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京城春意正濃,燕雀繞梁,誰家院裏開了花,遠遠就能從牆外看見冒頭的花色。


    一片春色上枝頭,河畔楊柳抽新條。


    但春意不過幾分濃,能留幾時綠京城。


    沈知蘊的馬車在沈府堪堪停下,卷簾微動。


    幾聲孩童戲耍和追趕聲下,兩莽撞小兒撞上了車輪。


    車身搖晃,沈知蘊還沒有示意,門口的護衛就趕忙從台階上衝下來嗬斥。


    “幹什麽呢?哪裏來的毛頭小子!”


    “看清楚了這是沈家的車架,也敢衝撞!”


    “這沈家的門檻兒可是你們兩個泥娃子賣命都進不了的潑天富貴!”


    兩小孩本是一時玩鬧,也被嚇愣了,呆呆地站在馬車旁邊,小小的手捏緊褲腿,怯怯地看著護衛一動不敢動。


    “白扁。”


    車廂裏,沈知蘊輕輕出聲。


    白扁立馬會意,掀起眼皮看了那護衛一眼,和他主子沈知蘊待久了,也能不動聲色地淩厲眼神,叫被看者心中一寒。


    這護衛是個狐假虎威的,慣會察言觀色,受了這一計眼刀,霎時便明白了主子之意,心中一駭,本想護主顯擺一下忠心,沒成想惹了主子不快。


    當下就彎了腰,點頭哈背,笑臉兮兮地討好,“白扁大人……”


    “不敢。”


    白扁打斷他。


    “我隻是沈大人身邊的一個小廝,萬不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做出僭越之事,做人,當明白自己究竟有幾分幾兩,大人之聰慧我遠不能及,但這幾分幾兩的賬目還是算得清清楚楚的。”


    護衛的笑容僵在了臉上,退也不是進也不是,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隻得奉承。


    “是是是,是小的僭越了。”


    白扁走到兩小孩麵前蹲下,笑得和善,從錦囊中取出幾兩碎銀,安慰道,“沈大人並未生氣,大人看著你們玩樂自己也甚是高興,這些碎銀不多,自己去買些小食玩樂去吧。”


    兩小孩年齡不大,得了銀兩立馬喜笑顏開,轉眼就將剛才的恐嚇不放在心上了,邊跑邊回頭學著大人作揖,高喊道謝。


    “謝謝沈大人!”


    “沈大人真是大善人!”


    聲音脆脆的,帶著孩童的稚嫩,惹得街上的行人也不由發笑多看了幾眼。


    半掀簾子的沈知蘊也是輕笑。


    下了車,白扁跟在沈知蘊身後,不曾再給那護衛眼色。


    隻是走過那護衛時,門口眾家丁都聽到了沈大人清冷的聲音吐出的幾個字。


    “假恃勢者如走狗。”


    這話說的重極了,沒讀過書的護衛雖然聽不大懂,也能聽懂“走狗”二字,背上頓時起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後悔極了剛剛的作為。


    其他的門衛也不禁端正站立,不由害怕。


    “這批家丁是誰人找的?光我之麵便遇上了好幾次。”


    沈知蘊邊走邊說,語氣不重,似是普通詢問。


    白扁卻聽出了大人心中不快。


    “薑姨娘的表哥招了這些新人,夫人近來身體不好,也便沒有多管。”白扁回複道。


    “胡鬧,看家護衛也是個姨娘能挑選的。我若不是嫡子,這府裏可還有我母親的一席之位?”


    沈知蘊的母親沈海氏,本是海家的獨女,當年也是才華名動京城,別家少爺公子們踏破門檻求娶不得的。


    後來被沈父沈平山迎娶進門,本是一段佳話,但沈海氏三年來遲遲未孕,沈父借此迎了薑氏進門當姨娘。


    這薑氏是老夫人娘家的一庶女,想來也必是老夫人授意,無人敢說些什麽。


    大戶人家,幾房姨娘再正常不過。


    但這薑姨娘入府不過幾月便有了身孕,人人都道這大夫人無能,沈海氏因此氣鬱結心,懷了孕也久久未曾發現。


    後來即使發現了自己有孕,懷孕初期總被薑姨娘氣極,身體總是不好。


    而彼時海家長子,也就是沈海氏的哥哥,在朝廷上惹了聖上不悅,被貶為了地方官,舉家遷出了京城。


    海家一時一落千丈,叫人唏噓。


    沈海氏娘家無人,沈父放縱妾氏,府中下人慣會看主子形勢,也都去討好妾氏。


    對娘家人的擔憂和自己在府中的不順,沈海氏毫不意外地早產了。


    一天一夜後,沈海氏誕下一女胎。


    乳娘自作主張,將接生的新孩兒謊稱為男。


    嫡子誕生,沈平山這才給予了娘家失勢的正房應有的關注。


    早產暈厥後醒來的沈海氏知曉此事,淚目,顫抖地拉住乳娘桂嬤嬤的衣袖,指節用力得泛了白,顫抖著蒼白的嘴唇,悲戚地說:“嬤嬤糊塗啊!糊塗啊!”


