漸漸平靜下來。


    極致的怒火,帶來的是極致的平靜。


    他要思考,秦川背後還有什麽勢力嗎?


    他怎麽敢?


    誰在推動這件事?


    有什麽陰謀?有什麽算計?


    “夫君道不正,臣職不明,此天下第一事也。於此不言,更複何言?”


    文章終於到了尾聲。


    所有人得以大口喘氣,平息內心的震動。


    高震輕輕合上試卷,取下官帽,朝著梁帝叩首。


    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唯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聖賢之言,猶自在耳邊回蕩。


    高震今日算是做到了一點點。


    可是念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文章,高震心知,自己的官場生涯該結束了。結束在這裏,剛剛好。


    “臣,有罪。”


    梁帝深深看了他一眼,語氣平淡道:


    “大宗伯年老,難以承受案牘勞形之苦。朕許伱回家頤養天年。”


    高震當眾念出秦川的文章內容,作為臣子,有違君臣之道。


    文章裏的話,雖然不是他寫的,可到底由他口中念出來。


    他可以學林公公那樣選擇不念。但他還是念了。


    這是有違臣道。


    梁帝沒有糾結高震的事情。


    今天的事,高震不是重點。


    反而他罷了高震的官,許其回家頤養天年,反而是一種極為高明的政治舉措。


    秦川文章的內容不是說君王無道麽?


    可無道的君王,為何會對無道的臣子如此寬容?


    念了這樣一篇文章,沒有任何追究,反而使其離開朝堂的漩渦。


    這時候高震能被罷官,許其歸家,可以說是一種天大的恩賞。


    許多大臣都清楚,現在屁股下的位置,可不是那麽香了。


    何況大殿裏這些貢士們,都是預備的進士。


    朝堂不見得會缺人。


    大梁的官最是好當,因為真正的政務,都有幕僚師爺幫忙處理。神都城裏等著謀生上位的幕僚師爺可不要太多。


    高震心知充滿遺憾,他寧願梁帝將他打入天牢問罪。


    梁帝這樣的旨意,使他不能再與秦川共進共退了。


    而大殿裏,唯有他這個念出文章內容的大宗伯,才有資格和秦川共進共退。


    其他人若是站出來,便有謀逆的嫌疑。


    不但不能幫到秦川,反而會加重秦川的罪行。


    而梁帝一句話,直接將秦川唯一的援手斬斷。


    數十年乾綱獨斷的帝王,可不是那麽好衝撞的。


    “臣,叩謝天恩。”高震無可奈何地向梁帝謝恩。


    他甚至不敢看秦川一眼,免得激起梁帝更大的怒火。


    可眼下陛下的怒火,還能平息嗎?


    梁帝似乎沒有任何怒火,語氣平靜地看向秦川,“亞聖,誰叫你在殿試上寫這樣的文章給朕的?”


    秦川平靜對視梁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他身上。他們有人希望秦川說出誰的名字,也不希望秦川說出任何人的名字。


    “陛下,沒有人指使我這樣做。”


    秦川的回答簡單而幹脆。


    “那你還有什麽話說?”


    “臣要說的話,都在剛才的殿試策論裏。”


    梁帝站起身,好似一頭蒼龍,俯視眾生,有莫可名狀的壓迫氣息,如山嶽一般,壓在秦川身上。


    而秦川長身玉立,似乎沒有受到任何壓力。


    梁帝道:“那你可知罪?”


    “不知,亦無罪。”


    “何以無罪。”


    “句句屬實,何以言罪?”


    梁帝冷峻的臉龐,露出陰狠殘酷的笑容,“好,好個‘句句屬實,何以言罪’。你若是無罪,那有罪的難道是朕?”


    “正是。事到如今,陛下難道還不知罪嗎?”


    梁帝發出一陣笑聲,然後收斂笑容,臉色平靜無波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朕即使做了那些事,又有什麽罪過?九州萬物,哪一樣不是朕的?”


    “陛下之罪,罪在陛下不知己罪。夫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秦川說到這裏,緩步上前,然後止住。


    他離皇帝更近了。


    滾滾人道氣運壓迫過來。


    秦川無視之,繼續開口,“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非我一人之心也,此是千萬人之心也。”


    此言一出,威壓秦川的人道氣運潰散。


    梁帝氣勢都不免弱了幾分。


    他可以騙自己,天下萬物都是他的。


    可事實就是事實。


    秦川繼續上前,走到玉階之下。他身材高大,仿佛年輕的夫子在世,平靜地看著梁帝,用極為平淡的語氣,再次說出石破天驚的話語,


    “陛下之言,有逆天下人心。陛下之所為,有逆天下人所向。”


    “天下人所不欲者。”


    “陛下欲反乎?”


    秦川最後一句緩緩落下。


    天崩地裂。


    感謝太帥不敢出門、書友20190608130443955、書友161215153519948的打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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