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看出了裴祈的心思,江溟滄勾了勾唇,放緩了語氣道:“延龍殿可沒有多餘的朝服給老師穿,而且現下天色已晚,老師又沒帶什麽隨從,難不成讓荒寥扛著你出宮?不如今日就宿在這吧,明日我叫他們再準備一套朝服過來,正好,你與朕一起去早朝。”


    提及早朝,裴祈臉色一沉,也顧不得躺上龍榻這回事:“明日早朝,你打算如何處置容欽?”


    “他已經查出了錦衣衛與三千鴆羽的幹係,並且認定了太後的死就是錦衣衛所為,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調查到你頭上。”


    裴祈的話江溟滄沒有正麵回答,反倒傾身向前,將頭支撐在桌案上,笑吟吟的盯著裴祈。


    “那老師呢?”


    “對這些線索,想必沒辦法不懷疑吧,可又偏偏選擇了信我。”


    裴祈默了一瞬,垂下眼瞼。


    沒過多久,萬順公公端著熱好的薑湯走了進來,將它放在裴祈身邊就退下了。


    裴祈又將那碗抱在懷裏把玩,好半晌,但就是不喝。


    許久,她才抬了抬眸,將那湯水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我隻是覺得,一邊是心懷不軌、滿腹算計的謀逆亂臣;一邊是心照不宣、知根知底的得意門生。”


    “即便他拿出了再多足以令我懷疑的你的所謂證據,我也應當信你,從你口中聽取一個解釋。”


    裴祈一口一口,將那碗熱騰騰的薑湯喝的幹幹淨淨,隨意的用衣袖擦去唇邊的殘留。


    她仰起頭,遠遠的撞進江溟滄的目光中:“我相信,你不會騙我。”


    江溟滄怔住,掛在臉上的淡笑,也驟然一頓。


    卻沒能說出什麽。


    為了防止裴祈察覺,江溟滄迅速掩去了異樣,繼續維持起那副淡然的樣子,仿若無事般站起來走近她。


    龍榻之側,他扶著裴祈重新躺下,細心的幫她掖好被角,全然不像是一個帝王。


    “能入老師門下,是學生幸事。”


    “老師……再等等,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我會將真相全部說給你聽,保證不會有任何隱瞞。”


    到那時,他這些年所背負的一切,以及走上這條不屬於他的路中的所有掙紮,他都會一字不落的告訴她。


    江溟滄沒再給裴祈說話的機會,一道掌風瞬間將遠處的燭台熄滅。


    他起身,以極致溫和的目光最後看了裴祈一眼。


    “老師好好休息,明日早朝,朕自有辦法處理容欽的事。”


    “朕還有些奏折,便不打攪老師了。”


    ……


    候在門外的萬順公公見江溟滄走了出來,連忙遞上披風,生怕他凍出個好歹來。


    “皇上,側殿的床已經暖好了,您也累了一天,要不要早點兒歇著?”


    若說那側殿,本來是給國師準備的,可他沒成想陛下竟真讓她睡在那。


    身為奴才,這些事他也不能問,更不敢揣測江溟滄的心思。


    這麽長時間,他也差不多摸清了這位的脾氣,知道之前太子時期的陛下都是裝出來的,實際上,這就是個笑麵利刃的主。


    總之,不該問的,就別問!


    江溟滄沒理會萬順公公,也沒有要進殿休息的意思,反倒盯著滿地的雪出了神。


    如今江逢川坐著攝政王的位置,手裏還有一部分兵權,隻要有他在,想要將容欽從朝中徹底根除顯然不太可能。


    不過借著這個由頭,讓他暫時安分點倒不是難事。


    陰差陽錯,裴祈今日請罪這一出,還算是幫了他一個大忙。


    等段千鈞從錦江回來,縱然容欽手上有再大的權勢,又能奈他如何。


    可是到那時候,裴祈還會這般無條件的相信他嗎?


    他走到裴祈先前跪著的地方,那裏已經被重新鋪上了一層新雪。


    可若仔細看,便不難發現,雪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片礙眼的紅梅。


    江溟滄俯身,將那片紅梅捏起,放在眼前靜靜的看著。


    “嗬,你倒不怕冷。”


    三千鴆羽,錦衣衛,以及李適與太後的死,正如容欽所想,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劃。


    而裴祈那所謂的信任、荒唐的請罪,在他看來根本就可笑至極。


    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他所期望的在發展,可是……


    可是為什麽,他偏偏笑不出來呢。


    江溟滄莫名感到一陣煩躁,呼吸也變得急促,他手上用了力,將那片花瓣一點一點的揉碎在手中。


    他知道,他與裴祈總有一天會成為敵人,而且這一天並不算遠。


    他也早就想好了除掉裴祈的辦法。


    可若那一天近在眼前,他當真能毫不猶豫的下手嗎……


    六歲,他被那個接生婆以皇子的身份送回宮中,因為白錦禎下落不明,所以他被養在淑妃膝下,可因為有江陵楓,淑妃待他並不是很好,不過沒關係,他並不指望一個女人活著。


    先帝以為他這六年在外流浪必然受盡苦楚,自以為是的想要給他補償,其他皇子被逼著學那些聖賢書,可他卻可以毫無顧忌的當個沒用的、隻知享樂的閑人。


    可沈昱不準。


    沈昱想利用他謀取皇權,將他身邊的人都悄無聲息的換成了沈家的人,要他變著法的在先帝麵前扮演一個有抱負、為社稷的皇子,如若不從或是生出異心……


    那些折磨人的藥與手段,他都受過。


    直到……


    裴祈成了太子師。


    她位高權重,偏又不按常理出牌,教書的時候喜歡將人都趕出去,就連沈昱派來的那群人也不得違抗。


    所以隻有在她身邊時,他才能感受到一些或多或少的自在。


    後來裴祈察覺到他身邊的人心懷不軌,便略施手段,不動聲色的將沈昱的那些眼線一個一個的從他身邊摘除。


    他以為,昏暗無光的日子總算是要結束了,可沈昱,並沒有因此放棄。


    他也意識到,想要徹底擺脫沈昱,隻有坐上皇位這一條路。


    可等到他登上皇位後才發現,這天底下,原來有的是人想要他死。


    帝都的雪,在這一刻突然下的大了,就像是想要將埋葬什麽十惡不赦的罪人。


    他無力的垂下雙臂,手上那顆被碾碎的花瓣,也淒淒慘慘的飄落在地上。


    老師……我到底要拿你怎麽辦?


    “皇上,起風了,您龍體要緊啊!”


    萬順公公的話,讓江溟滄思緒回籠。


    他將披風收緊,轉身走向側殿。


    “老師的女子之身還不能暴露,進殿伺候那兩個宮女……做的幹淨些。”


    萬順公公垂頭應聲。


    “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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