    不多時,那薑姨娘也誕下一庶子,桂嬤嬤毫不後悔,堅定地和沈海氏說:“夫人娘家式微離京,那麽夫人從此和平民無異,主君寵妾滅妻,夫人需得振作,日後水漲船高全憑小公子了。”


    也虧的沈知蘊爭氣,這些年來毫不遜色於男兒,無論是讀書還是做官,處處壓那庶子一頭。


    其實何止是壓那庶子一頭,同齡的京城少爺又有幾個能比得上沈知蘊的名聲。


    十二師承齊慎明,十八進士及第,為一甲狀元,是禦筆親封的內閣大學士,參機政事,協助陛下批閱奏章。


    前有花車巡街,一時多少名門閨秀芳心暗許。


    後有政績顯著,才華橫溢為各家夫人心意女婿。


    年前承州書院的頑劣編寫邪書,編排內廷,傳播甚廣,陛下重怒,拍案揮袖,將一桌子的案牘文書全都拂到了地上,連著瑞腦金獸,咣當地在地上滾出了老遠,如同朱筆下無情地審判,下旨斬首書院一百一十六人,若有起勢者,格殺勿論。


    內侍跪倒了一片,如同謹小的鵪鶉,惶惶恐恐,顫顫巍巍。


    朝堂之上,眾人麵麵相覷,手持笏板,卻無一人敢言。


    若真要把那一百一十六名書生全部斬首了,天下學子豈不寒心?民心豈不動亂?


    被斬的哪裏是那一百一十六名受了攛掇的學生,下旨斬的分明是天下眾人的悠悠之口,血肉零零的是筆墨下的喉舌,被血染色的是天下學子的赤誠之心。


    這便是百年未有之血案,天大的血案!


    唯有沈知蘊毫無預兆地跪下,大喊,“請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冷冷出聲,“沈愛卿可是要做這首位起勢者?”


    若有起勢者,格殺勿論。


    “臣為內閣學士,職在輔佐陛下。此令責罰不妥,恐有後患,是為天下之公,是為萬世之民,是為陛下之正道,若非要有人做這起勢之人,臣願結首,以求陛下收回成命。”


    朝堂靜默,真如死一般的靜默,個中人背後的冷汗都是靜默的,個中人心中的恐慌都是靜默的。


    高坐龍座的陛下是靜默的。


    跪著的沈大學士也是靜默的。


    末了。


    “既然如此,沈大人就去刑部好好想一想這起勢者該如何當,該如何做。”


    陛下冷眼看著座下眾人,站起身來離開了這朝堂。


    沈知蘊不卑不亢地站起來,有二侍從兩側來挾持她帶到刑部,卻也隻敢做個虛勢,不過就是沈知蘊在前麵走,二人在後麵跟著罷。


    而這事終是陛下衝動了。


    待陛下想明,悔矣幸矣,親自將沈知蘊從刑牢請出,下令沈知蘊去承州辦好此事。


    回來便從大學士升了內閣次輔,二十多歲的次輔,也是絕無僅有,風華絕代了。


    甚至連戶部侍郎沈平山都難以使喚動沈知蘊了。


    沈知蘊也曾多次問沈海氏。


    “母親若是願意,我即刻便請族老作證,自立門戶,搬出這沈府,離他沈平山和薑氏遠遠的”


    沈海氏卻總是輕輕搖頭,拉住沈知蘊的手,輕歎道,“過日子要是能將就,就不必講究。你現如今位列朝臣,身份如此敏感,自立門戶與生父分家,朝廷又要有多少參你的本子,不可糊塗啊。”


    “他日若是被人知曉了你的女兒身,他沈平山為了他沈家門麵也要護著你的。”


    沈知蘊心裏嗤笑,若真有這一日,沈平山恨不得和她們母女撇清關係,不落井下石以此邀功就算不錯的了。


    隻是這話她不與沈海氏說,母親懷她的時候落了病根子,這些年薑氏找事兒不少,母親一直氣鬱結心,不大好過,對沈平山還有些僥幸有些期許也不是壞事。


    人活著,總要有些盼頭,或盼自己權貴滔天,或盼兒女膝下承歡,或盼夫君浪子回頭,總歸是要有個盼頭的。


    “問兄長安。”


    入內院,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是薑氏第二個孩子,沈蕙怡。


    薑氏這些年來牢牢抓住了沈平山的心,除了老夫人的扶持和自身的手段,最基本的外貌條件必是不可少的。


    沈蕙怡得了她母親的恩惠,一雙桃花眼脈脈含情,身段窈窕,現如今也到了該許人家的時候,時有高門遞帖,不過都被薑氏以姑娘還小回絕了,但其實還是瞧不上那些遞帖的假高門,說白了,哪一家的真高門會求娶一介庶女。


    倒不是說庶女如何,可這庶女偏偏是妻妾亂位的沈家女,高門的夫人們最煩後院裏放不正自己地位的女人。


    曾經薑氏妄想成為平妻,如今她女兒妄想嫁入侯爵之府,這對母女也真是……叫人失笑了。


    沈知蘊從不給薑氏一房的人好臉色,他們一房慣會裝腔作勢,裝的一副得體懂禮的麵子,實則背地裏待價而沽,行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勾當。


    薑氏如此,她兒沈知澤如此,她女沈蕙怡也如此。


    二房背地裏抬出的人命,一樁樁一件件,沈知蘊都是知曉的,奈何她母親還想看個闔家歡樂的場麵,她從不戳破,讓這寵妾滅妻的戶部侍郎之家仍然維持個講究的體麵。


    她母親想要將就,她薑氏一房若是不惹事,她也願意讓這後院之事就這樣將就下去。


    “嗯。”


    沈知蘊冷淡地回應後,便朝自己的住所走去。


    “姑娘每次見了大公子總是禮貌得體,而大公子卻總是冷冷淡淡的,與二公子也是,非要弄得兄弟隔閡不可嗎?如今大公子位高權重的,我們二房都過的不恣意了。”


    沈蕙怡身邊的婢女阿藍不滿地抱怨道。


    “阿藍,不可胡言亂語。”沈蕙怡抬手製止,看向沈知蘊離開的方向。


    “兄長與我們二房素來冷淡,又不是針對於我,你有什麽可氣惱的。”


    “今日齊老賀壽,去的人都是文人大家,不是朝廷之臣,就是風流名士,若是父親去還能帶我一遭。可惜父親最近政務繁忙,委托了大哥哥送禮,而二哥哥言輕不靠譜,竟未能獲得邀約。”


    “一會兒我們坐小轎,跟在大哥哥身後,悄悄去齊府瞧瞧。”


    沈蕙怡伸手折下一支新開的嬌花,花朵嬌嫩,和她今日穿的花裙倒是相映。


    她低斂著眉眼,看著這離開枝頭的嬌花,心裏到底如何作想,也沒有人知曉。


    回到自己房中,沈知蘊換下官服,穿了件天青色長袍,前襟祥雲野鶴,金絲紋線,既儒雅大氣,也不至於過分莊重,去參加恩師壽宴正正好好。


    拿出自己親手準備的賀禮檢查,是件紅玉的蒼鬆雕器。


    本身這件玉器若說貴重對於齊老而言遠遠談不上,但這件賀禮意在是沈知蘊親手雕刻而成。


    年前的時候去承州辦事,之前陛下盛怒關了沈知蘊在刑部幾天,承州的學生還是心中赤誠的,一時被挑唆做了錯事,牽連了真正為他們好的人,遇上沈知蘊親自來這裏辦理此案,配合得很。


    這案子辦得順利,可以結案之時,還未到預計返程的時間,一是為了敲打這些學生,二也是為了私心,沈知蘊壓著這案子又審了半日。


    這期間,跟著當地技高的藝人學了小半個月,回京後又雕廢了好幾塊暖玉,才成了這麽一件飽含學生心意的禮物。


    看著自己準備的賀禮,沈知蘊不由地想起顧晗書那人,說要讓自己幫忙看看給老師的壽禮,上了車胡攪蠻纏找她不痛快,現在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準備了什麽物件。


    不過他顧晗書準備什麽又和她有什麽關係,同窗和顧晗書都隻是在書院學書,聽齊師講學,按文人道理來說,雖然都是齊師門下,但隻有沈知蘊這樣正兒八經行過拜師禮的才真正算是齊老的關門學生,和齊老的情分也是常人不能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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